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王霸之术

一进临敬殿,陈恒就发现不止有李贽,更有韦应宏、温尚书、太子和李俊在此等候。

依礼见过驾,陈恒才往前走上几步。李贽已经摆手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身体就是差。赐座吧。”

陈恒出来前,也在镜中看过自己的气色。连日劳累,神色确实不太好。

忙谢过李贽的关心,陈恒才谨慎的入座。他这次来的突然,实在不知李贽召见自己的原因。

先听着韦应宏和温尚书讲述一番,陈恒才弄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韦首辅、温尚书被陛下请来讨论宝钞之事。

这三人中,有心办此事的人是李贽。韦应宏坚决反对这种场面活,他的态度亦是最坚定的那个。

执掌户部的温尚书,虽是直接关系人,态度却模拟两可的很,既不反对也不支持。

陈恒又听上一会,总算明白韦应宏反对的原因。根子还是出在前明太祖朱元璋身上。

洪武年间,也曾发行过宝钞。可此事的进展,非但没有帮助明廷国力增长,反而成了政务上的鸡肋,渐渐不了了之。

有如此先例摆在这,便让韦应宏这等,将‘治国理政首先是不犯错’奉为金科玉律的保守人士来说,心理上无疑是场巨大的挑战。

陈恒知道今日的辩论,是为自己将来的政治主张打的前哨战。所以在开口之前,更加慎重的斟酌起言辞。确保能在言语上,不让韦应宏继续抵触此事。

正所谓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既然问题出在前明太祖身上,那自然要从洪武年间所犯的错误讲起。

哪怕在场的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学之士,陈恒还是先系统、全面的介绍完洪武年间的宝钞发行经过。

经过一番引经据典,陈恒将问题大致归纳为四点。

其一是明廷为了推行宝钞的流通,只准民间百姓用金银换宝钞,不准用宝钞换金银,更严厉禁止私下用金银交易。只这两条,就已经犯了大错。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越是贴近民生之政事,越要采取柔和的施政手法。过于严苛的规定,往往会把好事变出坏事。

其二是种类太过繁多,宝钞面额有六种之多。一贯、五百文,四百文、三百文、两百文,一百文。这还不算小钞的十文到五十文不等。更别说每任新君即位,还会推出新的财币。

数额如此之多,看上去好像面面俱到。换个角度想,就是一面都没顾上。而已经有明确结果摆在史册上,陈恒的马后炮倒不算虚话。

其三是民间有一帮投机倒把之人,以及昏庸的吏治,借着新旧宝钞之间的轮换、损耗牟利。

朱元璋此人确实是个爱惜民力的皇帝,对此事深痛恶绝。常有一刀切的举措实施,连带影响最大的,却是被来回折腾的普通百姓。

其四是不分天南地北,不论地域经济差异。统一在全国强制推行宝钞。

各地风土互有差别,百姓间的富庶程度亦有不同。岂能一概而论,强行受之。

经过欲抑先扬的讲述,在韦应宏逐渐上翘的眉宇中。

陈恒又把话题转过来,主动抛出一个问题,看着殿内的诸位君臣,道:“既然宝钞有这么多不便之处,那为何太祖还要主动实施此政呢?”

李俊的才学有限,是殿内听的最吃力的人。他看向露出深思的皇祖父,又瞧瞧隐约有些触动的李贤,心急的小声道:“这是为何?”

此时殿内正是鸦雀无声,哪怕李俊说的非常小声,也叫众人听的一清二楚。吓得李俊赶紧合拢嘴,一时不敢多言。

李贤倒没怪罪他,只回道:“好好听陈大人说。”

陈恒谢过李贤递来的助力,主动对李贽和韦应宏道:“陛下、阁老,明太祖执意筹办此事,微臣以为有两点。其一是为明廷江山之固。其二是明廷财政之难。”

在几人若有所思的表情中,陈恒拿着朱元璋北伐时所作的《谕中原檄》里,老朱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知礼义愿为臣者,与中国之人抚养无异。

