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看到胡安的一刻起,白朗才意识到春天就要来了。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西装外套,露出粉色的碎花裙摆,像是踏着一阵风走来,轻快自在,不受任何束缚。
白朗低头,看向自己的脚,沉重极了,他想,为什么面对胡安,他越发感到自己的沉重,两个人就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怪不得当初必须分开。
“你看起来好严肃啊,跟我见面不高兴吗?”胡安说,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就走,那姿态还有几分潇洒的意思。
“你这次回来,也没有提前告诉我,坦白说,我挺惊讶的,”白朗努力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如果不是‘天堂谷’那桩案子,你是不是根本不打算让我知道你回来了?”
“怎么会呢?”胡安说,“你啊,总是把别人想得太坏,说不定我是想要给你个惊喜呢?不过,在那时候,是你亲口说的,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直到现在我还是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忍心的?”
白朗心头一惊,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这样残忍的问题,“明明是你说,我们对未来有不一样的追求,你还指控我,对你的感情只是歉意,毕竟十年前不是我搞错了地点,就不会害了你家人……”
胡安笑着摆了摆手,“好啦,看你苦大仇深的样子,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确实,我们的追求不一样,那时候我希望我们能放下对过去的执着,好好过眼前的日子,可是你却一心要查清当年的真相,你那股恨意让我觉得害怕。我不能活在仇恨的深渊里,胡门的人,一定要活得尽兴、痛快、自在。”
白朗的呼吸渐渐平静,两人在沉默中穿过了一条马路。
“这几年你过得还顺利吗?”白朗问,“对了,你的小说还写吗?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一直想要写一部连载小说,还想要以我们两个为主角,最后写成了没有?”
胡安点头,“写是写成了,不过反响并不太好。更可惜的是,因为我在构思的情节里写了一些讽刺现实的内容,结果网站的编辑说这样的小说会带来负面影响,让我必须删掉。我又不愿意改,所以最后草草收尾,钱也没拿到。”
她罕见地流露出失望的眼神,虽然只有短短数秒,白朗却感到一阵心动,仿佛终于瞥见了最真实的她,“我倒想看看,不如你把书名告诉给我?”
“别看了,怪难为情的,”胡安说,“其实我知道你找我并不只是单纯地叙旧,你是不是有问题要问我?”此刻,她定住脚,侧身注视着白朗。
浑身从骨骼间蔓延出一种好像被她的眼神抓住的感觉,白朗努力点了点头。
“好歹你也是喜福会出身,你该知道,跟狐仙问事儿的规矩吧?”下午的阳光下,胡安嫣然一笑,语气却分外庄重,“有偿必有答,一日三限,你问哪三个?”
一瞬间,仿佛时光流转,白朗内心凄凉,“第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上一桩案子。关于陈冰玉的死,魏明究竟有没有向你询问过意见?”
胡安不假思索,答,“魏明信我,尊我,听从于我,这些我都不否认。他在我面前表露过对陈冰玉的仇恨,但我没有命令他去杀人。毕竟,供养狐仙的是美好的东西,肮脏的一概不要。”
白朗追问,“好,就算你没有命令,但你有没有唆使他,或者说暗示他……”
“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胡安露出笑容,“你确定还要问这件事吗?”
白朗哽住话头,“重来,第二个问题,我想问你,你跟林樱之间现在是什么关系?”
胡安露出笑意,答,“准确来说,我们是合作伙伴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他即将成为林氏集团的继承人,林家一向很信风水,他希望我日后可以帮他算卦、看风水,保他家财无忧。我如今又不写作了,靠这笔买卖,总是个营生吧。”
她这话说得诚恳,又在情理之中,白朗便有些语塞。半晌才接着问,“那,第三个问题,十年前,喜福会里似乎流传着一段风水密语,‘北斗指路,散骨祭天’,后面的每一句里,都对应着沈思月的尸骨埋藏的地点,你对这个了解多少?知道完整的内容吗?”
胡安捂着嘴笑了,“这个问题好熟悉啊,之前有人曾经在狐仙网站上也问过我,我猜那个人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十三仙了?
