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4)
朱元璋这次重返皇觉寺,只带了云奇在山门外走动着,看上去这是两个很普通的老头。溪水在河卵石堆砌的河**欢快有声地流淌着,他二人俯在木桥栏上。远处有一个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更远的地方,有锦衣卫的人在保卫着他。这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光,坠地前的太阳把千万缕金线透过西天的云层辐射出去。
朱元璋说:“还记得吗?那年大旱,我出来挑水,挑的都是泥汤。”云奇含混不清地回忆说,皇上回厨房偷了馒头给徐达他们,受了处罚。是呀,当年他托缽出去乞讨时,饿晕了的滋味可不好受啊,那时什么都不想,只求吃饱肚子。
放牛的孩子被他们惊动了,好奇地走过来,问他们从哪里来。
朱元璋说:“从来处来,想到这庙上拜拜佛。”
小放牛娃说:“皇觉寺可灵了,你知道为什么灵吗?”
朱元璋摇摇头,对牧童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
“这是皇封的庙。”小孩说,“你不知道这庙里出了个皇上吗?就是当今的皇上啊!”朱元璋问:“皇上好不好?”
牧童甩了一下鞭子,嘻嘻一笑,道:“皇上好不好和咱有什么关系?我不照样每天拿鞭子捅牛屁股吗?”这话对朱元璋触动很大。是呀,他朱元璋也好,徐达、汤和也好,当年不都是拿鞭子捅牛屁股的吗?哪想到日后会封侯拜相当皇帝?当了又怎么样?每天在惊梦中生存,为天下而忧心,比起牧童的自在,到底哪个更好?他真的很羡慕这个牧童,又不知到底羡慕他什么。
朱元璋“唔”了一声,问:“你去烧香吗?”
“初一、十五都去,”放牛娃说。
“你求什么?”朱元璋问。
牧童说不一样,青黄不接时求能保佑他吃饱肚子,冬天求放牛时有双新棉鞋,还有,求佛保佑东家不拿鞭子抽他。
朱元璋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这些,我都求过,云奇,你说,现在我还会求这些吗?”
云奇摇摇头,含混地说:“那是不用了。”
朱元璋说:“你看他,吃饱了肚子什么都不想了,多好。”
云奇有点惊讶:“你说他好?”
朱元璋说:“是啊,你看朕,每天担惊受怕,上回回皇觉寺来,都差点叫如悟杀了,说真的,现在除了你,朕谁都不敢信了。”说到这里竟然老泪纵横起来。
云奇也许不能理解他此时的感情,愣愣地望着他。
牧童拍拍牛屁股,唱着山歌,悠然自得地向阡陌中走去。
天光暗了,暗中卫士渐渐走拢来,朱元璋看了他们一眼:“你看,多讨厌!牧童就不用这些,他什么都不怕。”
四十六妃陪葬朱元璋
朱元璋此行的最大愿望是参禅,他喜欢醉心于禅机中,那是一种没入过佛门的人无法领略的满足。
未净长老满足了他的要求,朱元璋认真地斋戒沐浴后来到了指定的禅堂,这里挂满了金黄的经幡,人一进去,就有一种灵魂飞升的感觉,闻着佛堂里特有的藏香味,他开始莫名其妙地怀念起当年他并不甘心剃度的佛门生涯。
朱元璋坐在竹榻上,望着烟雾缭绕的屋子尽头。尽头一个大蒲团上坐着一个和尚,正是李醒芳,因为他背光而坐,朱元璋看不清他的面孔。李醒芳的声音显得十分遥远、空旷,“施主不知想要问什么,问吉凶祸福,还是问前程。”
朱元璋不太高兴,反问他:“长老不知道朕是谁吗?”
李醒芳道:“空门里只有空,进入佛门,都是弟子,没有尊卑,没有贵贱,施主或贵为帝王,或贱为乞丐,在贫衲眼里是一样的。”
朱元璋说:“很是。弟子也知道佛法皆空的道理,那朕就问问空吧。”李醒芳道,观五蕴无我无所,是名为空,诸法究竟无所有,是空义。朱元璋问他:“朕心力交瘁之一生,也是空吗?”
