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一琮回到岫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第一天,家里人看着他,谁也没作声,全都由着他的性子。第二天,家里人还是没作声,依旧由着他。第三天,穆小让绷不住了,推门进了书房,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盯了他半天,见他还是不作声,开口说话了。
“小哥,你不能这样,会把自己委屈坏的,你好歹说句话呀,你得出去见见人,不能把自己关起来。离了谁咱都一样活,何况咱对得起天地良心。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错的是那个文彬,他就是个浑蛋。”结婚这么久了,她还是习惯叫佟一琮“小哥”,偶尔才会叫“老公”。
佟一琮不耐烦地说:“不用说了,道理我都懂。”
穆小让叹了一口气,又说:“离开了东方玉缘咱还找不到别的公司了?再说了,现在谁找咱,咱也不去了,咱自己做工作室。一琪姐和我哥都支持你,我给你做助手。索阿姨和国大师也会帮你的。”
佟一琮皱起眉,说道:“姑奶奶,我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穆小让说:“你不听,我就去找一琪姐,找我哥,找索阿姨他们来。我的话你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你总听得进去吧?”
佟一琮发火了:“小让,我说了,让我一个人静静,我谁都不想见!”
穆小让说:“小哥,你怎么这样!”她的声音顿时带了哭腔。
…………
佟瑞国听到小两口的吵闹声,叫回了正在外边忙碌的安玉尘。“去看看你那宝贝儿子和媳妇儿吧!怎么还闹起来了?以前也不这样啊,有商有量的。这个臭小子,这身本事都用在媳妇儿身上了。”
安玉尘笑着说:“行啦,你就别添油加醋了。有我呢!”
安玉尘把穆小让拉了出来,开导了一番:“小让,他是男人,不像咱们女人有话喜欢说出来,他不想说,就让他自己静静吧!咱们不用搭理他,也不用跟他生气。过几天他想通了,自然会跟咱们说。”
穆小让说:“妈,我不是跟他生气。我是心疼他,想劝解他,可他……”
“妈知道。你呀,现在离他远点儿,走,跟妈上你姐那儿一趟。”
穆小让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安玉尘去了佟一琪家,一路上,安玉尘又是一通开导,算是做好了儿媳妇的工作。
知子莫若母,安玉尘是懂佟一琮的。她懂佟一琮不是在使性子,他是在找“症结”,这个结得他自己解开。小让做媳妇儿的多陪伴,她这个做母亲的多开导,佟瑞国这个老爹不损不骂就算是支持了。最终的关口还得靠他自己过,有些路只能他自己走,失败、痛苦、欺骗和欢乐、幸福一样,都是人生的必经之路。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坏事儿,就看从哪个角度去看,如果能从坏事儿里得出经验,那也是有所得。至少,以后不会掉进坑里,会绕过去再走,或者把坑填上再走。
那天晚上,安玉尘把一副对联写在纸上,悄悄放到了书房里。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佟一琮看完立即明白了,老娘是在用这副出自杭州灵隐寺的对联跟他交心,劝他要宽厚、豁达,把眼界放宽,心平气和地追求“半称心”的生活。
他不禁感叹,现实生活中,“半称心”怕也是难以实现的,要不怎么会有“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东方玉缘的经历,狠狠地伤害了他。他原以为,自己捧着一颗真心,拿出一腔真情,使出全身本事,兢兢业业,就会得到别人的认可,得到施展才华的机会。可是太难了。
他记不清楚在哪里曾经看过这样一句话:“世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文彬是曾经被他信任如兄弟的同学,他曾经真心帮过文彬,并且不求回报。但文彬为什么要利用自己的信任呢?竟然亲手为他挖下一个连环陷阱,而他还傻傻地跳了进去,还对人家掏心掏肺地说感谢。
这世界上还有可以相信的人吗?老乡左越、玉石界前辈李先生、老同学文彬……是自己眼瞎,还是自己的心瞎了?心瞎比眼瞎更可怕!
他难过,来自陌生人的伤害或许还可以承受,而来自朋友的伤害是真扎心。为什么有些人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做?难道不想想道德?不想想法律吗?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会慢条斯理地给人讲道理,只会在狠狠打上一棒子之后嘲笑:佟一琮,你就是个傻瓜!
他问自己:佟一琮,你真的好傻啊,要不然怎么会一次次被骗?他的内心回答:别人怎么做是别人的事儿,你要坚持你的底线。如果连底线都没有了,你不配做人!
