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我不去。”
冷二郎柳湘莲一走进辛府,才听辛耿讲完事情,就连连摇头。他在京师多快活啊,家中无人管束,自由自在不说,故友玩伴都在此处。去了天高地远的扬州,还有什么乐子?
再说有钱才下扬州呢,他冷二郎又没腰缠十万贯。纵使去了,也是在扬州吃一鼻子灰。何况还是为一个素未蒙面的陈家小哥,这陈恒又是何人,柳湘莲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岂肯为这样的路人,离了京师的热闹繁华。
思及此,柳湘莲连连摆手,忙做摇头拒绝状。十五、六岁的柳湘莲是京师远近闻名的人模子,什么叫人模子呢?就是见过他的人,都恨不得长成他的风流模样。
这少年惯来浪**,又常年习武。体形高瘦修长,白衣玉袍罩在身上更加不凡。男身女相中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几分天涯浪子的不羁洒脱。当着长辈的面,他坐的也是不老实,半靠半依在凳子上。
辛家去扬州之前,他就常常来辛家找素昭玩,两人关系可谓极好。连带着柳湘莲也把辛耿看做至亲长辈,不爱在真正的自家人面前,拘束自己。
辛耿见他这副模样,也不气也不恼,他最近心情也好的很。
陛下正因为他左脚先迈进宫门,准备以筹钱、护送两件功劳,晋升其为京师节度使。他在朝堂上的敏锐度,虽不如林如海这些文人,可也清楚自己是捡现成的便宜。
如今草原各部来犯边疆,张、朱二将驻守要地不能抽身,又有辛家独子投身边关,以报君恩。
太上皇一系的人也清楚,大家窝里斗归窝里斗,真要被外人掀了桌子,谁的饭碗都保不住。这才让出了京营节度使的十万兵马出来,准备让皇上统御好内外,打赢这场御敌之战。
而把自己从扬州调离,也能方便顾载庸在扬州官场继续安插人。两者利弊混在一处,这才有了辛耿的捡便宜,才让他把林如海的嘱托放在心上,不得不重视起来。
辛耿虽然不知道林如海的盘算,可知道后者轻易不会开口。但凡是开口,哪怕说的普通寻常,也是极为要紧的事情。
他拿捏不住林如海的用意,可对付柳湘莲这样的毛头小子,还是受掐把拿。辛耿知道柳湘莲跟辛素昭是打小的要好玩伴,为人又重情义的很。只轻描淡写道:“即使如此,也不好难为你。你且回去吧。”
见自己心意得逞,柳湘莲不免窃喜。又担心误了长辈的事情,忙做起好心道:“伯父准备换何人去?要不侄儿替你称称他的斤量,若是武艺不过关,趁早换个厉害的,也免得过去丢了咱们家的颜面。”
“我知道一个人,他的武艺肯定胜过你许多。”
听到辛耿这句话,血气方刚的柳湘莲已是不服,当即反驳道:“伯父可莫要小瞧侄儿,纵是四王八公的家将碰见我,也不敢说稳操胜算。”
辛耿冷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抬手收拾着袖口,“要此人是你的兄长素昭,又当如何?”
