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真的太大了,府内有假山、游廊、小亭不说,更有平层的厢房、以及做工精巧的阁楼。茅大庆在其中跑一路、杀一路,闹的不亦乐乎。
他这般恶虎脱困,肆意妄为,可难为了抓捕的甄府护卫。这帮人在后头辛苦追击,自己学艺不精,还要小心避让着府中的程设,哪里追得上茅大庆。也就一个包勇,尚能仗着本事紧紧跟着。
好在护卫当中也有聪明人,知道茅大庆想要杀到老太太面前。提前分出一批人,仗着自己对甄府的熟悉,抢先赶到后院处戒严。
他们一出现,原本还在欢声笑语的席面,顿时鸦雀无声。一众官夫人瞧出事态不对劲,忙舍了酒杯,聚拢在一处,开始惴惴不安。稍顷,在几个奴婢的通传下,大家才得知前堂发生的事情。
初闻前堂的宾客混进一个悍匪,众人的脸色立马变得苍白。再闻前堂刚刚死了不少人,地上更是血流成河。有不少胆小的官夫人,当即流泪不止,面露害怕。
太平日子里,她们还可以拿着自家的权势。在后宅之地,分些嫡庶之别、贫富之贱。可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往日勾心斗角的手段,通通成了无用摆设。
眼前这副场景,不免叫黛玉看的唏嘘、感叹。所谓的权势富贵,竟是如此不堪一击之物。她还在胡思乱想,外头突然又上来一位女婢,给惶恐不安的甄老太太禀报道:“老太太,大爷、二爷没事。听说马家少爷……没了,还……”
这丫鬟说的虽然吞吞吐吐,可算是让着急的甄老太太放下担忧,直接喜极而泣,连声道:“阿弥陀佛。苍天保佑,佛祖保佑。”
躲在众人中的马家夫人却是惊呼一声,当场晕厥过去。马银可是她的独子啊,含辛茹苦拉扯大,怎么就这般死在贼人手上。
她一晕,倒是把周遭人弄得手忙脚乱。大家掐人中的掐人中,唤名字的唤名字。好不容易把马夫人唤醒,只见对方不住悲鸣,哭天喊地道:“我的儿,我的儿啊……”
如此凄苦之声,不免叫人兔死狐悲。外头死的可不止一个马银,谁都不敢确保自家男人一定没事。唯独黛玉心思还算安定,她知道相公身边跟着柳二哥。有柳湘莲在,足以护住相公的安危。
黛玉正欲回头安慰不安的紫鹃,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在她的手背上。黛玉转头一看,就见到面色苍白的宝钗。后者强撑着精神,只有泛白的唇色,让黛玉瞧出对方的紧张。
“妹妹……”宝钗是个有才学和胆识的女人,可她到底还是个女人。眼下虽说不上六神无主,可想到外头的亲哥和宝玉,她又怎么能放下心中的担忧。
现在是大祸临头的时刻,宝钗一时也顾不上两家的间隙。她知道,真要情况更加危机。整个屋内,可以信赖之人只有一个黛玉。
“姐姐别怕。”黛玉平日虽有些小脾气,可在大事上,向来心胸宽广的很。抬起手,轻轻拍在宝钗的手背。她想了想,实在找不到安慰人的话,只好道,“有相公在,事情很快会解决的。”
黛玉对陈恒,是有几分盲目信任在的。更别说,还有柳二哥在。站在夫人身后的紫鹃一听此话,亦是心安着点头。对啊,薛大爷、宝二爷不好说。可自家的老爷,向来足智多谋的很。只要有老爷在,一定出不了大乱子。
这对主仆的想法,着实好笑。倘若陈恒真的得知黛玉的话,怕是要急得大叫:玉儿,你也太看得起为夫了。就咱这一鸡之力,茅大庆杀我,也就跟我杀鸡一样简单。
也不知是不是黛玉的话起了作用,宝钗的神色明显安定不少。宝钗强压下心神,亦是出声道:“嗯,妹妹。他们都会没事的……”
她的身后,贴身丫鬟莺儿,已经在悄悄打量起四周。这丫鬟也是忠心,正思考着万一贼人杀进来,该带着夫人往何处躲,可以保命。
屋内的低沉、悲伤气氛还在弥漫,外头却响起一阵不该有的喧哗。大家的心思正紧,听到动静都有些慌乱不堪。
“拦我作甚,我是朝廷命官。都给我滚……”来人叫骂着,似乎在跟甄家护卫推搡着。
黛玉下意识竖起耳朵,她总觉得这声音,听着有些熟悉。稍顷,来人已经闯到紧闭的房门前,轻呼道:“玉儿,是我。”
真是相公啊?黛玉双眼一亮,在一众夫人的目光中起身,红着脸欣喜道:“相公。”
外头的陈恒闻言,心思顿时一松。忙迫不及待的道:“你没事就好。你别怕,柳二哥已经去帮着擒拿贼人。你好好呆在屋里,一会我就接你回去。”
黛玉连连点头,她本就没有多少慌乱。此刻再听相公的温言安慰,更是回道:“相公也留心些自己。”
“嗯。”陈恒在外头点点头。只要黛玉没事,就比什么都强。反正他跟甄府的人又不熟,完全没必要为此伤神太多。
见相公没打算继续说话,黛玉正要坐回原位。宝钗却在一旁轻声道:“好妹妹,求你帮我问一声大哥和……相公。”
看到宝钗眼眸里的紧张和害怕,黛玉实在找不到拒绝的说辞。只好对着外头,扬声问道:“相公,薛大哥和表哥他们怎么样?”
