第四十章 堪叹时乖玉不光

待穆司衣去的远了,我展起那匹黄色湘绣绸缎,不经意问道:“依我看这绣花也并无出奇之处,为何湖湘总督还巴巴的当做好东西进贡了来?”

浣娘笑着摇头道:“嫔妾也只是听说湘绣昂贵难得,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个稀有法?”

一时室内寂寂无声,魏夜来埋着头缝补着鲛纱,手上未停,清冽的嗓音却缓缓响起:“湘绣图样要求精细,每每先由绣娘勾勒于蜡纸之上,又用一根细如发丝的小针按照绣稿刺出匀称的小孔,每一处刺成之后,再将已经裁好的真丝缎面放于蜡纸底部,这才在缎子上临拓出绣样来。”

浣娘轻叹:“皇天菩萨,居然要这么费事!”

魏夜来笑道:“周御女不知道,费事的还在后头呢。”

我仔细看她,见她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拈着针,小心的描了几针,又娓娓道来:“但凡用作湘绣的丝线都先浸在荚仁液里,待煮沸蒸发后,再裹以竹纸反复拭擦。”

因棠璃陪穆司衣去了大安宫,便由锦心为魏夜来充当下手,此时听魏夜来说得如此繁杂,不禁奇道:“这是为何?”

魏夜来浅浅一笑道:“唯有用竹纸拭擦之后,才能使丝线光洁平整,不易起毛。另有绣织花线,每根线须经染色,使之显出深浅变化,绣成之后自然凸显深浅不一的晕染色泽来。”

浣娘抽出那匹绸缎道:“既如此说,这喜鹊便是湘绣的极品了?”

魏夜来只放眼一看,便回到:“这喜鹊绣样擘丝极为精细,细若毫发,湖湘俗称这种绣品为‘羊毛细绣’,确实精美绝伦。”

我暗自赞叹她手、眼、口三者都精于技艺,不过一瞥便能说出这些绸缎与绣工的来历特点,手上的活计又一时不停,当真是超群之辈。

“俗话说,湘绣是‘绣花花生香,绣鸟能听声,绣虎能奔跑,绣人能传神’的,我往日总是不得其解,今日听闻魏掌衣一番话,才真个是茅塞顿开了。”我含笑夸赞道。

魏夜来忙停了手里的活儿,起身屈膝道:“奴婢不过是对针织略懂而已,岂敢在婕妤面前班门弄斧?”

我伸手扶了她起来,和颜悦色道:“魏掌衣何须如此见外,我也是真心赞你手工卓绝,并不是假心假意的试探你。”

她也是聪明人,见我放了话出来,只垂着头不答。我趁热打铁道:“魏掌衣为本婕妤做成的这件鲛纱衣裳,凉爽轻柔,本婕妤很是喜欢,待你缝补好了这个小洞,本婕妤自当日日穿着。”

魏夜来忽的仰起头,眼睛里迸出一点光亮,她正色道:“奴婢有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笑着抿了几口安神汤,鲜亮的蔻丹在指甲上莹莹闪烁:“魏掌衣有什么便直说吧,本婕妤也不是那起小肚鸡肠之人。”

魏夜来却又有几分踌躇,犹豫再三终于说道:“娘娘已有身孕,若只是贪凉喜穿鲛纱之物,凉则凉矣,未免失于轻薄,不若纯棉布料吸汗妥帖。况且鲛纱不耐绣花,针脚稀薄,袖裾固然显得飘逸,却又失了刺绣本身一番浮凸玲珑的好处。奴婢斗胆,请娘娘以后便将这鲛纱收起,改穿薄棉衣裳。若娘娘仍是嫌热,便穿着素纭绉纱也是好的。”

果然,她终是不希望我穿那件鲛纱衣裳的。

我听她说完,微笑道:“魏掌衣好意本婕妤心领了,只是这鲛纱乃是皇上特意为嫔妾所赐,若是我搁置不穿,反倒显得我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进退呢。”

魏夜来听我如是说,脸上掠过一丝焦虑,但稍纵即逝,也不吱声,又告了罪坐下继续修补起来。我见她再不说话,也由得她去。大概像她这样宁和的女子,也总在不经意间一点一滴释放出倔强的气质,有锋芒而不尖利,有弧度而不呆腻。

恰逢李顺带了个小内监在殿外跟嫣寻回话,我听见了,便朗声问何事,李顺恭敬回道:“小成子家境不好,一家人擎等着他的月俸度日,近来他爹又病的重了,家里捎话说就在这一两天。想请娘娘开恩,容他回家服侍他爹终老。”

那小成子呆立一旁,双眼红肿,想是哭过了。

我沉吟道:“先不忙。”

小成子顿时灰青了一张脸,李顺陪笑道:“是,原本也没有内监随意出宫返家的规矩,奴才这就带他下去。”

我摆手道:“本婕妤不是这个意思。”

众人都凝神听我怎么说,我缓缓对小成子道:“这会子也过了午时,你上哪里去请腰牌出宫?我因想着,你既家境不好,未必能请得动好大夫,或许老人家命不该绝,换了医馆还有得救。李太医是西京人氏,晚上下了值必是要家去的。横竖不急在这一时,你和李顺先到太医监去请他,就说本婕妤说的,让他今晚替你爹爹诊治看看。明日一早你请了腰牌,再回去尽孝心不迟。”

小成子早腾的跪下涕泪横流,叩头谢恩不绝,嗵嗵声直传至内殿。

浣娘笑意里掺了几分敬佩,温声道:“姐姐真是菩萨心肠,对下人都那么慈悲体贴。”

