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福姐儿穿着一件破棉袄,脏兮兮的,得往仔细了瞧才分辨得出它原是红色的,荷包处破了个口子,露出单薄的棉花,十根手指冻得像萝卜,肿胀成紫红色,指甲被她啃得坑坑洼洼,还可以看见指缝里乌黑的泥。

屋子是呜呜的哭声,屋子外是呜呜的风声,这样冷的天,福姐儿却宁肯在外头挨冷受冻。

唉,谁不想暖暖和和的呢?实在是屋子里太憋闷啊。

爹病死了,娘在哭,屋里还残留着药味和烟味。

药是什么药,她不知道,但烟是什么烟,她还是知道的,大烟嘛,她爹活着的时候,常说这是福|寿膏,吸了能长命百岁的,可到底没见他活多长,这不,就在棺材里躺下了。

一阵风吹来,福姐儿往下拉了拉她破破烂烂的蓝布小帽,这帽子是她娘拿她爹的一条破裤衩子改的,上面绣了一朵黄色的花,还别说,怪好看的,任谁也瞧不出这原先竟是条裤子。

小帽子勉强遮住了耳朵,在风里吹了这么久,都已经发木啦。

她搓了搓手,肚子里咕噜一下,饿了。

福姐儿从门洞往里瞧,娘还在哭,一群街坊邻居都在安慰她,可她们都没有哭,就只有娘一个人在哭,她想,这可真怪。

大家都在劝她娘,什么斯人已逝啦,什么节哀顺变啦,可就没谁顾得上她,她现在又冷又饿,可没人为她做饭。

她爹躺在**,硬邦邦的,脸上蒙着块白布,既不像以往那样亲她抱她,也没有一个气不顺的打她骂她,连最爱的大烟都不吸了。

她爹有时爱她,抱着她一个劲儿叫心肝宝贝,决心把她好好养大,将来招个女婿给他养老送终,有时又恨她,骂她为什么是个不带把的赔钱货,要把她卖了换两个钱吸两口福|寿膏,及至吸上福|寿膏了呢,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是吞云吐雾飘飘欲仙。

福姐儿想:爹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啊。

福姐儿想去把她爹脸上的白布掀开,叫他起来,虽然这样可能会挨一顿打,可爹睡着,娘就哭,娘哭着,就没人给她做饭。

看看周围,那沉重的氛围到底使她没敢上前。

虽然她什么也不懂,可趋利避害是印刻在每一只幼崽骨子里的本能。

几个汉子抬着一副棺材过来了,他们都不十分健壮,瘦瘦的,背有点驼,大多脸色是蜡黄的,但在福姐儿眼里,他们是顶高大的人了,比她爹那小小的一团可大多了,这也就意味着打人会更疼,她谨慎的避开了他们。

几个汉子一起把福姐儿的爹装进棺材,她爹很瘦,其实一个人就拎得起来,可大概是死者为重,非几个人是搬不动的。

在福姐儿眼里,那并非是什么棺材,只是四块薄木板拼成的大木匣子,四面都有缝,福姐儿很想透过缝去瞧一瞧她爹,她也真这么做了。

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清,福姐儿怕黑,但她想爹应当是不怕的,因为他常常去大烟馆里点烟炮儿,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福姐儿饿,福姐儿要把爹叫起来,让他吩咐娘去做饭,周围都乱嚷嚷的,娘哭得很恸,其他人叽叽咕咕的忙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竟没人注意到她。

她站在小板凳上,看见木匣子被盖上了,盖子很薄,她把盖子掀开。

棺材盖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所有人,包括福姐儿她娘都睁着一双朦胧泪眼望过来。

于是他们就都看到这女娃正要跨过棺材,到她爹身边去。

福姐儿娘——容家媳妇悲呼一声,扑过来,一把将福姐儿抱在怀里,放声大哭,比之前更哀痛了。

周围是嘈嘈杂杂的议论:

“这孩子孝顺。”

“是要随她爹去呢。”

“真是可怜。”

……

这些话福姐儿听不太懂,只能强忍着肚子饿,让她娘抱着她哭。

都说她爹惨,可她爹现在在木匣子里睡得可香了,为什么明明是福姐儿饿着肚子,却没人说福姐儿惨呢?

