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蓦地睁开眼道:“皇上还没定夺,你们就像市井女人那样争执起来,有辱天家颜面,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萧琮缓缓道:“宫中最忌巫蛊之术横行,如今从你飞寰殿搜出这东西来,你有何话说?”
媜儿的藕粉色裙摆委顿在紫宸殿月白色的玉石地板上,犹如一朵娇艳的花瓣,随着她的体态而动,流泻/出一地风华。
“嫔妾自幼与皇后结识,说句僭越的话,便是亲姐姐也不如她和嫔妾亲近。况且嫔妾自问在皇上眼中还不到独一无二的程度,退一万步说,嫔妾若真谋害了皇后,于自己又有何益?嫔妾何苦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
媜儿凝视萧琮,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顾常在是顾飞廉最小的妹妹,年十五,身姿玲珑,容颜若花,入宫以来也算得萧琮宠爱。素日不声不响,此时却掩口笑起来:“充衣自己在皇上面前排不上位子,可是还有一位排的上位置的亲姐姐呢。况且姐妹相残的事,充衣不是做过吗?嫔妾入宫之时便听说充衣与表亲汪氏的纠葛,当真吓煞人呢。”
媜儿的眼像刀锋一样在她脸上划过,顾常在讪讪的住了口。
刘娉柳眉一挑,看似为我分辨道:“不许胡说!薇夫人和裴充衣虽然是姐妹,裴充衣此举也未必就是受她唆使,再说还有云台馆沈芳仪……”
陶才人道:“谁不知道沈芳仪与裴充衣不谐,若不是为着同一个人,她们怎么可能同气连枝?前几日太后当着后宫的面给夫人没脸,为着这些起了歹心也未可知。”
这三人一唱一和,分明将我往风口浪尖上推,我眼见太皇太后与萧琮的脸色愈发难看,自己实难忍耐,上前与媜儿并排跪下道:“几位姐妹说这些话,嫔妾着实承受不起。嫔妾另有几句话,想向皇上及太皇太后坦明。”
萧琮望着案上的茶盅,静静道:“你说。”
我深深吸一口气,“嫔妾陋质,却懂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嫔妾每日修身养性尚且得不到太后一眼眷顾,做这样巫蛊诅咒的邪门歪道又有何用?若说嫔妾闺中修过仙,有幸与之神交,便熟知这些诡计,又是大大的冤枉!鬼神之类,原是天地精灵,若然真实存在,断不会任嫔妾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微侧了脸看太皇太后,她是吃斋念佛的人,虽然精明聪颖,却也信鬼神之说。此刻许是觉得我言之有理,正悄然颔首。
萧琮并不说话,一张脸绷的像拉直的面板,我一个字一个字道:“若然这世间没有鬼神,嫔妾即使日日诅咒,夜夜行蛊,又有什么用?”
我重重磕下一个头:“嫔妾是什么人,皇上最清楚,这样的邪门歪道,别说嫔妾不屑,便连裴充衣与沈芳仪,嫔妾也是可以一力担保的!请皇上明鉴!”
静默,殿中无人出声。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萧琮的九龙穿云履显在我面前,他亲手搀我起来:“朕并未怪罪过你,何必如此。”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但您刚才在怀疑嫔妾,不是么?”
他扭过头不看我,只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您以为如何处置?”
太皇太后皱了眉道:“无风不起浪,若这样轻巧的放过去,未免让太后与皇后齿冷。若是责罚,便是诛九族的大罪,人命关天,究竟这玉玦从何而来,一时也不能偏听偏信。”
裕妃道:“皇上可要替嫔妾们做主,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重重责罚,只怕以后……”
媜儿打断了她的话:“嫔妾斗胆,求皇上赐玉玦一观!”
刘娉厌恶道:“裴充衣,怎么说你也是待罪之身,如何敢这般理直气壮?”
媜儿直直跪着,只用眼角扫了刘娉一眼,清声婉亮道:“皇上乃是嫔妾夫君,皇后如同嫔妾家姐,嫔妾自问对夫君与姐姐问心无愧,即便神佛菩萨在眼前,嫔妾也心底坦**。如此这般,嫔妾为何不能理直气壮?”
我瞥见萧琮微抬了下颚,打量着媜儿,似乎从来不曾认识她。一双黑亮的明眸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半晌,一点头,康延年忙捧了玉玦在媜儿面前。
媜儿伸手拈起一块,细细看了,又呵一口气,用衣袖在玉玦上用力擦拭,冷笑道:“皇上您看,这玉玦倒是普通,不过表面平整光滑,按说颜料涂在上面是不容易留住的,偏生这些字符擦也擦不去。”
萧琮拿起丢在案上的另一块玉玦,照着媜儿的样子呵气擦拭,果然不见红色染料褪去半分。
媜儿道:“嫔妾听兄长说过,吐谷浑有一种草,榨出来的汁液鲜红,若然用于书写,无论在何种材质上都可以永不褪色。在这玉玦上画符的人想必担心普通的染料会被磨损褪色,因此格外用心,选择了这种特殊的汁液。”
顾常在掩口道:“裴充衣这可是不打自招了呢,吐谷浑的东西,除了你们裴家,谁还有本事弄到呢?”
