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惊变(四)

听沈伯父说,云意进宫即封为正七品御女,不几日,三哥也擢升为从六品工部员外郎。父亲在书房跟我说起时不禁唏嘘:“若不是因为你禀性柔弱,时常病病怏怏,只怕也能进宫跟云儿做个伴儿。”二娘在一旁给父亲斟茶道:“婉儿这样的性子,要是进了宫苑,只怕要被别的贵人欺负。”

父亲得意道:“这又多虑了,靖国府的女孩儿是何等尊贵,谁敢欺负她?”二娘说:“话虽如此,老爷忘了陈太妃前车之鉴了?想那陈太妃乃是齐宁长公主之女,先皇在时曾经何等宠爱?还不是被人找个错处幽居而薨。”父亲忙掩住她的口道:“我知道你是不想我送婉儿进宫,可陈太妃的事万万不可再提起!”

父亲近来对二娘亲昵了许多,没有避忌我还在场。二娘飞红了脸,把父亲的手拉下去道:“妾身知道了。”父亲又笑着对我说:“开了春你就满十六,也该是许配姻缘的时候了。”我顿时红着脸道:“长姐还没许人家呢,爹爹又拿我来取笑!”说起长姐。父亲眉头深锁道:“不知道娴儿想些什么,前几天少府监邱大人来提亲,她一口就回了。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莫非要熬成老姑娘?”

我抿了一口茶试探道:“若是长姐有意中人……”父亲不等我说完即高声道:“无稽之谈!你们都是我辛苦养大的规矩女儿,岂能如此不尊重?自古姻缘都是父母之命,由得了你们自己私相授受?”我自知失言,又见二娘神情焦急,便撒娇道:“女儿不过是胡乱说说罢了,长姐端庄稳重,岂会有那种暗度陈仓之事?”

父亲脸色稍霁道:“虽则只是说说,也是无风不起浪。近来我听人说媜儿亲近小厮,可有此事?”我心里暗跳,不知道怎么回,二娘忙笑着掩饰:“下人嚼舌根的话怎么信得?媜儿在三个女儿中是最心高气傲的,老爷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私底下常说,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少年才俊能配得上我们媜儿,她怎么看得上一个下人?只怕说一说都嫌脏呢。”

二娘时常受媜儿的气,此时却尽力维护,父亲颇信二娘的话:“若无此事便罢,若真有此事,那小厮也不用活了!”二娘赔笑:“老爷说的是,妾身平日里一定多注意着些。”

父亲再无他话,此事便放过一边,我心里对二娘的敬重也厚厚的又多了一重。

二娘呈上点心说:“家里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私情,再说还有妾身看着她们呢,老爷只管放心。”父亲颔首,正要吃茶,远远地听见三娘高声吩咐:“帖子都看仔细了,不要漏了什么,东西采买多留几个心眼,要是弄得不好了仔细你们的皮!”底下人一片唯唯诺诺。

说着话就到了跟前,秋熙掀开帘子,三娘跟着进来,见我和二娘在,她脸上现出几分不耐。我装作没看见,二娘笑着让座,三娘也不客气,坐到父亲身边怨道:“媜儿及笄的事情妾身一个人忙的晕头转向,老爷这些日子倒忘了。”父亲见她一张粉脸微有怒气,反倒笑了,说:“你是个能人,媜儿的事情无需我操心,你自然能办的妥妥帖帖。”

三娘见父亲语气和蔼,便起身捏着父亲的肩膀说:“妾身还有一件事要请老爷示下。”父亲被她揉捏的舒服,眯着眼问:“何事?”三娘说:“妾身想请国师为媜儿主持及笄之礼,老爷意下如何?”父亲沉吟几许道:“国师恃才傲物,若只是为了媜儿及笄礼,怕是请不动他吧”三娘娇声道:“哎呀,老爷莫要管其他,只说行不行?”父亲笑着拍拍她的手道:“只要你请得动,自然是行的。”

他们二人笑语温存,我觑个机会抽身出去,才发现二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外厅里默默坐着了。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落寞的表情,不禁感慨万千,她见是我,忙挤出一副笑脸道:“你怎么出来了,里面要茶水吗?”说罢起身要拿茶壶,我按住她的手道:“不要,是我嫌里面太闷。”二娘复又坐下,我问:“二娘怎么不回房休息,这里反正也有三娘伺候着。”

二娘微微叹息道:“你三娘哪是伺候人的呢,只怕撒娇起来,还要老爷伺候她吧。”我看着她曾经娇艳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二娘见我不语,笑道:“这傻孩子,又想什么想的出神?”我郁郁的看着她,她也不过三十五六,风韵正盛,可惜在男人的心里,贤良淑德往往抵不过一个狐媚眼神。

