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光明媚,波光亦是粼粼。不过这样的景色看多了,陈恒也不会觉得新奇。毕竟什么样的景物,在江南都只道是寻常。
他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人群,这种‘你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的视角,很容易让人着迷、以及有趣。
春风催送客,随着两艘官场越来越近。陈恒明显注意到大家的神色变化。左侧的官员队列中,大家大多是肃穆和沉稳。只在队伍末端,能看到几个官职小的人,在窃窃私语。
而右侧的士子队伍中,大家的神情就有些激动。上个月才送别了梅学政,这个月就迎来新的学政。
这可是关系着众学子科考的主考官,不少人刻意抬头挺胸,尽量让自己本就不高的身形,在人群中更加显眼些。
他们的心情,让陈恒想起来上辈子某些个领导来参观学校的情景。充当背景板的自己,可就没有上去献花的‘好运’咯。
陈恒收敛一下目光,又看向最前头的林如海。江风时急时徐,吹着绯红色的官袍衣袂飘飘。年近五十的林如海,正是一个男人气质最稳重成熟的时候。
加上大权在握,独领一方重地的从容镇定。更让他的气质,如一坛陈年老酒般醇厚。看着林伯父默默伫立在原地,陈恒突发奇想到一个问题。
扬州学政不过是正五品,而林伯父可是正四品的知府。套用后世网文的话,这就是半步XX之位。如此身份的知府大人,为何会站在这里欢迎一个学政呢?
“咕咚。”
船只靠岸的声音,让在场等候的人精神全都一振。陈恒也不能免俗,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在最先靠岸的那艘官场上,身着青色官袍的扬州学政,志得意满的走过船夫铺就的木板。
即使隔得如此远,陈恒也能看到对方身上那股得意劲,无关面部神情,而是一种举手投足散发出的感觉。
学政的两手一前一后的放着,直到来到林知府身边才拱拱手。陈恒离得太远,又没练过百步内蚊落可闻的神功,自然不可能听清楚他们说话的内容。
他索性就从远角上看起大家焦点下的两人,一个穿正四品的绯袍,补子上绣一对飞舞的云雁,神情气度沉稳,连点头的动作也是少许,显得既不亲近也不疏离。
另一个穿正五品的青袍,补子上绣一对白鹇。纵然先前几多自得骄傲,眼下面对着高官,也得自己主动问好,时不时点头为自己话语增加说服力。
不过一阶之差,气质跟处境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真叫人恨不得起身上前,听一听他们的谈话。
陈恒站在原地,大概是太无聊,他就继续不着边际的发散着思维。大雍的官袍随明制,四品以上着绯袍。胸前的补子的图案,则用来区分具体的官阶。
比如文官一品的仙鹤、二品的锦鸡、三品的孔雀。别的不说,明朝在官服上的审美,真的很契合大众审美,比之大宋也不遑多让。
终于,码头上的两艘官船完成互换。不知何时站在林如海身后的学政,一步抢在前头,朝着官船上走来的人迎去。
陈恒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个来人亦是一个绯袍,补子上的图案竟然是对孔雀。
这样的人,在扬州地界可是个真正的巨无霸,已经可以把半步XX的半步去掉。
学子里有懂行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纷纷猜测着来人的身份。其中又数薛蝌的消息最广,他就站在陈恒的身侧,直接贴在好友的耳边,轻声道:“是新任金陵知府——田安。”
陈恒心中一震,没想到是这个人。那青袍人的身份,也不言而喻。必然是梅学政提过的李卞。
他还来不及细想,两侧的队伍都往前几步,等到田安站定后,大部分人都躬身行礼,齐道:“恭迎府台大人。”
“嗯。”田安朝着众人点头。
可就算走近几步,大家都还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能看着李卞在夹在两个绯袍间,神情激动的插着话。