“啊?!”柳湘莲急得都从位置上跳起来,带着呼呼的甩袖声,跑到辛耿面前就劝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兄正在边关浴血奋战,我恨不得亲身前往陪他一起。伯父,你岂因此等小事喊他回来。大兄那性子,怕是要……”
柳湘莲绕着辛家的摆件看上一圈,辛家在京师的宅子不大,摆件也称不上多名贵。他们的祖上比起京师的勋贵,又有几分不如。也就是早年跟在陛下身边共过患难,才有了今日的富贵。
“……怕是要把家里的东西砸个干净。”柳湘莲指了指厅中的摆件,虽不是名贵之物,可真要砸了,多少叫人惋惜不是。
“那你倒是多虑。”辛耿摇摇头,他用起‘知子莫若父’的口吻,说道:“素昭跟陈恒相交莫逆,在扬州就是同吃同住的关系。若是知道自己这位兄弟碰上难事,必然纵马提刀,顶着风雪也会披星戴月的回来。”
江湖儿女,最重义气、豪气。柳湘莲知道辛素昭的脾气,若是自己有难处,素昭必然也是倾囊相救。只是他没想到,这陈家小哥跟他大兄的感情竟然这般好。
“这……”柳湘莲无奈的拱拱手,这才认命道,“伯父不必再说,侄儿去就是。”
“不可不可。”辛耿想起林如海的嘱托,又否道,“岂可强人所难。强扭的瓜不甜,你这番过去。陈贤侄说一,你说二。他叫你往东,你偏偏去西。不是帮人的道理。他见到我,也要称一声伯父,岂可如此害他,反误了他的大事。”
被辛耿这番奚落,柳湘莲面色也是赤红一阵,一时跺脚摇头,忙道:“伯父,我的好伯父。侄儿知道错了,你就让侄儿替大兄去扬州吧。侄儿敢下军令状,那姓陈的叫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绝不推脱阻拦。”
又是替辛素昭,又是姓陈的。你小子,这是口服心不服啊。辛耿翘起二郎腿,坐在椅子上还是摇头叹气,“我看陈贤侄的事情,也是要紧的很。你这般心气过去,还是不妥。”
柳湘莲给这位长辈来回摆弄的,就差单膝跪下抱拳行个军礼。此时又暗暗恼怒自己前番一时嘴快,把心意过早表明,眼下只好连连说着好话。
一会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绝不会误了陈恒的事。一会说自己武艺高强,必是去扬州的不二人选。
真要说起来,柳湘莲的功夫是顶好的。他小时候就爱舞剑弄枪,别人看书习字的日子,柳湘莲也是抱着家传的鸳鸯剑不撒手。又曾遍访名师苦心钻研,算得上一等一的高强。
至于其常在梨园厮混,未免是被困在京师中,自诩‘天下无敌’的孤独所致。可真要说他武艺高强到压天下人一头,也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只是柳家人之前不许未成年的湘莲四处乱窜,只好将他困在京师,又不给他指明去处。一来二去,倒把好好一个少年郎,磨得心气也是少了半截。
京师的勋贵子弟,最会踩低捧高。柳湘莲这样的出身,要不是有这份武艺,也不会在京师过的如此潇洒。
辛耿见其一再作保,这才勉强答应了柳湘莲去扬州的事情。只补充一句,“你我有言在先,此去当尽心尽力。等回过头,我再碰到陈贤侄。必然问你在扬州的情况,若是听到半个不字,你往后也别在我面前晃悠,我觉得碍眼。”
见伯父说了重话,柳湘莲这才慌张拱手道:“伯父放心,侄儿绝不会误了陈家小哥的事情。我这就回去收拾一番,即刻动身。”
见柳湘莲急吼吼的就要跑出门,辛耿连忙将其劝住,“且住,再过几日林知府的家眷也要启程回去。你到时跟她们一道过去,也好沿途做些护卫。”
“是。”柳湘莲踩着门口的亮处一听,也就爽快应下来。见着辛耿的气色转温,又巴巴笑着上来讨笑。
他自幼没了爹娘,在家里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常惹长辈训斥厌弃。长久下来,性子不免有些独。前几年,也就是碰到性情豪爽、志趣相投的辛素昭,才感觉到些许情义。
柳湘莲敬重辛素昭,才更敬重辛耿。对此,辛耿也是知道。打过晚辈几棍,自然要安抚这小子几句。
“莲儿,你打小自由惯了。这样的性子,下去到行伍中,也容易生出祸事来。可你又喜江湖气,平日不爱读书作诗。如今年岁越发见长,更该为以后做些打算。”
辛耿拉着晚辈的手,语重心长道,“如今扬州是个龙门场,这里出了一个礼部侍郎,又走出一个京营节度使。你的机遇,说不好,也要落在此处。难不成你还指望,将来继承那个国公之位?还是想看着,往日那些欺侮你的人,都爬到你的头上去?”