他问自己:一次次的失败,问题是自己不够努力吗?他自己回答道:有些事也许努力了也不会看到结果。做事情,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条件都具备了,又用得恰到好处了,才会有水到渠成的成功。
他问自己:自己的问题是什么?自己做到了三思而行,每一步都想了很多,不,还是有疏漏。最关键的是,少了三思而行之后的一意孤行。
佟一琮终于想通了。一个人能使自己成为真正的自己,比什么都重要。
他拿出纸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字:国玉匠心。这是他为自己的工作室取好的名字。
步凡的电话这时候打来了。“一琮,怎么一连好多天没有你的消息,回岫岩了?”
佟一琮答:“你都听说了?”
“听说了,是从端木那里。”
佟一琮愣住了:“你们认识?”佟一琮原以为是小让把这事儿说出去的。在端木那里发生的事儿,他并没有告诉步凡,并不是怕丢脸,而是这一次,他想靠自己解出答案。
“玉石圈子才多大啊,何况端木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佟一琮迟疑了一下,“他一定跟你说了我窃取公司精准客户情报的事儿吧?”
“是啊,他气坏了。他可是业内出了名的稳将,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能把他气成那样子,还不是因为触碰了他的底线。”
“步哥,我没有,真没有!”佟一琮在步凡面前特别急于解释自己的清白。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了!我把你的情况和他说了,他说会调查清楚的,还你一个清白。”
佟一琮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就像一个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为自己做主的大人。“清不清白的有啥用,我都离开了。”
“不要这么说。还是那句话,目光要放远。他证明了你的清白,将来可能会有大作用。很多事儿,不到最后,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呢?”
“步哥,谢谢你。”
“客气什么。我打电话是想请你的,来上海帮我吧!最近公司的事情太多了,你要是闲着,来公司给我撑一撑,也让我自在些,可以分出些心思研究琢玉。”
佟一琮立即明白了步凡的意思,步凡是真惦记他,也真心疼他,怕他闲下来受不了。“步哥,我明白。我不去了。这次我下决心了,自己开工作室。”
“不动摇了?”
“不动摇!”
“确定?”
“确定!”
“那好,只要你自己真心想做的。我都支持。”
“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国玉匠心’。”
“‘国玉匠心’,这名字取得好!”
回到岫岩不过一周,佟一琮便马不停蹄地忙起了工作室的事儿。办理相关手续,和原有约定的两位岫岩玉雕师签订正式合同,在自己和老爹原有的设备基础上又添置了新设备,租门店,找销售,建立工作室网站,在各个网络平台注册账号。
老爹佟瑞国竟然也一反常态,主动做起了儿子的“技术总监”,这个职务是佟一琮给老爹定的。佟瑞国说:“我才不要什么总监的职务呢!我这是不放心你们这些后辈们,相玉、设计、画稿……十几道工序呢,一步错了就没办法补救了,我是怕你们糟蹋了玉石!”
佟一琮在旁边嬉皮笑脸的,既不接话,也不辩解,由着老爹碎碎念。他心里明白,这一次老爹是真正从心里支持他了,转念又觉得自己这个当儿子的真没出息。本来老爹都已经退隐玉雕界,安享晚年了,现在还得为他操心。他暗暗下决心,至多不超过三年,他一定不再让老爹为自己操心了。他要让老爹老娘天天带孙子们玩儿,开开心心地安享晚年。孙子,是啊,他和小让是时候应该要个孩子了!
网络上的事儿,原本是穆小让帮他做的,后来程小瑜听说了,便联系了小让。“我公司里有现成的网络能手,别看他们这些年轻人刚刚大学毕业,做网络可是绝对的行家。脑子快,手也快,观念也新。除了玉石专业他们不懂,其他的比咱们强太多了,我让他们帮你弄。”果然,网站做得新颖又专业,古韵古风,又有时尚创意。
索秀珏、国大师、步凡等几个人联袂做了国玉匠心玉雕工作室的名誉顾问,给佟一琮的小工作室提格了不少。
忙碌起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不到三个月,国玉匠心玉雕工作室的筹备工作基本完成了。
按照穆小让和佟一琪的想法,成立仪式得隆重热烈点儿。佟一琮和老娘、老爹的想法却是低调点儿,等将来扩大规模了,再隆重也不迟。
最终,安玉尘拍板儿:“就按儿子的心意来,他是主将,听他的!”
一琪逗他:“对啊,以后我们可得叫你佟老板了!”
