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推说春乏,二娘一心照看长姐,嘘寒问暖,早没了玩耍之心。媜儿还未从才刚的挫败中缓过神来,无精打采的坐着出神。三娘历来是身娇肉贵的,娇嗔的要父亲陪她。
一家人带着随从奴仆轰轰烈烈出门游玩,最后却只有我和二哥去挖薇菜。
我从来没见识过这等节日,自然觉得新奇有趣。那薇菜根茎粗壮,表皮褐色有绒毛,茎的顶端越往上走越形成一个好似豆芽瓣的螺旋状的矩圆形,根状茎粗短,直立或斜生。
空旷郊野上或疏或密尽是野菜,我挖的甚是起劲。
父亲高声叮嘱:“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不要贪玩磨破了手!”又让二哥看着我点,怕我被裙裾绊倒在田坎上。
二哥见我乐此不疲,反而拧了眉头冷冷道:“你还真是心里不装事的,这快要进宫做娘娘了,果然喜形于色。”我住了手中的小鹤锄回望他,他眼睛里尽是浓浓的醋意与不悦。
我很想说几句狠话噎住他的嘴,但思量了一下,竟然想不出来。罢了,富贵日子过久了,连句刻薄的话也不会说了。平时对着下人都和颜悦色的,何况是面对自己喜爱的人,笑里藏刀又怎么做得出来。
“说中了你的心思,你倒恼了?”他又开口,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我忍了忍,终究受不了这种委屈,反驳道:“皇帝宣昭难道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与你同样不知情,我又何其无辜?哥哥一说带我走,却又顾忌重重;二说永不负我,却又念着旧日所爱;三说不僭越伦常,却又同属裴氏血脉!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合了你的心意?”
他听了,只无声无息。良久道:“原是我错了。”
“你错了,我也错了。是我太荒唐,居然对你动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即便不愿入宫,也不能拉扯上你,我可不是疯了!”我低低说道,手中的动作不觉停下了,只怏怏的用锄头划着泥土。
二哥眼神一晃,攥住我的手腕:“你说的到底可有一句真话?分明是你拿兄妹之情阻隔你我,我已说过,你我并非至亲,为何你就是不信?”
他手劲极大,捏的我手腕发红,我挣开道:“那你告诉我,何为‘并非至亲‘?”
他却又不接话,眼中漫出的欲言又止和伤痛,把我的一颗心搅得天翻地覆。
好容易压抑下心里的翻腾,我静静道:“既然说不出口,便不要说了。父亲说的对,皇帝说出来的话原是金口玉言,即便没有血缘横亘在前,也没有转圜的,你我何必自苦。”
言毕,我又举起鹤嘴锄继续刨掘薇菜,嘴上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着实难过,每挥动一次锄头便如同农夫耕田般下了死力气,二哥看我弄了几下,终于伸手过来抢去我手中锄头,我还要抢回来,他身手灵活,个子颀长,我哪里争得过他。远处父亲他们看着,只道兄妹嬉戏打闹,谁知道我们二人心里都藏着一腔憋屈难当。
我踮着脚抢了几次都不得手,便也搁下不管,自顾自蹲下用小石块刨菜。二哥起初存着逗弄我的心思,本还有些许笑意,见我始终板着脸,顿觉索然无趣,也蹲了下来。
我见他蹲下,便刻意往外挪了挪,没想到他也跟着挪过来,我瞟他一眼道:“这是做什么?莫非我要做娘娘了,便连站过的地方都连带着金贵起来了?”