柳湘莲的出身,比起那些直系兄弟,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真要轮到他,柳家的男人都得死个干净,才有这种可能。他听明白辛耿的话,知道长辈是为自己好。感受到少有的关爱,这才心悦诚服道:“伯父,侄儿知道了。去了扬州,我一定好好办事。”
“回去收拾好东西,且等我的口信出发。”
“是。”
送走了柳湘莲,辛耿又拿着林如海的家书拜访一趟荣国府。名义上是送信,实则也是上门拜一拜荣国府的排场。
他即将执掌京营十万兵马,林如海肯给辛耿自己的家书,也是为了给他一块敲门砖。他若不去一趟贾府,纵然有陛下的支持,下面的勋贵人家也只是口服心不服。
只拜访荣国府、绕过曾数任节度使的宁国府。又可以宽陛下的心,辛家若真跟贾家关系过密,那也是取死之道。
这里面的窍门,就是一个‘度’字。既要替陛下拿住京营,也不能让陛下疑心,更要让自己顺利上任,避免留下办事不利的坏印象。
以林如海的家书为由,真是适合的很。心中谢过林如海的美意,辛耿又备好一份厚礼,送给即将回扬的贾氏母女。
这也是此去的主要目的,一来借此告诉林大人,他的好意自家知晓。二来在扬州共事多年,相互间多有照应的时候。
在扬州的时候不好说,到了京师,两家人反倒好走动些。这就是离得远的好处,迎来送往的门道,也就在此处。陛下纵然知道,也不会怪罪。
他跟贾政的会面,倒不用多提。只说后头的黛玉接了爹爹书信,已经跟姐妹笑闹开。
“我要回家咯,我要回家咯。”
林黛玉是真的开心,她这一次出来已经有半年之多。贾府纵有千般好,也比不得扬州的寒舍二三间。
感受到林妹妹的喜悦,一旁的探春等人也是恭贺道:“可算是随了你的意。怎么,林姐姐这么高兴,可是怨妹妹们照顾不周?”
林黛玉轻笑一声,贴着探春妹妹坐下。两人今日都是穿了相似的淡黄色的长裙,又配着半臂石榴色衣服,贴的近了,更像是亲姐妹。
“就是姐姐妹妹们照顾太周到,才惯的我乐不思蜀。倒忘了,还有个弟弟在家中。我再不回去打他一顿,就怕他没好好念书,偷懒偷到天上去。”
她们今日还是在梨香院玩乐,宝钗跟宝玉自然是少不了。后者的闷闷不乐先不提,宝钗倒是坐在黛玉的身边,笑着拉住姑娘的手,“要我说,京师有京师的好,江南也有江南的妙处。见着林妹妹这般欢喜,也让我想起在金陵时的快乐。”
林黛玉一听,想起前番母亲点评对方的话。忍不住用手拉住宝钗,真诚又心疼道:“宝姐姐若是思乡心切,等妹妹回去后,就替姐姐寻些金陵的玩物,送来给姐姐玩乐,你看可好?”
这大概是林黛玉第一次看见宝钗失态。只见那张往日除了淡然和浅笑的容貌上,一时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一会儿,宝钗才收拢好心情,笑道:“不必了,有些东西,看不到比看到好。你若是有暇,就替我跟琴妹妹说一声,让她多多写信给我。”
宝钗顿了顿语气,将头偏向远处。她的屋内打扮,比起辛家还要单调简朴许多。往来一片干干净净,跟贾府的繁华热闹,真叫一个天上地下,可谓格格不入。
“我常常想起小时候,跟她玩闹的情景。可她家搬去扬州后,书信倒是少了许多。只盼着她能念及旧情,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姐姐。”
此番话说的,如何不让人感伤至深。一旁的女儿家,最是感性的很。见到大家年岁都差不多,等到他年再会,又不知彼此是何模样。
其中探春的感触又最深,她已经隐隐看出宝钗的难处。较之自己,又有几分同病相怜。
同是有个不长进的兄弟,同是有个心眼浅的娘儿。
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借着离别情,探春擦去眼角的泪。只将头靠在黛玉的肩上,叹气道:“林姐姐,你可莫要忘了三妹妹。”
她何尝不羡慕黛玉的生活,若黛玉性子傲慢些,她倒好借故生厌远离。可偏偏黛玉又是这般温和宽厚,叫人见之以生亲切。探春只希望林姐姐过的好些,再好些,也算是替自己圆了一个不敢想的美梦。
“我也是,我也是。”史湘云急得跳脚,黛玉左手一个探春,右手一个宝钗。如此左拥右抱,哪里还容得下自己。
“我们前番还说好,等以后有机会,一起办个诗社、文社。现在林姐姐都要走了,我们都没办成。”
说到这个,林黛玉倒是想到一处好玩的事,拉着周遭的姐妹,“你们只管办就是,等你们写出什么新作好诗来,大可寄到扬州给我。只要是写得好的,我就替你们发到报上去。”
史湘云最喜欢这样的热闹事,听到此已经拍手叫好,又问道:“你那个有本事的兄长能同意?可别到最后,他只肯给你行方便,到让他头疼我们这些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林黛玉果断摇头,她十分有底气的笑道:“我懂他,兄长他从不小觑女流之辈。”她想起陈恒办下的秋浦街,又道,“若真碰上学识深厚,又敢走出门来发声的女子,兄长定会高兴的很。只是你们要想好自己的化名……”
她话还未说完,史湘云已经接口笑道:“这还不简单,我就叫人间醉。宝姐姐你呢?”
