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
月初的时候,书院里有场月考。
当时陈恒、薛蝌尚未回来,只能算作缺考。书院里夫子,也没太在意。现在学生这么多,平日总会有个意外,或是请假者。
贾雨村特意选择两人回到书院的第三天,才将他们喊至讲堂内进行补考。
时间都在下午,连考五天。题目也是全新的,甚至比大家考的内容还会略难一些。算是书院对这些请假者小小的惩戒。
陈恒平日学习就十分刻苦,这点难度自然难不倒他。可一起补考的薛蝌就惨了,他这些年的心思,都花在跟徐师精研画道上。
接近半个月时间没碰书,许多题目在下笔之前,薛蝌都要在心中反复思考一会。
提早做完的陈恒,正将好友的焦虑看在眼里。别说他不同情自己朋友,偶尔看着对方犯难,也是很有趣的事嘛。
陈恒转过视线,空旷的讲堂内,另有四人聚在远处。
山长坐在中心,手中拿着最新发售的报纸。贾雨村坐在他的身侧,另有徐师、金师站在他们身后。
前两者的地位,在书院中自然不用多说。倒是徐、金两位夫子,如今已经升职成提举官,相当于后世的教务主任,还管着新来的讲书、讲宾。
他们四人正新奇的围着报纸,讨论着上面的内容。
因离得远,夫子们又刻意放低声音。陈恒听的不是很清楚,只能从神态上观察。
山长的神态最是好玩,将一份报纸翻来覆去,时不时捋几把胡须,看上去就能猜到对方肯定很喜欢。
贾雨村的胡须,修理的最好看。作为书院的二把手,他更多的是去听徐瑾侯、金慎之两人说话。后两人意见似乎相左,正相互耍着嘴皮子。
陈恒才瞧上一会热闹,裴怀贞便看到这只猴子在憋笑,当场伸手指着他,“既然考好了,还不过来交卷?”
糟了,被发现了。陈恒缩了缩脑袋,赶忙拿起卷子往夫子们走去。
“你来的刚好。”贾雨村招呼着陈恒来到身边,“两位夫子,正在为你的报纸讨论。”
听完贾雨村的讲述,陈恒才明白徐师跟金师的争论。
前者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市井生活气,才是普通人愿意看的东西。后者则希望把报纸办成更大更专业向的“景安文社”。
陈恒想的却没那么多,只奇怪道:“为什么不都能写上呢?”
报纸如今初办,缺的就是内容、优质内容、大量的内容。
眼下哪里有挑三拣四的功夫,只要是好的东西,就往上面塞,先抢占扩大自己的受众再说。
现在一片未开垦的良田,在等着他们,根本不是精耕细作的时候。
陈恒自己预计,最多四个月,扬州城里就会有人也出来办报。最多八、九个月,从扬州流通出去的“景安日报”,就会先从沿海各省掀起一阵民间办报的风气。
咱们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几个傻子笨蛋。
再说财帛动人心,没人能拒绝金钱的**,除非是钱给的不够。
裴怀贞有些意外这个答案,捋须的手微微一停,半响,他点头笑道:“你做的好。”他想了想,又惋惜道,“就是名字难听了些。”
山长这么一说,其他三位师长也是整齐点头。
“是少了几分雅气。”贾雨村指着报纸上‘景安’两个大字,“要是叫淮扬,我就觉得不错。”
“既然有日报这俩字,我倒觉得可以叫晟弘。”徐师亦作点评。
无端端被师长们一通埋汰,陈恒愣在当场,有些哭笑不得。
山长裴怀贞却没放过他,拿手点着自己的学生,“回去把诗经、楚辞再看看,别以后出去给书院丢人。”
“是。”陈恒无奈行礼,将试卷交上去,就丢下愁眉苦脸的薛蝌,自己赶紧跑路。
才跑了一半,陈恒便被人从身后叫住身子,回头一看,竟然是追着他出来的贾雨村。
两人在道上会合,陈恒还未行礼,对方就已经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跟为师来。”
迷糊的陈恒,一路被带到贾雨村的住处。贾雨村让学生找个地方坐,自己则前往书架上找着什么。
半响,贾雨村捧着几本书走到陈恒面前,“拿回去好好看。”
陈恒接过一看,竟然真的是诗经、楚辞、唐诗宋词等物。
“夫子,我觉得景安这名字,也没那么差吧。”陈恒小小争辩着。
贾雨村不置可否,露出玩味的笑容,道:“还能更好,不是吗?”
体态清瘦的贾雨村,撩起衣袍坐在桌前。他的住处是将书房跟住处打通成一处,中间只用书架做隔断。另有几副无印章的书画,挂在空隙处。
普普通通的一间屋子,倒让主人弄得有几分雅气。
打量着四周的陈恒,想着贾雨村在书院两三年,表现出来的儒雅随和,忍不住有些好奇。
这样的一个人,是怎么变成后来的模样呢?
贾雨村见这傻学生在愣神,就笑着问道:“坐下喝杯茶?”
“啊,好。”陈恒以为师长在邀请自己,赶忙点头答应。
小小的一个乌龙,倒让这对师生,难得的凑在一处。
可坐着聊,总要聊些话题吧。贾雨村深谙此道,将话题在历朝历代的诗人生平上,稍作笔墨点评。话题不自觉就偏向陈恒平日所读的书上。
一听到陈恒读过《盐铁论》,贾雨村就十分高兴,连连夸奖对方的好学。
“夫子还去过杭州吗?”眼睛四处乱瞄的陈恒,却注意到墙上有一副《西湖断桥》的画作。
贾雨村捏须而笑,“为师来书院前,也曾游历大好河山。”
一说到这个,贾雨村就有些兴奋,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不少玩物,一一展示给学生看。陈恒如今也非吴下阿蒙,常跟着薛蝌涨见识,知道贾雨村拿出来的得意之物,都不是太值钱的东西。
陈恒并不是小瞧这些东西,只是觉得贾雨村也绝非生活奢侈之人,心中好奇更甚。
他不免打听道:“出门游历一定要花不少钱吧。”
贾雨村点点头,笑着给学生解释,“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当当西席。”又不失幽默道,“你懂的吗,进士这个名头,比起什么秀才公,还是要好用太多。”
陈恒自己就是读书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进士的含金量。在一些穷地方,能出个秀才,那都是县里要敲锣打鼓庆祝的事情。
“听着也是有意思的经历。”陈恒上辈子也是个不安分的,没事就喜欢背着包出去穷游,独自一人走走看看。
有这份经历,他是很清楚这种走到一处,打打工看看景的经历。说好玩也好玩,可要说起路上艰辛羞涩之处,那也是少不了的。
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
只有真正穷过,才能知道那份窘迫。
贾雨村却笑了笑,看着一身朴素衣服的陈恒,由衷劝道:“你可莫要学为师,农家子读书不易,比不得富家公子随心所欲。”
嘴上这样说着,贾雨村马上就想起自己教过的一个学生。
金陵甄家的爱子,就曾是他的学生之一。那是贾雨村生平第一次见识到权贵人家的生活,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直到如今,贾雨村再回想那段经历,心中也是五味杂陈。
自己十数年寒窗苦读,为官一方时的小心谨慎,都不及一个小孩的投胎之幸。
这就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
贾雨村隐下心中的不甘,只是神色突然转到严肃,朝着跟自己出身一样的陈恒道,“你最近的策论写了吗?”
陈恒点点头,不知道贾雨村的心思,为何变化的如此快。
“快去拿来给我看看。”贾雨村沉声道。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