容家媳妇给自己换上件白袍,可临到福姐儿,她作了难,福姐儿可没白衣裳啊,小孩子穿什么白衣裳,不经脏,难洗!

可作为她爹的唯一血脉,福姐儿不能不为她爹披麻戴孝。

穷,没钱,连身孝服也作不起!

容家媳妇没奈何,在福姐儿衣襟上镶了道白边儿,哈,红色的破棉袄,镶道白边儿,这是喜呢,还是悲呢?

所幸这棉袄脏,破,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也勉强可以称之为孝服了。

福姐儿牵着她娘的手,跟着她爹的棺材往城外头走,天阴惨惨的,风冷飕飕的,容家媳妇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两只眼睛肿得像两颗大糖葫芦,福姐儿想吃糖葫芦了。

两个细瘦的小子,拿着薄薄的两打纸钱,散给拦路鬼,好教她爹的魂魄走得顺顺当当,福姐儿看着这两根烧火棍儿慢慢往前挪,挪一段儿,棍子顶端就飞出几片花,像冬天的雪一样,在风中打着转儿,飘飘摇摇落下来,有趣。

昨夜方下了雨,地上湿漉漉的,纸钱很快被水浸湿,变成烂泥一般的东西。

福姐儿想把纸钱捡起来,落在地上,可就脏了,但她的手被娘紧紧攥着,娘还在流泪,福姐儿都好奇了,娘的眼睛里,怎么能有那么多水呢?

装着爹的木匣子被放进了一个大坑,一个高高的肥汉吸口烟,一锹一锹把土填上,土从棺材盖上滑下去,先填满了周围的缝隙,渐渐的,连盖也看不见了,最后,坟堆上插上块板儿,完事。

肥汉走到容家媳妇面前,说了几句什么,福姐儿懵懵懂懂,如梦游一般,一个字儿也没听明白。

容家媳妇抖抖索索摸出荷包,从里头摸出几张票子出来,枯瘦的鸡爪子把钱捏得很紧,他们争论了几句,肥汉不耐烦的一把将票子扯过去,拇指沾了点唾沫,细细数了几遍,摇头晃脑的走了。

福姐儿坐在门槛上,叹口气,她刚吃了个冷馍馍,没那么饿得很了,人都散了,屋子里空****的,冷清得很,她娘现在没空管她。

唉,若是她爹在能让她娘记得按时洗衣做饭,福姐儿宁可家里多个天天吸大烟还打她的爹,那时候她娘虽然也是天天哭,可没像这样哭个不休啊。

容家媳妇呆呆的看着斑驳脱落的墙,眼里已没有一点活气,孩他爹,是个烟鬼,懒鬼,不上进的混帐玩意,可他到底是个男人,没个男人,怎么成个家呢?

自己是他花十块钱买来的媳妇,因为没有好人家肯把闺女嫁给这么个吸大烟把祖产都败光的败家玩意儿,正巧她爹妈死了,哥哥嫂嫂看不惯她这么个白吃闲饭的妹子,十块钱,卖了她。

如今他这么一死,留下个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呢?

他抽大烟,还是个病秧子,家财一点点花光,加上给他治丧,钱如流水一般,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她拦都拦不住,死人总不能留在家里发臭,抬出去就得花钱。

钱,钱,钱!

他走得轻松,一蹬腿就到阎王爷那儿报道,只留下两个活人,在血里火里受煎熬。

难熬啊,她恨不能一根绳子吊死了事,省得受这人世间的苦楚。

死鱼一般的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容家媳妇看到了坐在门槛上的孩子,小小一团,一身的破衣烂衫,冻得直哆嗦。

孩子,孩子,怀胎十月掉下的肉!

她得活下去,把孩子养大,她还那么小呢。

她张口,声音沙哑难辨:“福姐儿,进来吧,莫在风口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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