回去的路上,正撞见双成往下人房里走,我想起父亲说的话,心下一动忙叫住他,他回头见是我,有十二分的不情愿,但又不敢违逆,不得不随我一起。直走到一处幽静曲廊,我站住不走,锦心见状掏出一方丝帕垫在栏杆上,我坐下后,借故要吃果子,支走了锦心。双成见锦心走了,越发的不自然。

“听说媜儿这些日子身子康复的差不多了,你的功劳不小。”

他低声回说:“五小姐洪福齐天,原本就没大碍。”我微微侧身道:“难为你和媜儿居然投缘,只可惜……”,我故意按下话头不说,双成等了半晌见无下文,便问:“小姐说可惜,可惜的什么?”我佯装悲戚道:“可惜父亲已经为媜儿物色了佳偶,说是等媜儿及笄之后就定下亲事。”

双成听我说完道:“只要五小姐愿意,也是一桩好事。”我见他表情释然,可见他对媜儿万分信任,即使有人牵线搭桥,媜儿也决计不会同意。于是又说道:“爹爹看中的是鸿胪寺卿陈大人家的公子。陈公子出身名门,儒雅稳重,上个月刚升了六品青州别驾,前途不可限量。”

说完,我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石子路面。双成沉默一会说:“小姐的意思我懂。小姐是提点我,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我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想解释,又无从解释。他和媜儿地位悬殊,就算两人惺惺相惜情比金坚,也逃不出世俗的罗网。何况父亲已经放出话来,若是真的,便要用双成的命来换取媜儿的名声。我如何能看着他俩越陷越深?

树上的枯叶随风落下,悉悉索索,看起来萧条无际。双成开口说:“这些日子,小的仔细想过,五小姐金枝玉叶,绝无可能与我这种身份卑贱的人在一起。”他说的感伤,琉璃般明净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雾气,我忍不住想劝慰他,却又言语乏力。

他拾起一片枯叶道:“我并没有任何痴心妄想,只希望在五小姐出阁之前,陪着她,保护她,这就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愿望。”他说完这话,痴痴的望着那片枯叶,似乎那就是捧在掌心的媜儿。我默然,俄顷道:“可是父亲并不这样认为。他才跟我说,若你对媜儿的情意属实,便要你在这世上永远消失。”

双成仰起脸,微笑着,那浑身散发的高洁气质让我在心里怨恨他为什么不是一个富贵王孙。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五小姐,她正为花簪掉进鱼池而气恼。我跳进鱼池为她捞起那枚簪子,她对我笑了一笑,那样子真美。”我默然,媜儿待人疏离,平日里总是淡然不乐,若是肯展颜一笑,那样子必定美不胜收。

“靖国府买了我来,原是要我为小姐解闷的,但我冷眼看去,小姐虽然偶有寂寥,却洒脱自如天性豪阔,老爷担心你闷出病来,原是担心错了。”他悠悠说来,“可是五小姐不一样,她每一天都是那样郁郁寡欢。后来她跟我说,她没有朋友,姐妹之间也不亲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听她那样说,我就疯了似的,只想让她开心,让她笑,只想让她以后不再那么孤独。”

他情真意切,我禁不住动容道:“可是父亲是绝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难道,媜儿会不知道?”双成笑说:“她说,愿意跟我走,就算讨饭,也愿意。”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是绝对想不到媜儿这样淡漠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双成苦笑道:“小姐,莫非你也认为我会带着她走?”

曲廊上风起,我理顺一缕头发道:“若是两情相悦,什么事做不出来?”双成低下头,似哭似笑的说:“她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带她走?难道我会让我心爱的人舍弃一切跟着我去过吃不饱饭的日子?”我愕然道:“可是若你们不离开靖国府,便永生不可能在一起啊!”

双成的声音在风里飘散:“我知道,我早知她是要嫁给达官贵人的,只是,我舍不得离开她,我只想多陪她一日是一日。等到她许了人家,我便求老爷开恩让我出府。小姐,你相信我,到时我自会离去,绝不会玷污五小姐一个指头,也绝不沾带靖国府一毫银钱!”

他这番话打乱了我原本想好的说辞,我以为他借着潘安美貌要死缠着媜儿不放,要么求些荣华富贵,要么巧舌如簧抱得美人归。但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对媜儿竟是一腔真情,事事想得周全,我起先的想法倒是对他的亵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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