宝钗摇摇头,她不愿参加这事。探春索性接过话头,想了想,道:“那我就叫杏中人吧。刚好跟云妹妹的‘人间醉’,比作一对。”
林黛玉看看两个妹妹,一时都是大喜,“可真叫你们俩凑到一处。等我这次回去,每次新印出来的报纸,都给你们寄一份来。”
众姐妹无不欢喜,又簇拥着黛玉走出屋,准备趁着最后的日子,好好为林姐姐摆宴送行。
长吁短叹的宝玉,到最后也没说上半句话。失魂落魄的回到怡红院,被诧异的袭人、晴雯迎进屋内。他才闷闷的坐在床头,用手砸在枕头上,“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会走啊。林妹妹,我们在一起玩不好吗……”
……
……
贾母的心情也说不上多好,她是左盼右等才等到闺女回来。虽然在身边待足了半年,可临到分别又是万分舍不得。
只是嫁出去的女儿,总是要回夫家去的。贾敏在林家也没受什么委屈,日子过得好得很,贾母更没有理由将她留下。
虽然不是马上就走,贾敏却也要提前跟贾母打一声招呼。如海在信中说自己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常跟林珏吃些粗茶淡饭度日。此话,更叫贾敏坐不住,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家人身边,好好陪伴照顾夫君跟孩子。
这次来见贾母,一是道别,二是定下回扬的日子。今日也是有趣,王夫人跟邢夫人还有熙凤也是得讯过来。
王夫子自从娘家兄长高升后,在府里露面的次数又多起来。虽跟贾敏还是有意避开,可此番对方就要回去,再不来上一趟摆摆谱,也是过时不候。
贾敏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愿惯她的毛病,只当着老太太的面说,自己在外头买了处宅子,往后也可常回京走动。
贾母一把年纪的人,哪里听的下这个。当即哭闹道:“好哇,我就说前番你找我拿钱,是为的什么稀罕物。竟然偷偷瞒着我,做下这等好事。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贾敏也是有苦自己知,她若以后回来都住在贾府,那林如海怎么办?他现在是个文官,还是个四品大员,更得陛下信任倚重,岂可跟贾家纠缠不清。
往后贾府的一线生机,说不好还要落在如海身上。此刻贾敏只能狠心道:“正是因为我记着娘,记着这个家,才做出此事来。”
说完,贾敏就直接起身,丢下直喊‘我的儿,我的儿’的贾母不顾,狠狠心起身离去。她也舍不得见着母亲哭,可她能怎么办?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贾敏的果敢性子,跟老国公贾代善,真是一模一样。
待到贾敏离去后,剩下的众人才慌乱的上前,纷纷安慰着贾母。老太太年过七十,要这样哭闹下去如何使得。
可等王夫人跟邢夫人一凑近,就听到老太太哭闹着说,“我怎么就生出这般跟我一模一样的孩子来,真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都还了她去”,又是不知道该安慰什么。
老太太,您这是夸她?还是夸自己呢?