田安的到来,似乎让他更有说话的底气。李卞大多都是朝着田安说话,林如海的神情倒是寻常,只是脸上堆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事到如今,陈恒也不是不知道朝中分为太上皇、皇上两派。大概是几个大人物,顾及自己的公众形象,哪怕隶属不同党派,明面交流起来也很是和气。
陈恒向左侧看了看,看向他最关心的贾雨村。人群中的贾雨村,低眉肃目,反倒不像其他个别同僚那般,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
印象中,这个位置本该属于贾雨村,也就是贾、王两家替他运作下来的官职。现如今到手的绯色官袍飞了,只能穿着七品青袍,也不知道他心中若是知道,会不会怨恨自己。
陈恒打了个哈哈,突然却被远处的动静惊到。他在人群的私语中,急切转过头,看向林伯父的那处。
只见原本气氛和睦的三人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了争论。到现在,起因已经不重要,陈恒只看到林如海的神色变得紧绷难看,而田安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一只手不时指指李卞,又指指学子这边。
此时大家都能看出异样,抱着凑热闹的心情。众人都竭力踮起脚尖,似乎要从风中听到些什么。
可这样的辩论,却很快就戛然而止。林如海最终没给大家看戏的功夫,自己抬抬手,只说了一句什么,就转过身离去。
府衙的官员当时就僵住了,按计划,府衙那边可是在酒楼里设宴要款待田、李二人。田安似乎也没想到,林如海敢当众不给他面子。
“林如海……”他指着离去的背影,语气既有焦躁、亦有几分不善。
“哦,本官倒是想起一件事情。”林如海停住步,他这个知府,被人当众喊着名字,要是不回应一番,以后扬州城是姓林还是姓田?
他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二人,又对着府衙的官员、扬州学子道,“我记得,我们江苏,没有二品巡抚吧。”
金陵知府在前朝大明是特例,位属正三品。可在大雍朝,一般只设从三品到正四品之间。要按官员履职前的官职来酌情对待。
而天子脚下的顺天府,则不需要管那么多,一律正三品。位列天下所有知府之首。其上就是二品巡抚,已经是彻彻底底的封疆大吏,可谓恐怖如斯。
“本官还要巡视河堤,预防今年的涝情。相关官吏随我一道,其他人陪知州接客。”
林如海一句话道完,也不做停留,直接迈步离开。府衙的官员,却不如他那边灵便,只小跑着出去几人,机灵的追随着林如海的脚步。
其他人在知州张尚贤的带领下,继续接待着田、李二人。
见了鬼了,陈恒注意到,贾雨村竟然也混在离去的队伍中。他不是管盐的吗?河堤之事,跟他有何关系。
后面的事情,再无关陈恒等人。平白看了一场热闹,这些学子嘴上不好说什么,脸上可个个都兴奋的很,想必等他们回去,码头上的热闹很快就会在城内传播开。
……
……
晚上吃过饭,陈恒照例是在家中读书。他的桌上,还摆着许多下午写过的功课,其中有他自己的,亦有钱大有等人的功课。
内容多是跟算术有关,这方面陈恒觉得是个很好的拉分项。而陈恒在这方面的才能,就连教授此课的金慎之亦是称赞不绝。
陈恒自然希望,能在六月的院试前,好好再拔一拔身边的青苗。可算术这玩意儿,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真是叫人教起来颇为费劲。
将薛蝌、钱大有、江元白的习题改完,陈恒用着极为直观的后世分数制度,给他们评出此次成绩:75,61,45。
江元白,你小子明天给我等着。陈恒一时气哭,下午教的东西,他的好友是一点都没听进去啊。江元白这样的脑子,真的能跟徐师学画画吗?臭棋篓子在心中不住非议。
“二哥,喝点茶吧。”
推门进来的信达,将刚泡的茶端到陈恒面前。这些东西,都是从二叔的铺上薅来的便宜货。白得的东西,陈恒喝起来那也叫一个香。
眼下正事忙完,陈恒喝过茶,就决定下楼在院子里走走。空气中早春的氛围越加浓郁,夜半时分,香味已从暗中飘来。
久坐伤身,陈恒在院中散步时,还会特意抬抬胳膊,转动转动脖颈。信达对于哥哥的行为,已经熟悉到视之无物。只是他觉得这些动作太过滑稽,言辞拒绝过陈恒的教授好意。
小老弟既然不识货,陈恒也不会勉强对方。活动开身子后,他就在院中闲走,此时家中的长辈都在各自屋内待着。家人虽不在身侧,可亦能感觉到温馨的感觉。
