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仓满,着新装,税赋一交便是年,待来年,望来年,风调雨顺又一年。
这是一首在扬州乡下流传的口谣,语句浅白,也将农家的愿景说个分明。等到农家人将农活忙完,年关也就离得不远。
秋季的最后几天,县里派来的公差便在山溪村挨家挨户的收粮纳税。古代不好检查农家的收成,只能设了定额,还好这几年没有灾情,大家的收成还算不错。
因陈恒今年读书的缘故,老陈家拿不出太多银钱,只好让公差多拿走几袋粮。周氏看的很是心痛,这都是自家辛辛苦苦种的啊。
可惜没有办法,家家户户都是这样过来的。好在新君登基后有意照顾农户,公差收粮的价格还比一般的粮商收价高些,真要算起来还比交钱来的划算。
这一年最后一件大事忙完,老陈家就可以安安心心准备过年。
今年老陈家算是发生不少喜事,一是家中有子弟开始读书,生活上有了更好的盼头。二是李氏生了个儿子,这是添丁之喜,让二叔陈淮津得意了好几个月。
农家以种地为生,家中男丁多就是现成的生产力。这个大胖孙子,在陈丐山跟周氏眼里,就是未来一束束长成的稻穗,看着都觉得喜庆。
陈恒在夫子家一直上课到小年前一天,就要开始旬假。有点后世放寒假的意思,不过时间不长,也就放到大年初五。
师生二人约定好下次开课时间,陈恒就可以安心在家中自习。今年王先明家要去扬州府过年,听师母偶尔提起过一句,好像有个亲朋在那边。
长辈之事,陈恒也没敢细打听。再加上,他自己也要忙着赚钱。
年关前,家家户户都要换春联。这玩意儿去县里买要十文,路途还远。
作为村里唯一一个读书的,陈恒直接开价八文钱,只需自备纸张,一副笔法隽秀的春联便能带回家。
如此公道的价格,一时间老陈家的门栏都被人踩破。更有不少邻村人,托人过来求上一副。陈恒也是来者不拒,还能给他练字不是。
这些人上门,不免拉着陈丐山跟周氏说几句喜庆话:比如你家这个孙子,额头看着又高又阔,将来不得了啊。
听得两位长辈喜笑颜开,更觉生活会越来越好,出门跟村人唠嗑都更有底气。
这个年关,光是写春联,陈恒就赚了半两银子。钱不多,周氏也就让他自己存放,全当孩子自己的零用钱。
陈淮津看在眼里,也是十分羡慕。
一日晚上,他跟媳妇李氏躺在**,突然直起身跟对方说道:“以后咱也让双喜读书吧。”
双喜是他儿子的小名。
李氏听着只是笑,“孩子都没满岁,你就惦记起这个了?”
“那可不。”陈淮津得意的躺下,“你看恒儿现在多神气,连带着我大哥都有光。村里多少老木匠,那些木工谁做不是,这次都上门来找大哥,还不是因为恒儿在读书。”
李氏点点头,只是有些迟疑道:“这读书,怕是要不少钱吧。”
家中管钱的是婆婆周氏,所以李氏对陈恒读书上的开销,一直不太清楚。
可陈淮津他清楚啊,想到大哥交给王先明的十两银子,他不禁眼睛一暗,嘟囔道:“不行,过完年,我就得去县里看看,可不能以后耽误双喜。”
“爹跟娘肯吗?”李氏想起陈淮津之前几次去,都落得无功而返,不免有些迟疑。
“不肯,我就闹呗。”陈淮津晒笑,开始耍起无赖,“我去县里又不是玩乐,他们肯定会同意。你知道的,我又不喜欢种地,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是人干的活。”
见陈淮津主意已定,李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作罢。
山溪村的年味虽足,热闹肯定是比不上县里的。听说县里还有戏班子唱戏,更大的扬州府则是灯火通明,烟花绽放。这山溪村的人嘛,就只能放几声炮响,一家人在一起吃顿丰盛的晚饭便算作了事。
可也不要小瞧了农家人的尽头,他们的重头戏是在过完年的元宵节。从年前就开始准备龙舟、八仙轿,要在十五夜里从祠堂开始,沿着村中小路,将各家各户走个遍。
这龙舟,跟陈恒记忆中有所不同,做工十分简单。一段段红木相互链接而成,每隔一节打上孔,插入木棍,方便大人们扛起游走,上方要点上灯笼,只有头尾做龙状。
这龙有十几米长,黑夜中一舞,十分好看。
偶尔还会有邻村的好事人,也扛着本村的龙舟过来,在村头转圈相迎。山溪村的小伙子,自然不会生怯,抬着龙舟就是上前。
几条龙时而交汇,时而各自转圈盘踞,争得就是那个村落来年收成更好。
已经开始上课的陈恒,还被王先明要求前去观赏,顺便作诗一首。稚子习作,此处到不用明说。倒是元宵过完后,陈三德来到老陈家造访,说要带陈淮津一起出去找营生。
这陈三德大家听着陌生,但一说他儿子七索,大家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三德生性好赌,不务农事。
听说是他带着自己的小儿子,陈丐山是一百个不同意,家里为此还闹过几日不愉快。
这事,陈恒是从父母口中听说。农家晚上要节省灯油钱,东厢房内常常只点上一盏,陈恒要读书,顾氏要带着陈青忙针活,只有陈启在絮絮叨叨。
“都说闲汉眼界阔,通消息。陈三德天天在村里打马吊,怎么就能知道县里要开一家‘恒舒典’呢。”
“这家‘恒舒典’是做什么的?”顾氏眯着眼睛穿线,也不影响她回应陈启。
“听说是做当铺的,从金陵那边过来的商铺,来头大得很。”陈启忧心忡忡,同样有些费解,“当铺能是什么好营生的地方,二弟也不知道怎么给陈三德哄的,就是非去不可。”
“爹,当铺不好吗?”陈恒从书中抬起头,有些好奇。
他觉得起码是个活,总好过二叔日日待在家中,他又不喜欢干农活。这样呆下去,对二叔自己也不好。
“你好好读书,这些事你少管。”陈启心情不佳,说话自然没啥好口气。
好嘛,老子训儿子,天经地义。陈恒只能吃下哑巴亏,终究是自己年纪小啊,那怕过完年已经六岁,在长辈眼中他还是没啥话语权。
不过陈启不说,陈恒自然有可以打听的人。
第二日,他趁着学堂内闲聊的时间,跟王先明打听起恒舒典的消息。他原意是想打听下当铺的名声,怕陈淮津误入歧途,到时候惹出一番干戈来。
巧的是王先明正好知道,只见夫子皱眉道,“恒舒典的东家姓薛,他们家祖上是靠着宫里发的家。本来做的是皇商,靠着太上皇恩宠,日子越发显贵起来。哼!”