宁妃见她轻狂,耐不住出声道:“慕容宝林还是吐谷浑的公主呢,咱们宫中与吐谷浑有牵连的只怕也不止一个两个。”
我渐渐明白了媜儿的意思,莞尔道:“我们裴家是有一个在吐谷浑边境驻守的哥哥不假,但哥哥人微言轻,轻易不得进京探亲,更别说私相授受。珍昭仪的父亲是嫔妾哥哥的主帅,顾常在若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大可以请教珍昭仪。”
我缓缓扶正鬓边的珠花,心平气和道:“皇上问裴充衣的话,按说连两位娘娘也不得插嘴。顾常在是才进宫的人,大约是不太懂规矩的。帝后仁慈,也不会一一见责。只不过大是大非面前,顾常在可要谨言慎行,不要处处自以为是。”
萧琮道:“你说的极是,今年新进宫的人,大多不如以往。”
他看着我,或许是为着刚才对我的一点点歉疚,眸子里满满都是关切。
顾常在灰白了脸,大气不敢出一声儿。刘娉见状道:“嫔妾父亲忙于战事,从不曾留心这些花草鱼虫的小事,这些年来,嫔妾也未听他说过吐谷浑有什么特殊的花草……”
媜儿轻蔑道:“你父亲忙于战事?嫔妾可是听说昭仪的父亲在军中自诩为国丈,一应战事不出,只分派手下军士冲锋陷阵,他老人家可是养得好身子呢!”
萧琮闻言禁不住嘴角轻扯,刘娉颜面上过不去,顿时柳眉倒竖,但旋即又按捺下去,平静道:“有劳裴充衣费心。”
我见媜儿失于急躁,款步上前道:“皇上,裴充衣适才说这颜料特殊,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嫔妾的哥哥与昭仪的父亲都在吐谷浑为皇上守卫边关,慕容宝林又是吐谷浑人,嫔妾愚见,请皇上从嫔妾等人查起。”
萧琮拉住我的手,动容道:“朕都说了不曾怪罪你!”
我道:“瓜田李下,嫔妾不能避嫌。若此案不能彻查,嫔妾与妹妹难以在宫中立足,更不能清白为人,请皇上圣裁!”
萧琮见我执意,撂开手负气道:“好,朕便好好清查,严惩不贷!也正一正这宫里拈酸吃醋栽赃陷害的歪风!”
他对太皇太后道:“朕无能,后宫多有猜忌戕害之事,让皇祖母烦心。”
太皇太后一直缄默不语,此时叹息道:“哀家原想着,皇上生性温和,对六宫极少疾言厉色,这样的帝王,必然会拥有和睦的妃嫔。如今看来,是哀家老了,这些孩子们,哀家看不透,也猜不透。皇上想怎样处置,便怎样处置吧。”
紫宸殿的药味越发浓重,氤氲着朝每个人的脸上扑。萧琮脸色沉沉,手里捏着那块玉玦,眼神却在我和刘娉身上穿梭流连,或许此时他的心中也明白我与刘娉的纠葛,只是无法真正偏袒哪一方。
眼前的两个女子都是他孩子的母亲,都是他宠爱的妃子,原本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却没料到因着他一味的息事宁人,反而演化成如今的剑拔弩张。
裕妃觑着他的脸色道:“皇上既然下旨,不如传刑部……”
“你有脑子没有?传什么刑部!宫闱之事,还嫌闹的不够大?”
萧琮厉声喝道,裕妃平时不拘小节惯了,此时被劈头盖脸呵斥上,不免嘀嘀咕咕退了下去。
毕竟是九五之尊,须臾之间,萧琮的眼神凌厉了起来:“来人,将薇夫人、珍昭仪、裴充衣、沈芳仪并慕容宝林,摘去钗环,暂拘入大理寺关押,没有朕的旨意,不得与任何人接触!”
刘娉胸口急速起伏,梨花带雨道:“皇上的旨意,嫔妾并不敢违抗,只是元伋尚小,嫔妾每日哺乳从未间断,如今嫔妾身陷囹圄,元伋何辜?”
萧琮已经不再看任何人,阖了双眼道:“委屈你了,朕自会命人安排妥当的乳娘。清者自清,你也不必多言。”
太皇太后道:“昭仪,你素日是极懂事的,哀家都知道。事情尚未明了,只得委屈你们。”
这几句话看似轻巧,实则给了刘娉天大的面子。刘娉压抑住哭声,即使再不情不愿,也只得同我们一样跪地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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