老朱为何在北征的檄文里,特意补上这个观点。是为了确保华夷之辩后,各地各民经过百年分裂,内部不会起矛盾。

一味强调血缘正统,实非有志之举。兼续包容,才是天下王道。

对于一个刚诞生的王朝,迫切的凝聚出人心共识,唤醒人心中的历史记忆,维护江山稳固才是重中之重。

这也是为何朱元璋在《登极诏》里提到:蒙元是宋朝正统,而大明是蒙元正统的缘故。

这份法理,是明廷迫切需要的核心。是保证每一个百姓,抛去旧日恩怨,以大明子民的全新身份在土地上继续绵延生存。

这也是洪武年间南北榜出现的原因。为朝取仕的科举,录取的名单上竟然一个北人都没有。

哪怕主考官秉公无私,在政治上就已经犯了朱元璋的忌讳。

核心就是不利于团结的事,不要做。

以此为基点进行反推,便能看出明太祖执意推行宝钞的原因。所有政策,都有秦始皇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之妙。

要让大江南北的百姓,形成文化共识。消去北人看不起南人,南人瞧不起北人的情况,是朱元璋一直在做的事情。

待陈恒洋洋洒洒的说完这点,韦应宏已经大感不妙。让这小子继续说下去,宝钞之事怕是真的要成。

陈恒却没给首辅插话的机会,紧接着道:“加之宝钞之事,能解当时明廷财政之难。”

“是何难?”李贽出声请教道。为帝者,当广开言路,接纳贤才。面对陈恒再一次展露的才华,他实难克制自己想要恭听的心思。

陈恒没有回答,他把目光看向温尚书。他知道,对方一定能明白。

温时谦不愧是久居户部尚书,他稍稍一想,就脱口而出道:“百姓多矣。”

这四个字,好像有万千重量,直接砸在李贽、李贤的心中。

“然也。”陈恒一口应道。

仅从明史上记载的数据看,每十年一次的人口普查,抛除贱籍、奴仆等人不论。洪武年间记载的人口就有五千多万,而到了成化年间,此数已经逼近八千万。

等到嘉靖和万历之后,大明百姓破亿已是公论。只是到底破了多少,各地地方官常有隐瞒真实人数之举,所以难以统计彻底。

如果不碰上天灾人祸,按照历史的发展,一直到两百年后,天下百姓应该能达到四亿的峰值。

如此夸张的体量,这些百姓一日日要用的金银,该挖空天下多少座银山、铜矿?

最可怕的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还有存钱的习惯。每到战乱时节,不分富贵贫贱之人,都热衷把金银珠宝埋藏在地下。

更别说,还有人喜欢带着财宝入土。

“陛下,从先秦制铜币开始,到如今已过千年。天下铜矿,十之已尽七八。长期以往,朝廷往后新君再推行新币,将不得不从百姓手中收购旧币,以铸造新币。前明火耗银之贪,就是出在此处。”

李贽亦是听出此事的紧急性,他不是个愿意和稀泥的性子,直接坐直身体对着陈恒道:“陈卿继续说,朕听着。”

有了这句话,陈恒就知道李贽心中还是意动的很。他马上进言,开始讲起宝钞的好处,照例是拿边关之乱来举例。

“不论我们如何设立边市,如何让利,互通有无。都难以做到止戈讲和。其难在政也?仁也?”

陈恒主动摇头,继续道:“只因金银之物,在大雍能使,在前明一样能用。放到前秦,照样有百姓拿来使用。”

金银作为财物的流通性,确实有其保值性。可正是因为它的保值性,对于朝廷来说,反而不算好事。

同样是王朝出现危机,手握金银的敌国,完全不必在乎损失。

而手握巨额宝钞的敌国,只要没有一战功成的把握,就得想想自己国中拿着大把宝钞的勋贵,就得掂量掂量宝钞变出废纸的代价。

相比起西洋诸国的殖民战略,以经济的方式进行软殖民,无疑更符合天朝上下的道德观。

也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割血刀,将极大的加强朝廷的统治和稳固。

此法,放在西洋诸国身上亦是一样。这是套在他们脖颈上的绳索,非但挣脱不了,反而会越挣扎,呼吸越困难。

温时谦一辈子都在跟钱打交道,他马上捕捉到陈恒的问题,“既然陈大人说宝钞有诸多妙用,倘若外番也推行宝钞呢?”