听着夫子的语气另有隐情,陈恒不免好奇道:“这当铺有什么问题吗?”
王先明长叹一声,准备给不成器的弟子见见世面,“你当这地方是什么好去处,恒儿,你想。你若是当铺掌柜,别人手中有一件家传的稀世珍宝,你想要,他又不肯给,你有什么办法从他手中得到?”
陈恒转动几下眼睛,灵机一动道:“打点好关系,做套虚假官司往他头上一案,关进大牢毒打三日,还怕他不交出来吗?”
王先明一听,只觉两眼发黑,瞪着陈恒恶狠狠道:“今晚抄十遍《颜氏家训》给为师,错上一字,就打十下板子。”
陈恒不敢叫屈,只好在心中诽议:不是您老叫我发散思维的嘛。
“何须如此下作。”王先明摇摇头,叹息道,“他只需派人传出口信,说手上有一笔利钱要放出去,再遣人诱使你来借。等到你按下手印,便是无休止的利滚利。直到你将珍宝当给他,再把家中钱粮也赔个干干净净,不比你想的办法高明?”
还能这样的吗?听到这番骚操作,陈恒也忍不住开始检讨自己的痴愚,又不免好奇道:“他们不怕官府的吗?”
陈恒以为古代的商人,都是夹着尾巴做人。毕竟富贵在权势前,实在不堪一击。沈万三的故事,电视剧都拍烂了。
“痴儿,他将珍宝往宫中一送,自己又得了钱财又在上头落了好。上下这番打点,谁家百姓能斗得过他们。”
王先明愤愤拍桌,显然对这些事早有不满。他继续道:“所谓的金陵四大家,沆瀣一气,当今圣上既有大展宏图的雄心,早晚会拿他们治罪,平一平民愤。”
“金陵四大家?”陈恒闻言却是一愣,这名头听着好生耳熟。
王先明继续给陈恒科普,“早点说给你听也好,也免得你以后出门科考,不知不觉得罪这些王公子弟。他们四家分别是‘贾史王薛’,其中这贾家最是富贵……”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蹦到耳边,陈恒越听越是惊慌不定。他来此世也有些年头,原以为只是重生在一个莫须有的朝代中,今日方知他竟是来到红楼中。
等到老师科普完,结束一天的学习。陈恒浑浑噩噩的回到家中,一直到晚上躺在**,他还是有些感慨。
这么说来,远在万里开外的京城,还有个叫贾宝玉的少年郎?
那金陵十二钗,也个个都是真人吗?
左右睡不着,陈恒索性从**起身,抱着一卷书来到院中。此时明月高挂,银河倒悬,陈恒随意翻开书籍一页,其中内容早已熟记于心,因不敢吵到家里人,他只是借着月光看中一行字,顺势在心中默读。
如此过上一会,等自己头脑重新清明。陈恒才放下书,他想明白了,就算自己身穿进红楼如何,他又不姓贾不姓薛,也犯不着为贾府的没落着急。
他跟贾宝玉的距离,就像从山溪村到京城那般遥远。知道那些人的生平也没什么卵用,还不如趁现在抓紧努力,趁着贾府没落前,去京城看看大观园的繁华和没落。
才不枉他来此世,走上一遭。
成年人的决断,让陈恒一下子想明白自己该做的事情。只见他神色恢复悠闲,放下书后,陈恒在院中渡步片刻,抬头望着半轮桂月,忍不住吟道:
“山水相会龙起陆,轻舟欲过万重山。”
……
……
不爱农活的陈淮津最终还是离家了,周氏架不住他的吵闹,只好应允。那怕陈恒暗暗规劝,也改变不了什么。
他人的命运,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而自己的命运,也不能让他人主宰。
陈淮津离家后,陈恒越发认真的读书。颇有种年华易逝,时光不待的紧迫感。王先明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教的更是起劲。
几个寒来暑往。
两年后,武定十二年,大雍朝最终决定放弃这个年号,在新年钟声敲响之际,将年号改为文和。
文和元年,又到热闹的元宵佳节。
山溪村的人都出去闹龙舟,只有王先明待在家中,对着陈恒新作的文章不住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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