他假愠的瞪了我一眼道:“就是这张嘴厉害,别的地方倒是笨的紧!”说着咬牙弯曲食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磕,那神情分明又气又爱。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是依旧拉着脸子作出一副寡淡样子。
眼前的薇菜都挖的差不多了,连地面的泥土青菜都被我翻了过来,二哥见我机械的在地面上划拉,便伸手出来夺去我手里的石块道:“婉婉,若是我有万全之策,不连累靖国府,又能带你全身而退,你走是不走?”我蓦然扬起脸来,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哄我说笑。
走是不走?我自然是愿意跟他走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隐去刚浮出的憧憬,沉着脸道:“你可辨得出你面前的人是谁?若是模糊,我便告诉你。是裴婉,不是薛凌云,你记清楚了。”
二哥脸色稍稍受挫,但又低声道:“我知道。我要带走的是裴婉,不是别人。”我心中一阵雀跃,但又强力压抑道:“现在说这话,谁信呢?”言罢意欲起身。
不料他一把按住我的身形道:“你听我说!”见我扭身望着他,他略略迟疑,缓缓道:“为了被皇权夺走的人,为了虚枉的功名利禄,我已连遭两年的报应。只要回想起在陇西的凄风苦雨,那些没有军粮只能挖薇菜果腹的日子,便恰如在黑暗深渊里爬行!你可知道,每一次征战后,只要有命在,我都会和那些战士们远远的望着西京,想着心里最后一点仅存的眷恋,然后每每晚霞落尽,我就周而复始的陷入那命定中的黑暗。”
他脸色苍凉,声音里蕴含着无尽萧瑟,瞳孔像一个幽深的漩涡,我不由自主被他的讲述深深吸引了进去。
“可是我又见了你,你可知道,当你第一次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满心里的喜悦悸动,犹如鸟儿盼到了早春的第一场绽放。我退缩不前,因为你太纯良,因为你有着无以伦比的清澈婉约,我不能将我所受到的苦楚加诸于你的身上。可是我错了,你是一团火焰,照耀着我脚下每一步泥泞的路和远处的行程。什么加官晋爵,什么光宗耀祖,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的一滴眼泪!”
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已想好万全之策。随我走吧,随我离开这外表繁华实则满目疮痍的地方,它让你我双双经受着不能言说的磨难。我曾经失去过一次,人能有多少个‘一次’?我再不能失去你了。若是你也被他夺去,我真的不知人生还有何意义!”
我听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有异,倏然仰头,他眼眶已兀自红透。
这番话情真意切,我若再不为所动,除非是铁石心肝的人。他怅然叹息了一声,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与孤寂都含了进去。
我看着他泪水滑落,不禁心里揪成一团,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婉声但坚定道:“我随你走,我随你走!”
二哥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一时怔怔颤声道:“真的?你可想好了?与我一起,或许再不能安享富贵,或许日日像这样挖薇菜吃苦头……”我迅疾的掩住他的口,含泪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要把我当做她,我无怨无尤!”
他掩去我眼角滑落的泪珠,慨然道:“我没看错,婉婉,我终是没有看错你!”我百感交集,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在他手心,他一手捧着我的脸颊,又一手拢着我道:“别哭,以后都不要哭,有我在,万事有我。”
我啜泣着问道:“可是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呢?确信能保得全家无碍吗?”二哥怜惜地凝视我道:“看你哭成什么样儿……自然是稳妥的,那位虽然万人之上,可是却有一个人刚好能管得住他。”
我略略思索,脱口而出道:“你是说太后?”
二哥点头:“不错。太后极信风水巫蛊,当年陈太妃就是因着这个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这与那位召我入宫有何联系?莫非哥哥要拿巫蛊之说做文章?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二哥宁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于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着,那位召你入宫皆是因为坊间传说妹妹有火德胎记,所以才不等大选,径直内选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后耳根旁进言,说妹妹这胎记不过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并非吉兆天成,太后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从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过去了?”
我静静思量,二哥说得对,眼下要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难,也只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后来了。
“至于这吹风传话的人选?”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聪颖,有的是办法。”二哥顿一顿又支吾道:“况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宫去吧,只怕那位会轻了宠爱……”
他言词镇定,娓娓道来,想是深思熟虑,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颗扑腾跳动的心,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收起悲戚的脸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对策,为何不早点告知与我?害的我这些日子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他带着几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这主意也是才想出来,还未万分稳妥之时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谐岂不是让你更误会我。况且这些天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容易见了三五次,你又执拗着连话也不肯多说,人多眼杂的,我如何讲与你知呢。”
我听他言谈间已有笑意,可见心里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说来说去,又都怪到我的头上。还说要带人家牧马放羊男耕女织。错个一星半点的,就被你好一阵排揎,谁还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说笑,轻轻一哂,大是志得意满。
父亲见我们耽搁的久了,便吩咐随从高声呼唤起来,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盖,相视一笑,仍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时春光甚好,老树枯木俱都发出新芽绿枝,软风拂面,我的百褶裙裾被风吹拂,呼啦啦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人处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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