王夫人撇撇嘴,抬手拍了拍贾母的背,全当自己没听见。邢夫人本就是嘴笨的,平日也不讨老太太欢心,张了几下嘴,索性又把话咽回去。
最后,还是鸳鸯最懂贾母的心思。只见她拍着老太太的背,安慰道:“老太太,左右有了这处地儿,大小姐也得常常回来住不是。到时候你一请二留,大小姐孝敬心疼您,还不是得陪在您身边。再不行,我们就收拾好东西,去大小姐府上——想住几日,就住几日,她还能赶我们走不成。”
让她这般一说,贾母的心情才算渐渐定下来。老人家的精神头熬不住,如此用力哭喊过,不免回屋小憩。
睡到中途,突然又听外头传来喧哗声。待探明消息的鸳鸯赶来请她出去,贾母才知道,宫里派了人过来,说是陛下有感林姑爷为国尽忠,特赐皇船一艘,择日送贾敏母女回扬。
听到这个消息,贾母才最终不敢多言,只把精力留在七日后的码头离别上。
……
……
为了送别贾敏,贾府上下可谓倾巢而出。除了身体不适的王夫人外,就是宁国府那头的人也来了不少。
一帮家眷才下马车,就见到陛下御赐的皇船,横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这首船的形制十分华丽霸气,除了带抱厦两卷式的屋顶,更有一处平顶,一歇山顶。蓝青色的屋顶和琳琅的壁面,贴在两层高的船屋上,要行到江上去,自成一处绝美风景色。
因不是皇帝亲至,长五丈七尺的船身上未悬挂龙旗。只挂着五彩旌旗,簇拥着最中央的黄旗杆,以显示它的来历不凡。
它这般停在码头,莫说是一般的官船不敢靠近,避之不及。怕是贾琏进京之日碰到它,也得停下横冲直撞来让其先行,以免唐突了贵人回家。
饶是见惯了世面的贾家人,也才知道林姑爷在御前的恩宠。这艘船,可是陛下拿来送自家小姐回去见姑爷的呢。
码头上,大家都是心思澎湃,各有各的话说。贾敏跟几个同辈亲戚聊完,才走到气消的贾母面前。
“娘!”
离别在即,贾敏也是泪眼一片。
贾母拉着女儿的手,不住又哭又叹道:“到了扬州后,多给娘写信可好?只要是你跟玉儿写的,就是几个字,我看到也是开心的。”
贾敏连连点头,又不舍的抱住贾母,贴在对方耳边,也不知道说着什么悄悄话。
小辈这边,就更热闹些。大家先是拉着黛玉欣赏一遍皇船,才相互拉着手述说,让彼此多多珍重的话。
到了登船之际,从头到尾沉默不语的贾宝玉,才伸出手,试图拉住远去的背影,“林妹妹……”他最近连吃饭、睡觉的尽头也少了许多,精气神看着十分差。一想到林妹妹此去,就是天隔一方,真叫他心痛如刀绞。
林黛玉听到声音,下意识回过头,见是这位犯痴的表哥,才摇头轻笑道:“表哥,男儿当读书明理,辅国治民。因见海波兴,方有海波平。人活一世,岂能事事顺心,什么福分都享尽。”
这也是她留给荒唐表哥的临别赠语,到底是血缘亲戚,她总是希望宝玉能好得。怕就怕以后雨打风吹去,这表哥反倒怨起世间一场空来。
坐拥这样的家世,要真糊涂一辈子。不说做些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要连传下的家业也守不住。
岂不可惜,岂不可叹。
林黛玉摇摇头,踏着步跟上贾敏的身影。
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情,也有自己想见的人。
……
……
“找着了,找着了。小姐,柳家公子找着了。”
雪雁欢天喜地的走进小姐的门,黛玉正伏在桌上书写,听见她的动静,连忙收起纸张。再细看推门进来的是自己的小丫鬟,才无奈道:“雪雁!!!”
雪雁吐了吐舌头,有些呆憨道:“小姐,我知道。下回,我必然先在门外问过你。”
林黛玉也知道这丫鬟的呆性情,只笑了笑,将此事揭过,问道:“那柳家公子躲到哪儿去了?”