李醒芳道,万事皆有因缘,万事万物并无常住不变之个体,也不是独立存在之个体,故称之为空。朱元璋发问:“万物皆无实体吗?”
李醒芳说,空,也是假名,假名也是空,也就是空空,空空之说,是以空谈空也。皇上拥有天下,对这空空,怕很反感吧?
朱元璋自称弟子悟性浅,垂暮之年,只想求个平静、心安。
李醒芳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是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朱元璋一脸不悦,说:“弟子并不想超升,不过欲求清心而已。”李醒芳说,施主即使在皇觉寺出家时,也从未想过受佛门约束,一生做过好事,也杀过不少人,有的该杀,有的不该杀,你现在想求得心灵安慰,于是向佛,这大可不必,佛并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得到良心的平安。朱元璋有点受不住了,怒道:“你这和尚,胆敢这样辱朕?”
李醒芳拂袖而起,扔下这么几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施主有一世的尊荣、显贵和生杀予夺的大权,只有化成白骨这事,施主与乞丐也没有什么不同。对于你来说,这也是空。施主是否大彻大悟了?
朱元璋突然觉得眼前这和尚面熟,细看看,忽然见鬼一样大叫:“李醒芳!”他向外高叫:“来人啊,来人啊!”
卫士拥进一大群。但眼前只有空空四壁,一炉香,青烟缭绕,哪里有李醒芳的影子?是幻觉吗?是梦魇吗?但这分明是真的。
朱元璋气喘吁吁,满脸热汗,不断地说:“抓刺客,抓李醒芳,他不是和尚……”
云奇摸摸他额头,烧得烫人,忙传令快回宫,快传太医!
皇觉寺之行,非但没有让朱元璋找到解脱,病势反倒沉重了,没过几天,他已在弥留之际,屋里屋外,太医、大臣站了一地,望着气息奄奄的朱元璋,都没了主意。朱元璋喃喃地说着:“空是以空谈空……”
宁妃说:“是不是马上请各王赶回来呀,我看皇上他……”
朱允炆没等说话,朱元璋却说:“不,不。”他这根神经是清醒的。朱允炆忙凑到床前,朱元璋出现了回光返照迹象,他抓住朱允炆的手,再三谕令,千万不要让各王回来,既不准回来探病,更不准来奔丧,各守封地,防止内患外乱,要他们听命于朝廷。
好多大臣们面面相觑,朱允炆并不深解,他说:“皇祖父,不让叔叔们回来,于礼不合,我会受埋怨的。”
朱元璋气喘了一阵,更坚定地说,这是他的遗嘱,不可更改。
朱允炆不好再说什么了。几天没睡了,看看朱元璋暂时无大碍,朱允炆便想回去闭一闭眼睛,歇一会儿。
朱允炆走过御花园,忽闻一片哭声,他站住,问随行太监,宫女们哭什么?怎么回事?太监说:“各宫都在哭,可能宫女们害怕殉葬吧?”“殉葬?”朱允炆好不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太监说,这是皇上钦定的,皇上驾崩后,凡未生育的妃嫔和宫女,全部要殉葬,现在听说皇上要殡天了,都哭了起来。
朱允炆一听,转回身往回走。太监问:“太孙不是去歇一会儿吗?一旦事出来,更没工夫合眼了。”此时金菊已经得到了后宫总管太监的通知,她因为无出,又是正式封过“衷妃”的,属于在册的需要从死的人。金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伤感,她唯一的希望是见上朱栋一面,可他远在千里之外,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奢望了。她只能平静地等死,把一生的恨带到阴间,也许在那里与朱元璋能有个了结。
金菊如木雕泥塑般地坐在那里捻着佛珠,欲哭无泪。
一个宫女说:“这时候不去找皇上,等到皇上殡天时就来不及了。”一个太监说:“娘娘好歹也是封了妃子的,怎么也叫去殉葬?”