陈恒岂会没想到此事,他直言道:“没有等价货物的宝钞,不过是一张废纸。没有泱泱大国为底,没有亿万百姓引为助力。彼之宝钞,不过是东施效颦之举。”

大一统王朝有大一统王朝的天然优势。只要大雍官方认可,只要晋商、徽商、闽商、浙商等人带着宝钞走出国门,它必将成为天下最有价值的宝钞。

“等到西洋人通习大雍文字,用大雍宝钞,说着大雍官话。陛下,纵使此人身居外邦,如何不能算大雍之民?”

在韦应宏焦急的目光下,李贽因为陈恒的讲述连连点头。

你这小子,毛没长齐,怎么就知道说好听的话,糊弄人呢?韦应宏的担心没有错,哪怕海运兴盛是大背景,依旧摆脱不了大雍境内,有千千万万个庄稼人的事实。

任何有关他们的政策,稳中求稳,讲个万无一失都不是错事。

陈恒理解韦应宏的顾虑,在对方出声反驳前,他已经主动接口道。

“然前明之错,历历在目。若要朝廷推行宝钞,又不伤百姓生计。当缓步慢行,徐徐图之。

可先选取江南数地,取示范之意。独设专项钱库,由户部派官员直辖。

我朝已有百两银票,其上可不必另设。其下唯有铜钱、银锭,可在此处细分二三类宝钞,满足百姓所需即可。”

陈恒其后又讲述了不必管束寻常百姓是用银子还是宝钞,只规定番商入朝采购,需要使用宝钞即可。

而作为银两和宝钞的中转站,户部直辖的钱庄,又可以设立储蓄业务。

以官方的信用做担保,以外图内,用习惯代替强硬的政策。在日积月累中,慢慢收拢百姓手中的铜钱、银腚。

说完这个,陈恒又请夏守忠从宫里找出一叠纸,以及五十两银锭。

陈恒将这两件东西摆在桌面上,看着众人问道:“陛下、首辅、温尚书,您觉得是带着五十两出门方便些,还是……”

陈恒拿起一票叠好的纸张,直接塞入自己怀中,顺便拍了拍腰部。其意不言而喻。

宝钞的好处,大家自然都看在眼里。针对陈恒提出的先在沿海小步前进,以便利带动推广的老成之言,韦应宏亦是放心不少。

他就怕陈持行往日受到太多赞誉,反而变得急功近利。

而一旁的李贤,已经用手拍着李俊的头,低声嘱咐道:“别光听,好好把陈大人的话记在心里。明个儿写一篇策论给我。”

得,自己啥话没说,好端端多了一桩功课。李俊心底叫苦不已,尚不能领会他爹的良苦用心。

陈恒的讲述还在继续,“陛下,宝钞之事,重在便商。民间商铺买卖,都要准备秤砣和剪子。

半两的东西,客人拿出一两银子。东家就得剪去一半,又要用秤称过,才能钱货两清。

是故民间有许多碎银子,亦是家家户户常备两物的原因。”

只从这点来看,推行有明确数额的钱币、宝钞,对于一个广开海运的帝国,确实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以一便图百利,以一事惠万年。非宝钞不可!臣请议,五年后朝廷当推行宝钞之事。”

李贽正听的津津有味,突然听到五年之期,不禁好奇道:“为何要五年?”

陈恒当即朗声道:“欲要治政,先要治人。欲要治人,先要治法。

此二者不具备,宝钞之事当缓矣。臣请议,在科试上加大算术一课。不通此道者,往后难以做地方官。”

“臣有异。”韦应宏立马出列,难得旗帜鲜明的表态。

见是首辅说话,陈恒自然停下声来,先让对方说出自己的意思。

……

……

李贽这人真不厚道,遣人派车将陈恒召来。临到散会时,却忘了安排车辆将他送回。好在到了午门处,贾府的管事林之孝已经等在宫门外。

“陈老爷,快请上车。”林之孝殷勤的搬来马凳,又伸手扶着陈恒上去。

态度如此恭敬,倒叫陈恒感觉有些微妙。不过他的思绪很快陷入平静,转而去思索韦应宏之前的反驳。

诚然,韦应宏的言论有其立场可言。以四书五经取仕,是延续近千年的传统。

里面学的是圣贤之言,是万法之法。贸然把算术提升到主科,所带来的影响,肯定是弊大于利。

这也是从乡试开始,大雍就不再把算术放在重要位置的原因。

县试、府试是童生试,意在全方面考量才子的学识,朝廷还有话好讲。

一旦过了这个度,必然引起仕林怨言。

可不走出这一步,朝中的官员就无法完成技术性官僚的转变。

此事的意义,不止在于广而深,更在于其的领头作用。

只有开了这个头,试探出仕林对朝廷改革教育的态度,才能为以后的为政举措进行铺路。

“哎。”陈恒在车厢内叹口气。

慢慢来吧,有些事非一代人之力可以解决。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存在千年的大山。

跟小小的时代浪潮相比,试问一个人、一个王朝要如何取舍千百年来的习惯和观念呢?