目视过陈清岳、陈寅屋中透来的烛光,知道这俩小子还在温习功课,陈恒更是点头,他们陈家人,就该有这样的奋发劲。
“上午的事,你怎么看?”陈恒问着信达,对方是自己的倚重、亲近之人。就像林如海教他那般,陈恒也会时常询问对方的意思。
既有相询,也有考较,更是点拨。
信达侧头看了看天边的明月,他是很认真的在回忆白天的场景。他虽不在两方的队列中,可也混在差役外的围观百姓里,自然是看了一场热闹。
“就是觉得林大人以后的日子,会不太好过。”信达给出思考过后的答案。他跟林家的关系可不像陈恒那般亲近,自然不敢称上一句伯父。
陈恒点点头,又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信达眨眨眼,笑了笑,“二哥是说什么?弟弟倒是奇怪,原来当官的人,也会跟我们老百姓一样,青面赤耳的吵着架。”
陈恒亦是笑道:“都要吃饭喝水,食五谷杂粮。你还当他们是天上的仙人吗?”他摇摇头,并没有再继续评价此事,开始负立双手,在院子里一边散步一边思考。
他有两件事,至今想不明白。其一是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才会导致一向涵养很好的林伯父当众甩脸色。其二是林伯父这么做,有什么收益吗?
陈恒不相信林如海这样的人,会一时情绪上头,当众做出这样无脑的事情。
人的性子各有不同,林伯父这样的人,可能会因为多算或少算吃亏。
可要说他因为受不了田知府几句讥讽,就当众撕开扬州跟金陵的场面,那也不符合他谋定后动的性子。
要知道陈恒在林如海那处上课时,第一堂课的内容可是兵仙韩信的**之辱。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大丈夫也。’
都这样给晚辈上课的林如海,真的会当众失态吗?
陈恒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个之前思考过的问题来。
为什么身无一官半职的贾雨村,能在贾、王两家的运作下,一朝得势成为金陵知府呢?他如今已非吴下阿蒙,对官场的升职体系也有一点了解。
从一介布衣到绯袍的距离,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就这,说的还是那些考中进士的才子!
那贾雨村凭什么?凭贾、王两家的势吗?可从贾雨村事后对贾家的行为来看,显然不是如此简单。官场上背叛恩主,那谁还敢信他。
陈恒曾揣测,贾雨村是皇上派过去的暗子,通过林如海之手,进入贾、王两家的视线,又投靠到太上皇的派系中。
朝堂党争如此激烈,只有几方人都达成默契,共同在明处、暗处使劲,才能让贾雨村一朝换上绯袍。
那对于陛下这一方的人来说,重要的是贾雨村这个人,还是金陵知府这个位置?
难道没了贾雨村,陛下就坐视金陵知府落入太上皇之手???
想到这一点,陈恒突然心中惊起一身冷汗。他刚刚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田安会不会也是皇上的人?
若是如此,林伯父的行为倒是有迹可循,有利可图。
金陵毕竟是太上皇的大本营,朝中几大勋贵的老家祖宅,都设立在此。
旁的不说,拿捏住此处,明面上可将扬苏杭等地连成一线,暗中又可搜罗勋贵家族的罪证。
这,这……
陈恒为自己的猜测心慌不已,林如海长久的教导,加上他自己聪敏的心思。好像在眼前推开一扇黑暗的大门,让他窥视到一部分官场的真实。
信达看出陈恒的神情有异常,不免关心道:“二哥,怎么了?”
陈恒赶忙摇头,尬笑道:“没事,哈,哈哈,我就是想起林妹妹的生辰将至,有些想她了。”
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是半点不敢跟信达说,不是不信任,而是出于对彼此的保护。
再说他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就赌自己是猜对的那个。
陈恒摇摇头,眼下也没了继续散步的心思。只掉转头,赶紧回屋看起书来,好压一压乱糟糟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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