另一个太监叹道:“听说皇上有旨意,凡是没生养过皇子、公主的一律从死。”“这不公平,”一个宫女说,“咱娘娘不也是郢王的干娘吗?”有人说:“干的不算。”也有人说:“还不如不封了呢。”
金菊听着他们的议论,如同听着完全不与自己相干的事情,表情木然地手捻着那串佛珠。有人在门外喊:“郢王回来了!”“郢王回来接娘娘去封地了。”
这会是真的吗?金菊转过头来向门口张望,眼里有了期盼和希望的光焰。郢王朱栋真的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一进屋,就跪下去号啕大哭:“娘,娘!”金菊走过来,默默地流着泪,拥抱着儿子。
朱栋说:“我本来是想回来请准皇上,接娘去安陆享福的,却没想到,他们想让你殉葬?谁说你没有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吗?”
朱允炆进来了,伤心地看着这凄惨的一幕,他也流了泪,他拉着朱栋说:“叔叔,光在这哭没用,你跟我去见皇祖父,趁他有口气,叫他收回殉葬的成命。”朱栋这才止住哭声,他对金菊说:“娘,你等着,我一定能叫父皇废止这个残忍的成法。”
朱栋、朱允炆急匆匆进了朱元璋寝宫,对守着床前的太医和宫女说:“你们都先出去。”众人悄然退出。朱允炆跪到床前,看着艰难呼吸的朱元璋,说:“皇上,皇上!”
朱元璋没有任何反应,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像熟睡的老猫。
朱栋大声说:“皇上,我朝不该开此先例呀,活蹦乱跳的宫女们,让她们去殉葬,这太残酷了呀!”
朱元璋依然粗重地呼噜着,不睁眼睛。
朱允炆说:“皇祖父,你说一句话就可以赦免她们,最后发一次慈悲吧!”朱元璋一阵气逆,挺了挺脖子,头突然滑向枕边。从一无所有到君临天下,朱元璋尝尽了人间的酸甜苦辣。现在,这位七十一岁的开国之君,不用再忙于算计与计算别人了。
这一年是洪武三十一年(公元1398年)。
朱允炆叫着“皇祖父”,顿时大哭起来,既为自己失去了靠山哭,也为那些可怜的女人悲伤。而朱栋的眼泪,都是为他的干娘而流。
一排木床摆在空旷的大厅中,每张床的上方有一个白绫拴成的套。每张**站着一个年轻妃子和宫女,个个哀哀欲绝,泪痕满面。一个大太监吆喝了一声:“上路咧——”哭声骤起,四十六位妃嫔和十二名宫女都把自己的头套进了白绫中。金菊在把白绫套进脖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片红光,红光中,朱栋正跃马扬鞭驰来,一路高喊着:“娘,孩儿来救你了!”红光消失了,眼前一片漆黑。金菊机械地伸手去套白绫,手不听使唤,几次都套不进去,一个太监过来帮忙。
金菊与所有的殉葬者一样,等待上路了,这时她听到了一声凄怆的喊声:“娘,我来了。”在她想回头看一眼的当儿,总管太监便长长地吆喝了一声:“走好!好好伺候皇上!”又是一长声吆喝,一阵噼里啪啦响声过后,所有的木床被太监撤走,阴惨惨的光线下,几十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半空摇晃着。
恰好这时候朱栋闯了进来,他看到已是从梁上卸下来的金菊脸色苍白的遗体。朱栋大哭:“娘,我来晚了一步,娘,还不如不给你请封了呢!”他哭昏了过去。
位于钟山之阳的独龙阜墓园,大金门巍峨壮观,神功圣德碑上记载着朱元璋的功绩,牌坊上镌刻着“济世为民、仁德千秋”八个大字。
由远及近的哀乐像是无字的挽歌,不知谁唱、唱给谁,无字的歌在早春的荒野里低回、飘**,述说着、叹惋着逝去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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