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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说实话我有点儿累了,可我还能坚持,我用飞的。

这个十三岁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小家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必须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没死透,想找个什么地方寻死。我知道在他的时代羞耻是寻死的理由,而且是一款非常过硬的理由。再说樊於期把自己的脑袋都割下来了,虽说白死了,可人家将在历史书上拥有一席之地,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眠之地。荆轲也是,两千年后的小朋友都会背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就是荆轲的长眠之地。即使那个搞音乐的高渐离,也因为跟荆轲是哥们儿、给荆轲送过站而名垂青史——都是名垂青史,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活了。

纸人秦舞阳飘出了秦王宫,我在半空中紧紧地盯着他,他一次都没回头望一眼。我理解他,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回头。

假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我会很乐意与他倾心交谈,劝劝他,我会说你可以不用死的,我会说活着比死难多了,我很可能还会说,你死你就是个大傻逼。

“我已经是个大傻逼了,”他停住脚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大傻逼是什么意思,可我明白那不是个好词。”

他居然听到我说话了!这很恐怖,非常恐怖,我险些从空中掉下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稳住身形,这时他继续说,“不会有人用好词来形容我了,我承认我是懦夫,我是软蛋,我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圬的粪土,所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你说我还会在乎变得更傻逼吗?”

没想到他还读过《论语》,他把圣人都搬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心里涌起一潮一潮的哀伤。当时我在他头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话我听得真切,那声音绝不是从一个十三岁小屁孩嘴里发出的,至少七十三岁,那是孔丘的终点。

“那……秦兄,”他比我大两千来岁,就叫他兄长吧,我总不能叫他祖宗,“恕我冒昧,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

我这位秦兄没有答话,继续飘着往前走,漫无目的地走。我只好也沉默着,在他头顶沉默地滑翔。

回头远望,此时已看不到王宫的轮廓,只见天与地板结成一块灰色的混沌,像是盘古开天之前的样子。有一些死鸟一样的灰烬在虚空中盘旋翻滚。越走,混沌越重,我抬头看看天,无日无月无星,四周皆是青灰,一个失败的刺客,一个闲得蛋疼的旁观者,仿佛穿行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灰色半透明胶体里。

我的飞行有些滞涩,秦舞阳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我有点儿害怕了,我想我是进入了鬼蜮,恐惧之余我还有点儿好奇,鬼蜮的魔王为什么把他的世界弄成一大块儿令人窒息的果冻,他不呼吸吗?

“就是这里。”秦舞阳毫无征兆地停下脚步,害得我飞过了,只得在半空中掉了个头,这时我看到秦舞阳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和火炭一样的眼,好像他脑袋里的血液全流向了眼球,并就此凝结不散。

幸亏他没有直视我,我怀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就会像飞絮一样燃烧起来。

“这儿是哪儿啊?”我问。

“这是我杀人的地方,”他说,“那年我十二岁。”

我环顾四周,四周啥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作为参照物的东西,只有我和他,而我俩就像在一个没有边际的灰色琥珀里交谈。“这儿没有任何标志性建筑,”我说,“你怎么知道这儿就是你杀人的地方。”我还想说你连GPS都没有你怎么定的位,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GPS是个什么东西。

“绝对是这儿。”秦舞阳一双红眼里充满了不容置疑和斩钉截铁,我还感到了一股冲冲的杀气,似乎那个横蛮血勇的少年又回来了,我有点儿怕,作为现代人,我自忖绝非秦舞阳的对手。看看他的三角肌和胸大肌我就(上尸下从)了,你说都是燕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当时我杀的那个人就躺在这儿,”秦舞阳说着,抬脚跺了跺,我感觉大果冻晃悠了两下,头晕乎乎的。“我闻到了人血的味道。”秦舞阳说。

我明白了,他真的带着GPS,他的GPS就是他的鼻子。

“都一年了你还能闻到血腥味儿?不信。”我说。

秦舞阳歪头冷冷地瞥了我一眼:“阁下没杀过人吧?”我忙说没有。“如果你杀过人你就不会忘记那种味道,”他低头盯着那一小片灰色的地,补充道,“尤其是你杀的第一个人。”

“你是来找回你的杀气的。”我确信我的判断没错。

他没有回答,但我从他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因为有一缕痛苦的黯淡在他眼里闪过,被我捉到了。随之,我心里某处有个闸门不打自开,同情一毫升一毫升地渗出来——这个可怜的、大我两千多岁的孩子。你刚才对我撒了谎,你很在乎被后人称为懦夫、软蛋和大傻逼,你想再来一次,你想重拾尊严……想到这儿我脑袋里突然亮了:“莫非你也懂穿越?你也知道时空隧道?”

秦舞阳茫然地望着某处:“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要什么。”

“一次机会,”他伸出一根手指,“哪怕只有一次。”

不知何时他手里多了一把匕首,刀柄用草绳缠着,潦草地缠着,草绳的一端自他掌心垂下,像一个吊死鬼,毫无生机地摇晃。刀刃却森气逼人,闪着在这个混沌世界唯一的光。我认得徐夫人,这肯定不是那把,那把匕首和荆轲难以辨认的头颅此时应该已作为檄文送往了燕国。

“这儿是我的,它就是我的机会。”秦舞阳说,“我的杀气在这儿,”他用靴尖点了点地,“而我的机会在这儿。”他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现在我差的只是练习,反复地练习,就像这样。”一道冷光自他肋下刺出,他的胳膊伸直不动,刀尖距离我的鼻头只有0.01厘米。

“你别拿我练,”我背心一耸,兔起鹘落飞出差不多有一丈,我抹了把冷汗,说,“你就在心里想着秦始皇的咽喉就行了,靶子在心里,更……更准。”

“秦始皇是谁?”他问。

这家伙疯了,绝对疯了。

每天——假如这个混沌世界还有天的概念的话——每小时每分钟每秒,他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把匕首刺向他心里的嬴政。我都快看吐了,你要在旁边你也吐,你只有比我吐得更狠。与我相比,那个在苏联看了一百遍《天鹅湖》的外交官非常欠抽,应该发配他来陪我一块儿欣赏秦舞阳练习行刺。

他不再跟我说话,一个字都不说。那张白脸上都是果敢坚毅,让人恨得牙龈肿胀。这么有毅力的脸,就该拿钉着大铁钉的、一只就有几十斤重的皮鞋踹踹踹蹍蹍蹍,最后成了土豆泥的样子方能稍解我心头之痒。

可我还是守住了底线,我没踹他,虽然我爸床底下就有那么一双大头鞋。

我不能伤害一个心里揣着信念的人。

哪怕这信念是徒劳的。

所以我只好离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疯狂地打上一阵游戏,尸横百里,杀人无数之后,才稍稍舒服一点儿。

有一天停电,我胖揍了我的室友一顿,把他的脸加工成了二师兄的样子。而我揍他的原因只是他太他妈勤奋、太他妈坚毅、太他妈锲而不舍,你说停电了,你干点儿什么不好,你他妈的点着蜡背单词,背了半宿。就背那么一个破**单词,也不换换,你说我不揍你我还是个人吗?就为这事儿我背了处分、留校察看,还陪室友上了医院,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这些都值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有多惨,我跟室友说,两千多岁的我下不去手,你才比我大俩月,你说我不揍你我揍谁?

那阵子我得了强迫症,尽管每次去找秦舞阳我都把胃吐得像个翻空的口袋,可我还是忍不住不辞万里地飞去看他。

他还是那个鸟样,他让我想起了每日挥刀九百次的傅红雪,可是以傅红雪的勤奋见了你秦舞阳,也只能叫声大爷。

你大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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