佟一琮哈哈一乐,他感慨,老姐也是奔四的人了,却一直不见老,这与她开朗的性格和乐观的心态有直接关系。以后自己也得向老姐学,不是为了减缓变老的进程,而是为了活得更好。
选定好了日子,在简单的仪式之后,国玉匠心玉雕工作室正式成立了。佟一琮没有大办仪式,即使如此,岫岩当地也有好多亲友同行都来祝贺,远在上海的步凡、程小瑜人没到场,却也是定好了礼物送来。礼金更是直接打到了佟一琮的银行卡号上,根本没经他本人同意。
一切终于走上了正轨。
佟一琮走的路线,基本上和他在东方玉缘时制定的差不多,就是缩小了范围,减小了规模。即使如此,也是收效颇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原本想,工作室成立后,少则半年,多则一年,生意一定是惨淡的,自己得做好硬撑下去的各项准备,无论是心理上的还是资金上的。没想到,无论是品牌销售还是来料加工,都有所进项。当然,主要还是以来料加工为主。品牌打响需要时间和过程。
这样好的开始让佟一琮信心满满。他想,那就按照原计划,一步步来,先把前五年计划落实好,规划再美好,也得踏踏实实走下去才行。
就在佟一琮为工作室忙碌的时候,端木却突然出现在了岫岩,将电话打到了他的手机上。
端木的突然联系,佟一琮觉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工作室忙碌的这半年,他对外界的关注一直没有停过。他离开东方玉缘并没有影响到端木的生意,公司的生意反而越来越好,甚至可以用“突飞猛进”这个成语来形容。
以前佟一琮在东方玉缘时关系比较好的销售后来跟他闲聊说:“公司现在的操作完全按照佟哥你提出的路子走,可以说没有佟哥你的规划和安排,公司就没有现在的效益。没想到……总之一言难尽。不过,现在都是人走茶凉,有几个人还会念及当年佟哥的好呢?佟哥是我见过最体恤手下的副总,是最有人情味儿的副总。”
对于这些,佟一琮怎么会不懂呢?他在东方玉缘做销售副总时,那些销售们都围着他转,嘘寒问暖自然不必说了。他离开东方玉缘后,与他一直保持联系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这个反倒是在公司时与他走得不是最近的那一个。
早在上海时,佟一琮便经历过人走茶凉,这些年来更是风波不断,自然是想得开的。在他看来,人走茶凉,各自安好是正常现象。只要没有落井下石、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便无可厚非。你在位高时,自然有人与你交好,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你们关系有多亲近。为的并非是与你的真情,更多的是个人的利益。你在位低时,人们纷纷散去,如同《桃花扇》里的那句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当一个人身在高处,总觉得众星拱月。只有落在低谷时,才最见人心。不过,他已经把这些看淡了。来来往往,冷冷淡淡,这才是生活啊!想开了,便会明白,人生不过一呼一吸之间。
从各方面得来的信息都向他传递着同样一个事实:他的销售理念、规划是被端木全盘接受的,而且确实给东方玉缘带来了效益和成果。虽然他已经离开,自己并没有得到收益。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却是对他能力的认可和肯定。没错,他的想法、做法都是对路的。既然端木已经实践成功了,接下来自己的工作室完全可以这样运作下去。
佟一琮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佟一琮认为,端木的到来是查明了真相,想还自己一个清白。
事实证明,佟一琮只猜对了一半。
端木与佟一琮见面后,先是参观了国玉匠心玉雕工作室。
佟一琮说:“我这工作室和东方玉缘没有可比性,您别见笑。”
端木哈哈大笑:“万丈高楼都是一个个砖头垒成的,东方玉缘的今天也是一点点积累出来的。小佟,咱们俩找个没人的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儿?”
佟一琮说:“我也正想呢。您得多指导、提携我这个新人。”
“新人?”端木摇头,“你新开工作室是不假,新人却不是。”
佟一琮把端木请进了工作室里自己的那间小办公室,与端木品茗畅谈。
关起门,端木郑重地向佟一琮说明了来意。
“小佟,我这次来岫岩,对别人说是为了看原石。真实的目的是向你道歉。之前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文彬确实给你下了连环套,阮刚算是他的助手吧!”
“都过去了。我当时不懂您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么不相信我。后来我想通了。”
“你不怪我?”
“不怪。”
“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想通的吗?”
“想听实话?”
“当然。”
“站在你的角度想,打江山的人最怕什么?最怕丢了江山!”
端木哈哈大笑:“小佟,你比我想的有胸怀。”
佟一琮也笑了:“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的。”
端木感叹一声:“小佟啊,你应该也听说了吧!你人离开了公司,可你的理念和规划没离开。正是因为采纳了你的建议,现在公司才有了大起色。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向你致谢的。”
“您又客气了。在其位,谋其政,那是我应该做的。我倒是没有想到,您还愿意相信我的那些方法。”
“当然相信,所以,我今天来的第三个目的,就是邀请你重回东方玉缘。这次不是做销售副总,而是总经理。你看怎么样?”
最终,佟一琮拒绝了端木的邀请。这次,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把国玉匠心玉雕工作室做好,做到底。
端木也只好遗憾地离开。“小佟,如果有什么需要,来找我。”
佟一琮和端木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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