她跟贾敏上船时,就听辛大人提过,爹又在京师请了个人跟她们同路。可母女俩上船一找,就是不见柳湘莲的人。
好好一个大活人,总不能给忘在京师了吧。她跟贾敏这才让丫鬟和嬷嬷们出去寻找,深怕耽误了客人。
雪雁面露几分古怪,“他说自己第一次登船玩,现在正躲在船舱下,跟船夫们抢着桨玩。”
这叫什么事情,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林黛玉摇摇头,看了看雪雁,又对着精明能干的紫鹃道:“紫鹃姐姐,你替我跑一趟,去请柳公子到一楼客房歇息。”
“是。”紫鹃笑着应下,对于离开荣国府这件事,她是最开心的那个,半点也不眷恋贾府的荣华富贵。
大丫鬟高高兴兴领命而去,林黛玉这才让雪雁过来给自己磨墨。她在写贾府的见闻录,题目也已经想好,暂时就叫《宝鉴》。
此番上京的旅程,也是极大的扩宽了林黛玉对大户人家的认识。其中的钟食鼎鸣,真叫人开眼的很。
她准备趁着回去的时间,好好重写一下水姨的话本。个中出场的人物,她不仅借用起姐妹的原型,更做了许多出彩的故事编排。
宝姐姐不必说,肯定是要有的。琏二嫂子,也是有趣的很,该多多着墨。探春妹妹,生的这般好看,性子又是这般好玩……
潇湘仙子写的极为尽兴,却不知身旁磨墨的手,已经换过一次。等到贾敏读出“俊眼修眉,顾盼神飞。你写的是你三妹妹”时,林黛玉才惊觉母亲已经走到身边。
此时再想收东西,也是晚了。林黛玉只能无奈的收笔,撒娇道了一声“娘。”
贾敏看在眼里,面露几分古怪。她是不知道,自家女儿何时有这种爱好,便好奇道:“你又再打什么鬼主意?”
当着贾敏的面,林黛玉哪敢说实话,只好将某人拉出来顶锅。
“上京前,兄长曾说,让我写下沿途见闻。也好回去跟他说道说道。”林黛玉越说越心虚,最后胆气却莫名一壮,又猛地硬气道,“我觉得写着好玩,就多写了些。”
贾敏有些疑惑的点点头,她始终不信恒儿会让玉儿去写些女儿事情。她又把黛玉的东西大致扫过一眼,才惋惜道:“你三妹妹是可惜了。”
“娘,怎么可惜了?”
“她要是个嫡出的女儿家,不知要比你其他姐妹强出多少去。”贾敏摇摇头,又给女儿继续科普,“你看这府里上下,你二嫂子算是个能人,三妹妹现在可算半个,其他人多半不行。剩下的,也就你二嫂屋里的平儿,跟你外祖母的鸳鸯,又可算两个能人。”
黛玉对这种事,最是好奇的紧。又拉着贾敏的手,听着对方一番点评。她此时看人看事还不够真切,待贾敏说完一通,又把鸳鸯排在所有人的上头,不免奇怪万分。
“怎么鸳鸯姐姐,还比二嫂子更能耐些?”林黛玉对王熙凤很是佩服,觉得这样爽辣的女子,真是天底下独一号。
“你二嫂子太要强了。”贾敏摇摇头,接过雪雁泡的茶,“等你到了娘这个岁数,就知道鸳鸯的好。她心善又能干,能里能外,会做事会说话。有心气,也只在心里放着。一般的侯府小姐,都不如她许多。”
林黛玉以为母亲说的侯府小姐是史湘云,还想替妹妹辩解一声。可再一想,觉得母亲虽然常常点评晚辈,却不会口出恶言。这样想来,母亲说的怕是只有宝玉他娘了。
上一辈的恩怨,林黛玉也不清楚,只好默默应着,留到以后再找紫鹃打听。
眼下离了荣国府,她倒是可以收拾下紫鹃这个小蹄子,看看她还在肚子里藏着多少事,平日没告诉自己。
……
……
估摸着娘俩抵达的日子,林如海早早带着儿子来码头等候,被特意拉来助拳的陈恒见着林伯父的神色,立马大吃一惊。
怎么才几日功夫,前头还肤白脸胖的伯父,脸上竟然出现神奇的饥色。他好心凑上前,困惑道:“伯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林如海难得翻个白眼,呵斥道:“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谨言慎行四个字。”
陈恒吐了吐舌头,又躲到笑嘻嘻的林珏身边。后者也是好玩,拉着陈恒的衣袖,笑道:“大哥,我爹从昨晚开始就没吃饭。你别说出去,我爹不让我跟别人说。”
陈恒愣在当场,是想笑也不敢笑。跟林珏凑到一起,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个什么。林如海也全当没看见,由着两个孩子胡闹。
见到江岸上出现皇船的船帆,林如海才激动的搓搓脸颊,开始在场内踱步疾走。等到船只靠岸,伯父额头已经出现汗迹。
这般做好前后事,等到船板放下。林如海已经拉着林珏、陈恒快步上前,准备接娘子的大驾。大家都是长久未见,一碰面,情绪激动之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贾敏看着夫君拉着小儿子出来吹江风,不免埋怨又欣喜道:“怎么把珏儿也带出来了,吹着风受了凉多不好?”
