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派来问安的人走后,天色又逐渐放青。那恐怖的一幕仿佛只是慕华馆的一场梦魇,一切都归于无痕。
我正打算遣人送浣娘回揽春所静养,呼啦啦来了三个美人及一众宫人。打头的正是汪若琴,她双眼红肿,一见我就眼泪滴答道:“听说美人受了惊吓,唬的我中饭也吃不下,一行哭一行赶了来,美人无碍吧?”
我脸色苍白,仍浅笑道:“无碍,有劳宝林挂心。”
汪若琴拭去泪珠道:“嫔妾行至半路,遇上姜嫔与陶彩女,她们也说要来看看美人,嫔妾就自作主张带了她们来,美人不会责怪嫔妾吧?”
姜嫔和陶彩女忙福了身,我笑道:“这是说哪里话,平日里我也想着妹妹们来坐坐。”又扬声道:“给姜嫔、汪宝林、陶彩女看座!”
姜嫔十七八岁,浓眉大眼,顾盼神飞,她一坐下便蹙着眉头大喇喇道:“这是怎么说的,青天白日的还撞了鬼?”
云意眉头一皱,陶彩女恰巧看见,便拉扯着姜嫔的衣襟笑道:“姜嫔姐姐快别说了,怪吓人的,别再惊扰了美人。”
姜嫔悟过来,笑道:“正是呢,嫔妾一时口快,美人别怪罪才好。”她这才像刚看到云意和浣娘一样,笑语盈盈道:“原来敏更衣和周御女也在这里。”
云意起身微福了一福,浣娘也撑着要拜,姜嫔见她脸色惨白,忙按住她道:“安心歇着吧,哪里就这么紧要了。”她这一举动,倒让我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浣娘谢过,一时又上了茶和蜜饯果子,众人便闲聊起来。
虽然云意浣娘平日与汪若琴并无交往,彼此可能也看着不顺眼,但在后宫之中,妃嫔们都是极有涵养的,即便斗得你死我活,表面上也笑容满面。况且沈周二人与汪若琴之间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芥蒂,加之在外人面前都想做出和睦的假象来,因此也相安无事。
忽然李顺恭敬的进来跪在廊下道:“回美人的话,皇上听闻敏更衣受了惊吓,已经驾临云台馆,这会子云台馆的人正等着接敏更衣回去呢!”云意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喜欢还是别的,长长的睫毛投影在脸上,现出一小片阴影。
李顺跪着也不敢催,还是顺茗上前道:“更衣,皇上等着呢。”云意这才仿若大梦初醒,披上罩衣坐上软轿去了。
汪若琴忽然笑道:“依嫔妾看裴美人与周御女似乎才是受惊之人,皇上一着急倒是只顾着敏更衣了。”我瞥见浣娘身形一滞,陶彩女道:“或是禀报的人弄错了、说漏了,也未可知。”姜嫔嗤道:“谁有那个胆子?分明是皇上宠爱敏更衣,打量谁不知道呢?若不是她出生商贾,只怕分位早不止更衣了吧。”
浣娘道:“姐姐明艳照人,皇上宠爱也是理所应当的。”她声音细弱,听起来十分无力。汪若琴嫣然道:“周御女这话的意思,是说裴美人的容貌比不过敏更衣,所以活该不受皇上宠爱了么?”
她笑吟吟说完,又顺手拈起一枚蜜饯入口,似乎刚才只是在说今日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浣娘从锦榻上翻下来,一张俏脸犹如白纸一张:“美人恕罪!是嫔妾失言,嫔妾并不敢有此等念头!”
我不等她躬下身去便探手搀她起来:“妹妹难道不了解我么,我并不计较这些。”她起身时一双杏眼满含泪水,又怕我见了不高兴,忙忙的用衣袖擦了。
姜嫔笑着用团扇指着汪若琴道:“素日里别人只说你是个多心的,今日我算是见识了。”
汪若琴似笑非笑道:“嫔妾也不过顺着御女的意思说罢了,怎么就扯到嫔妾多心了?嫔妾可不敢对敏更衣和裴美人指手画脚。”
陶彩女只抿了嘴品茶,浣娘越发的拘谨起来,我悄悄握住她的指尖,用力的捏了捏,希望能借助自己手心的热度让她宽心。
恰时李顺又在殿外躬身回道:“娘娘,大安宫打发宫人来问娘娘怎么样了。”
我立时起身道:“快请!”
李顺引起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宫人,她进殿拜倒见过礼后,不徐不疾道:“太皇太后说,雨急路滑,她老人家就不过来看您了,等天气放晴了再来看娘娘。另让娘娘要什么只管说话,别掐着省着的委屈了自己。太皇太后还说,今日娘娘受惊了,等查出事情的因果来,必定给娘娘一个交待。”
嫣寻已经上前扶起那宫人,我笑道:“难为姑姑特意跑一趟,请姑姑回去代嫔妾给太皇太后问好,明日嫔妾便去大安宫请安。”又吩咐道:“赏。”棠璃早拿来一锭黄金,宫人自诺诺拜谢离去。
那宫人在的时候,汪若琴等人都虚虚半坐着,一改之前闲适慵懒之态,直至她离去,姜嫔才松懈下来说道:“嫔妾入宫三年也没见过太皇太后的面儿,美人入宫三月便得此殊荣,当真是好福气!”
陶彩女笑着附和道:“正是呢。”
汪若琴道:“美人是大家里出来的嫡小姐,招人喜欢也是难免的。”
姜嫔脸上一僵,待要说什么,又灰着脸闭口不言。我见状笑道:“什么嫡啊庶的,还不都是爹娘的孩子,不过是太皇太后泽被六宫,看着我吓得没了魂,可怜我罢了。”
陶彩女模样乖巧,娇小玲珑,巴掌大的瓜子脸上嵌着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此刻点头道:“听说太皇太后是极慈祥的,可惜嫔妾们没福得见。若是美人再去请安时,请务必帮嫔妾们在太皇太后面前美言几句,祝她老人家身体安康!”