“可惜,有关那段‘祭天’的风水密语,我实在帮不上忙。当年虽然略有耳闻,不过我父亲不肯讲给我听,他还说,那东西不好,听了要脏耳朵的。还是那句话,狐仙从不要脏东西,所以跟我们无关。”
“你是说,这段风水密语跟胡门没有关系?”白朗忍不住插嘴,“可是当年喜福会里风头最盛的就是胡门,黄门跟柳门又几乎都跟财团没什么往来,除了他们之外……”
“白朗,你也该正视现实了,”胡安轻声说,“为什么你怀疑来怀疑去,总是直接略过自己的本家呢?林樱告诉过我,当年林春山也曾经对‘天祭’很感兴趣,还特意请了一位风水先生来看家里人的生辰八字,当时到他家去的,不是别人,就是你父亲,白衣啊。”
虽然她说得轻飘飘,砸在白朗心头却如同千斤重。印象里,他从未听过父亲说起什么“天祭”的事,可换句话说,那个时候他刚刚进入警队训练,鲜少回家,父亲在做什么、为谁工作,有什么计划,他又知道多少呢?
“你了解我爸吗?”白朗小心地问,“这不算问题,这只是叙旧,如果不愿意,你可以不回答。”
胡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真不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样的回答。总之,白叔叔么,是个说起话来很温和的人,看人的眼神永远都像温水一样,不像你,看谁都像是罪犯。
“他跟我爸关系特别好,他俩同岁,平时来往很多,不过性格差异很大。我爸总是笑哈哈的,就像我这样,白叔叔有时候显得很忧郁。至于为什么忧郁,如果连你这个做儿子的都不清楚,外人又怎么会知道呢?”
父亲曾经陷入过忧郁吗?白朗努力在记忆里搜寻,似乎在他面前,父母都一如既往的平和,他们确实很少大笑,也不太会激烈地表达感情,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活泼的氛围,倒是常常一同陷入沉默。
那么多年里,白朗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沉默里,他从来没有关注过沉默的父亲脸上有怎样的神情?他也从来没问过,爸,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十几年前,沈林两家都在彭城冒了头,那时候他们还是势均力敌的,两家也都信风水。一开始,沈家信胡门,后来因为听说林家信白门,所以沈西来也开始跟白门接触,算来算去,胡白两门他们算是都信了吧。”
十三仙说,“我用词不准,这也不是一种信仰,更接近于一套工具箱……毕竟风水阵都是他们用来赚钱的把戏,所以他们完全不介意手里多几个相关的棋子,所以不管你父亲还是我父亲,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两样。”
白朗讷讷不语。他觉得自己深陷回忆的旋涡,一时间难以抽离。胡安干脆拉着他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臂说,“小可怜,我知道让你去思考这些一定很痛苦——即便只是想一想就已经很痛苦了,更何况还要查下去呢?是不是直到今天你还是很坚持,一定要找出真相?哪怕代价是巨大的?”
白朗点头,“是,我必须。”
胡安会意,“我早该想到你的决定,那么,我祝福你求仁得仁。不过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说到这里,她猛一下凑近,贴在白朗的耳边,“你知道规矩的,跟狐仙问事儿,一定得有报酬才行,所以才叫‘有偿必有答’嘛。”
“你想要什么报酬?”白朗问。
胡安身上散发出一阵幽幽的香气,“我想要你也给我一次随叫随到的机会。”
“什么意思?”白朗不解。
“好比今天,你约我见面,我随叫随到,下一次,我希望我也能这样约你,”胡安正色,“不管你在做什么,跟谁在一起,只要我叫你,你就必须立刻赶到我身边来,你能答应吗?”
白朗犹豫,“万一我正在工作,碰上紧急的案子……”
“你放心,我不会无理取闹的,”胡安说,“我叫你的时候,一定是我非常需要你的时候。你能保证赶来吗?一刻也不耽搁?”
白朗正色,“好,我答应你。”
胡安拍着手笑起来,就像小女孩一样喝彩,“如果你说到做到,那我就会奖励你,关于林家的秘密,我统统会在那时候告诉你。但是你可得记住了,如果违背了跟狐仙的约定,狐仙可是会诅咒你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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