驾车的林之孝还以为是自己出了错,惊着车内的陈老爷。

忙屏住呼吸往车内留神,见陈恒半天没说话,他才惴惴不安的继续赶车。

……

……

临敬殿内,已经人去楼空。李贽心思正是活跃的很,带着李贤和李俊这对父子,站在一副巨尺画作前。

此画描绘的景象着实有趣。一条长街上,人来人往。挑担的百姓,赶车的外番商贾,穿梭在阡陌之中。

画作最下方立着一个小石碑,上书秀南二字。

而在此街的右侧,是画师凭借技法和想象力。以长提柳岸为界,凭空将一片汪洋取来。波涛翻涌的海面上,数条大船正在驶离港口。左上方的艳阳照在桅杆上,正是沙鸥追波去,海潮显国力。

李贤不知作画之人,可并不妨碍他对画师技法的欣赏。如此结合民生国事之画,实乃本朝的《清明上河图》。

比之后者,此画更有几分难以言语的恢弘大气。

李俊倒是留意到薛蝌的落款,更在画中认出身穿官袍的陈恒和刘大人。

他越看心中越是觉得有趣,刘延章摊上陈恒这个下属,真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什么事都不做,眼看要名传千古。

“此画名叫‘碧波万里图’,深合朕意。”李贽抬手点了点画作,又道,“你们说当年郑三宝下西洋,该是何等盛景呢?”

李贽还是无法放弃,对建功立业的渴求。他太需要一些东西,来装点自己并不完美的帝王生涯。

真要留个逆父之君的名声在史册吗?那让千千万万个后世子孙,如何看待自己?

……

……

韦应宏在林家苦等上半个时辰,才等到林如海急切的赶回来。传话的下人,腿脚十分麻利。

只是林如海在回来前,先跟女婿打听起临敬殿的诸事。等到心中有数,才折身返家。

两家的关系不必多言,林如海进来时,正看到韦应宏在堂内闲逛。

两人短暂的打过招呼,韦应宏就开始跟林如海抱怨陈恒的举动。

“我不是不知道此事的好处,可事情只有好处吗?举凡天下事,兴一处必然害一处,此阴阳之道也。

持行年纪轻,行事作风勇猛精进,可你这个当长辈的,怎么不多劝着点?”

面对韦应宏的控诉,林如海也是无奈。他总不能打开女婿的脑袋看看,裴师到底教了他什么吧?

陈恒在为政上的见解,许多地方都是他闻所未闻。大家要都是拿圣贤书争论,林如海的才学自然不差。

可这孩子从未拘泥在书本之中,恒儿的眼界和胸怀,一直在大川大河里流淌。

“你自己也说恒儿的举措有些道理。”林如海坐在好友对面,耐心劝道,“你是陛下钦点的首辅、阁老,居中调合,安稳社稷本就是你的份内事。”

看到韦应宏的愁眉苦脸,林如海不禁露出坏笑,“恒儿说自己不在其位,不谋其职。江山社稷的重担,还需韦伯父辛苦操劳。”

这是何等拍屁股走人的无稽之谈,韦应宏鼻子都要气歪。

陈恒目前的官职够不到国事,可李贽却会拿着陈恒的说辞,来要求朝中内阁实施。

没办法,谁叫陈恒把李贽说动了呢。

“消消气,消消气。”林如海用上等好茶,招待这位上门算账的好友。“年轻人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想法。”

……

……

自打陈恒回到贾府,就受到贾家人的百般礼遇。从入门开始,贾琏就对陈恒嘘寒问暖,态度关切的很。

等到晚上家中用饭的时辰,眼凑着陈恒走入席面。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贾家人,都默默停住言语。或是躲避着陈恒的目光,或是主动起身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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