姜嫔也附和着,独独汪若琴噙着蜜饯沉默不语,我本来与她们三人没什么来往,此刻能说的话也都说尽了,气氛便冷了下来。又干坐了半晌,陶彩女起身笑道:“姐姐们走吧,叨扰了美人这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我笑着佯留:“再坐一阵子吧。”
汪若琴起身道:“坐了这一阵子,也该回去了。美人且静养着身子,嫔妾改日再来探望。”姜嫔也起身告辞,我支着额头有些犯晕,浣娘撑着身子道:“姐姐,这会子雨小了,我也回去了。”我见她脸色不好,也不便强留,一时间几人又都走的干干净净。
嫣寻见没外人,便扶着我躺下,又支好青镂玉枕,低声道:“娘娘躺一会吧,刚才受的惊吓也不小。”
我沉声道:“依你看,究竟这事是怎样?”
嫣寻略踌躇道:“若说是厉鬼索命,奴婢是不信的。这正明宫里有几处是干净的,怎么不见被债主索了命去?”我微微点头道:“是这个理,我也正这样想着。”
锦心道:“汪宝林也忒势利了,之前娘娘在慕华馆养病两个来月也没见她遣人来问一句,现下得知娘娘升了美人,便急吼吼的来了。偏生娘娘稳如泰山的,看她惺惺作态还周旋着!”
我笑道:“依你说倒是把她打出去么?”
锦心老大不乐意道:“那种人不结交也罢,若是没有太皇太后眷顾着咱们娘娘,她能一听说娘娘受了惊就跑了来无事献殷勤?还处处排揎着周御女!”
嫣寻听了道:“论理这话也确实不该说:汪宝林跟红顶白指桑骂槐的性子在这后宫已是出了名的,多少人恨得她牙痒痒,只是逮不着错处。”
棠璃正好送了浣娘回来,见我们正说笑着,便凑近低声道:“娘娘。”我见她神色肃穆,似乎有什么正事禀报,便止了笑问道:“怎么?”
她缓缓的伸出手,掌心里放着一枚鎏金多子葡萄别针。
我伸手取过,试探道:“外面捡的?”
棠璃点头:“奴婢送周御女出去,顺着一溜宫墙看过来,这别针在墙边的草涝里,不仔细看真留意不到,若是雨再大些,就冲到水沟子里去了。”
嫣寻凑近些看了看道:“娘娘觉得这别针是哪里来的?”
我拿起那枚别针对着宫灯照去,只见紫水晶做成的葡萄籽累累喜人,触手处一片顺滑,弯折之处做工精巧,并无半点磕绊,一见便知是内造上品。
“沈姐姐和浣娘是没有这个东西的……我这里甚少有外人来,不过是大安宫的嬷嬷们和今日这些妃嫔,这别针造型别致可爱,嬷嬷们戴着不合身份,想来不会是她们的。若是汪姜陶三人的,不见了自然会派人出来找。咱们且等一等,看看势头再说。”
嫣寻颔首道:“娘娘所虑极是,若不是那三位的,便盘问一下馆内宫人,若还都不是失主,便只有一个人是……”
我仰头看她道:“那张鬼脸的主人?”
嫣寻沉默但坚定的点头道:“娘娘,这后宫历来不乏装神弄鬼设计害人的诡计,虽说娘娘并未与人结怨,焉知那人针对的不是敏更衣或者周御女?再不济也是对着慕华馆的人下黑手!”
稍时,锦心装作不经意的问遍了馆内的人,没人承认丢过东西或者首饰。原本普通九品宫人也没有资格得到内造的鎏金玩意儿,就算主人赏赐也要留档记录。何况这多子葡萄寓意开枝散叶多子多孙,又岂会有人赏给宫女这个?
李顺并嫣寻出去打听了,汪姜陶三处并未遣人出来寻东西。
中午那一顿闹腾,弄得鸡飞狗跳,我心思恍惚,也懒倦吃饭,只喝了半碗荷叶笋片粥,斜斜躺在沉香木雕花大**,拿了那小别针在手里摆弄。
嫣寻她们吃罢饭,又进来服侍。我懒懒道:“你们也去歇一歇,今日都吓得够呛。留下当值的守在殿门就好,不必都拥在这里。”棠璃笑道:“让姑姑和锦心去歇着吧,奴婢还是在这里,娘娘要茶要水,我也好伺候。”
我点头默许,她便守在床旁,安静的执着拂尘,间或驱赶那些我都看不见的小虫子。
“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暗处嫉恨,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这宫里现时是越发可怖了,小姐若是不早一点想办法邀宠,只怕会被人揉捏在股掌之间!”
棠璃闷闷道,我只不做声,她又低声说:“小姐若是不喜欢他,自然有一千种法子回避,可是如今咱们已是过河之卒,若不前进便会任人鱼肉吞噬,况且小姐身后还有靖国府老老小小,小姐万万不能再想着他了……”
她在无人时总是按以前的习惯叫我小姐,为我操劳思虑也煞费苦心。一个不喜欢“他”,一个不想着“他”,已经将我的心思说尽。我便是再不懂事,也知道与裴少庭绝无可能,况且已然进宫为妃,又怎会抵触萧琮引起轩然大波呢?只不过要我刻意邀宠,又太难为了我。
我伸手抚摸着湖蓝色叠丝薄衾上的锦绣木樨花纹,淡淡道:“我知道,这是我的命。”
棠璃手势一顿,哑声道:“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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