我笑得那样宁静,微微叹息着抚上肚子道:“他虽然平日里没服侍过我,毕竟也是慕华馆的人。可怜天下儿女心,我只期盼着我的孩子以后也能这样对我,我便日日茹素,勤念阿弥陀佛,也值得了。”

说着,我见魏夜来愣愣坐着并无动作,想是补好了衣服,便探身过去拿起放在脚踏上的鲛纱细看,只见破洞处已然绣上了一朵广玉兰,若不凑近细看果然看不出破绽来。

“魏掌衣果然好手艺,双手伤成这样还能够飞梭引线,不过片刻,你居然已经补好了!”说罢我便作势要披上,魏夜来眼疾手快,一把将鲛纱衣裳抢了过去,紧紧揉在胸口。我们皆不防她有此动作,锦心已挡在我面前,我惊愕道:“魏掌衣,你这是为何?”

魏夜来紧闭双目,似在天人交战拼死挣扎,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娘娘,这衣服穿不得!”

众人闻听此言皆是一凛,我虽早有预料,但见沉稳如魏夜来都失了仪态,不免仍有些心惊肉跳,夏蝉凄切,我身上的毛孔忽忽的便透出了蓬勃的暑热。

浣娘立时喝道:“魏掌衣,你胡说什么?这鲛纱是皇上赐予姐姐的,如何穿不得?”

魏夜来跪下缓缓道:“鲛纱是皇上赐的不假,可这染色却是经由奴婢之手,奴婢死罪,只求宝婕妤娘娘不要再穿这件衣裳。”

我扶着浣娘的手慢慢坐在紫檀座上,温润的玉兰簟透着些微的凉意,渐渐传到身上来了。

“魏掌衣,本婕妤知道你是外柔内刚之人,必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这里都是我的自己人,你照实说,勿需避忌隐晦。”

魏夜来横下心来,声音里带着颤抖:“前些日子,穆司衣拿了一匹鲛纱要奴婢染色,奴婢曾问过她,鲛纱极难染色,若是染成,绝对不可用于贴身之物,以免对人体有损。但穆司衣说这鲛纱是皇上赐给慕华馆做暖阁窗纱的,因此奴婢大胆,私下用朴硝将鲛纱漂成浅绿。”

“朴硝?”我和浣娘异口同声问道。

魏夜来点头道:“是,朴硝与硝石不同。朴硝属水,味咸而气寒,其性下走,不能上升,乃阴中之阴也。因此奴婢在染成之后再三再四的问过穆司衣,她都说并非用作衣裳帕饰。可是后来她又让奴婢照着人体轮廓将那匹鲛纱裁剪出来,奴婢当时已觉得不对,只因等级低贱不便过问。近日听闻她们居然将那鲛纱绣上花纹交予娘娘穿着,奴婢惶恐,虽不能与之对抗,却再也不肯为她们染料,因此才被烫坏了双手。”

锦心颤声道:“如魏掌衣所说,朴硝乃阴中之阴,而宝婕妤娘娘怀有身孕,若是时常贴身穿着这种布料,岂不是?岂不是……”后面的话她已说不出口。

微风习习,空气闻来却带着温吞的热疫,我强行压制下胃中翻腾踊跃的恶心,似乎从一个噩梦里挣扎着醒了过来。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到倾轧迫害,这样的场景让我恐惧并且深深为之厌恶!

魏夜来愧色深深道:“奴婢无能,原只想着与世无争韬光养晦,未能早些提醒宝婕妤娘娘,让娘娘受苦了!”

我微微摇头,示意嫣寻扶她起来:“魏掌衣,你性格端方,若不是她们欺人太甚,只怕你仍能忍耐下去。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你适才都不肯说,这会儿又怎么愿意对本婕妤推心置腹了呢?难道你不怕本婕妤转出去便在穆司衣面前将你此时说的话和盘托出么?”

魏夜来抬起头,目光莹莹如火星跳跃,坚定道:“娘娘宅心仁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奴婢不信这样的宝婕妤会是一个笑里藏刀阴狠狡诈的人!”

原来如此!

我兀自笑了,莫以善小而不为,莫以恶小而为之。古人诚不欺我!

“穆司衣好大的狗胆,居然敢这样算计姐姐!”

浣娘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我冷道:“所以说我们竟都是死人,被人家在背后谋害成这样!咱们还只是见天儿的吃喝玩乐,一味的呆玩呆憨!”

嫣寻见我冷笑,忙上来替我抚着胸口道:“娘娘切切放宽心,有身子的人最忌讳忧思动怒。好在咱们知道的早,娘娘和皇嗣都无大碍,以后自然时刻提防着那边的人。娘娘千万不要动气,别如了那些人的意!”

我听她说的有理,兼之自己也不自觉的按捺着怒火,渐渐收敛了心神,对魏夜来道:“魏掌衣,你空有一身的好技艺,却在尚服局被压制的无法翻身,本婕妤今天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来我慕华馆当值?”

我原以为魏夜来会一千一万个愿意,她却苦笑着摇头道:“奴婢谢过宝婕妤的好意。奴婢还有个妹妹也在尚服局,奴婢若是走了,穆司衣难保不磋磨她。况且奴婢一身的技艺师承家母,若是离了尚服局,手艺就荒废了,奴婢实在不忍,也不愿……”

她说着说着,一双神采妩然的清水妙目好似燃尽了火的余灰,渐渐暗淡无光,阒然失了灵动之气。虽然勉力笑着,语气却是无尽的萧索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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