林如海看了林珏一眼,后者立马道:“娘,是我想你跟姐姐,这才求着爹爹带我出来。”
你看看,你看看。这话说的,这小嘴甜的。只听的贾敏当众弯下身,将林珏揽在怀里,柔声道:“娘也没有一日是不想你的,珏儿,真是娘的好孩子。知道你这般想娘,想就该早点回来才是。”
她们这三人说的开心,另一头的陈恒跟林黛玉倒是得了空,两个人面对着面,都默默打量着彼此的变化。
“兄长。”
柔和的午后阳光下,林黛玉这样叫着,笑靥如花。她今日又换回平日的装束,依旧是清雅的淡紫色衣裙,头发微微盘着,留出几道女儿家的刘海。一双美目似喜似嗔,就这样看在面前的人。眼底心事流转,又有几人能知。
陈恒心弦突然一动,忍不住点点头,思索半天,才应道:“回来啦?”
“嗯。”
他还想说什么的,只是也不知道为何。第一次觉得词穷,只默默的抬抬视线,用余光比划了一下黛玉的发髻,笑道:“妹妹长高了。”
听到这句话,林黛玉不自觉低下头,轻轻吟了一声,也回道:“兄长也长高了。”
“诶诶诶,停停,停停。”一旁突然冒出一个带斗笠的身影,只摘下头上的东西,露出一张比女人还要好看的脸来,询问道:“你们两个呆木头问来问去,是比划什么奇门法术吗?”
柳湘莲也是没办法,他还急着去城里找人呢。便朝陈恒拱拱手,“敢问兄台,扬州城里可有一个叫陈恒的书生,不知兄台知道他在何处否?”
这番神奇的经历,陈恒也是头一回碰到。下意识的挠挠头,问道:“不知兄台是?找他又有何事。”
“某家宛平柳湘莲,受长辈所托,特来襄助陈兄的大事。”一时戏瘾上身,柳湘莲说的热血沸腾。只他一静一动的转换,也拨动着腰际的鸳鸯剑,红缨绳悬空飘**几下,好像也在说着自己的存在。
陈恒愣了愣,由不敢置信道,“你就是柳湘莲?”
他暗中比了比两人的身高,上次见到这么高的同龄人,好像还是辛素昭吧。再看了看柳湘莲的容貌,怕是薛蝌见到也有些不如。一身锦衣华袍,衬的少年英气勃发,颇有傲视群雄之意。怎么跟素昭一样,也是喜欢穿骚包的白衣。
“正是在下。”冷二郎微微扬眉,立马点头作答。他以为是自己的名声已经传到扬州来,刻意压下心中的欣喜,略扬起高兴的声调,追问道,“兄台既然识的在下,改日由某做东,请兄台吃上几桌好酒。眼下不妨先告诉某,这陈恒身在何处可好。在下找他有急事!”
他左一个兄台,右一个在下,都是谦称。却把陈恒听的头晕不已,暗道京师来的人,好多的礼数讲究。
一旁的林黛玉终于看不下去,不住捧腹大笑,指着自家兄长道:“柳大哥,我兄长就是你要找的陈恒,你心心念念的陈家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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