不是,我不顾安危跑来,你怎么还有闲心关心外人呢。陈恒闻言,眉头一皱。闷声哼道:“他们好得很。”
可不是没事嘛,也就受到些惊吓。身上是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黛玉一听陈恒的语气,就知道自家的醋坛子是翻了。要遭要遭,回去后还不知要怎么哄。心底泛起怪异的感觉,黛玉赶忙收声坐下,算是拒了其他夫人想要打听的心思。
“多谢妹妹。”宝钗面露感动,握紧黛玉的手。
看到宝钗终于恢复镇定,黛玉也是点点头,开始期待着时间的流逝。
……
……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陈恒才将手里的石头丢在角落,薛蟠就追着脚步赶来。这薛家大爷,甄家护卫自然认得,没有出手过多阻拦。一路让薛蟠跑到门前,确认过宝钗的安危,薛蟠才算止住嘴边的啜泣。
摆设宴席的大堂外,有两条抄手游廊。陈恒懒得理会薛蟠,自己往游廊处躲了躲。谁知这薛蟠却没有眼力劲,跟宝钗对答完,立马跟着过来,紧贴着陈恒的身边站立。
陈恒不愿跟他废话,只好原地放飞思绪。之前跑来的时候,他都不敢想黛玉遭劫的后果。此刻再想想,倘若黛玉真有个闪失。自己就是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得在茅大庆身上咬两口。
可再细想茅大庆的起因,对薛蟠这类公子哥的恨意,又多添几分。贾宝玉再不中用,好歹没出门惹是生非过。这些公子哥怎么就不能学学贾宝玉?
薛蟠注意到陈恒的视线,下意识低声道:“我……我真的没有再犯了。”
“哎。”陈恒叹口气,都是些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不知已做亡魂的马银,临死前,可有几分悔意。
薛蟠见陈恒神色不好,也不敢多话。只好把双手盖在脸上,感受着从嘴边吐出的热气,飘散在指尖。
他想不通为什么茅大庆会来甄府寿宴大闹。娄县枉死的百姓,跟茅大庆非亲非故。到底是何等的恨意和仇视,会让对方提刀在甄府直接行凶。
薛蟠想不明白,更怕自己跟马银一样,突然做了别人的刀下亡魂。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偷看向静立的陈恒,最终还是问道:“陈……陈兄,你知道他为何敢杀人吗?他不怕官府、王法吗?”
听到这个问题,陈恒在廊上嗤笑一声,语气莫名道:“金陵的百姓入夜就不敢出门,白天过个大街还要小心谨慎。现在你问我,他为何要杀人?”
只要黛玉没事,陈恒巴不得茅大庆多杀几个为恶的公子哥,好给这些人提醒一二。天下的老百姓可不是什么待宰的羔羊,甘愿引颈就戮。
匹夫一怒,尚会血溅五步。真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是千万个匹夫揣刀夜行,会有无数个茅大庆站出来。
只是百姓跟勋贵之间的矛盾,竟然激烈至此。这天下,怕是要大乱啊。收住声的陈恒,微微眯起眼打量远处。视线尽头,柳湘莲正一脸轻松的朝自己奔来。
“大人!”
“怎么样?”陈恒留意到柳湘莲衣服上的血迹,忙关切的问道。
“让他跑了。”柳湘莲甚是遗憾的摇头。
陈恒闻言,目光忍不住一凝。包勇的武艺不好评价,想到对方原著里,能靠一己之力打跑潜入贾家的悍匪,本事应该不差。再加上一个柳湘莲,还奈何不住茅大庆吗?
莫非?陈恒心思转的很快,他猜到柳湘莲可能手下留情了。后者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冲自家大人眨眨眼,随即收剑入鞘。
贼人已经走脱,剩下善后的事情,自然留给甄家人慢慢处理。先前不知躲到何处的男人们,终于想到甄府后宅的夫人家眷。一户户汇合的人家,在哭哭啼啼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庆幸逃离是非地。
大家横遭无妄之灾,以后还敢不敢来甄府做客不好说。准备回去的陈家人,却是打定主意以后没事少离开华亭。
四人一道出了大门,并肩朝着巷子里走去。他们的马车,正停在此处。路上,紫鹃拉着柳湘莲寻问打斗的经过。这些飞来飞去的江湖人士,一直是话本里的演义桥段。今日能遇见,紫鹃和黛玉,自然存了几分好奇。
陈恒听着家人的对答声,神色亦是庆幸中带着几分喜悦。只要这些人没事,就比什么都强。来到无人看守的马车处,陈恒一个健步跳上马车,正要掀起帘子进到车内,半弯着的身子突然僵在当场。
此刻的陈恒,只觉全身汗毛倒立,鸡皮子遍布手臂。他在车厢内,见到了喘气的茅大庆。对方正举着刀尖,笔直的对着自己,一双刚刚杀过人的视线,亦是透着几分阴冷和决绝。
“大人……”柳湘莲瞧出陈恒的不对劲,立马把手搭在剑柄上,轻呼着。
两个男人的异样,立马让黛玉心头一紧。陈恒僵在车头,忙举起手示意柳湘莲稍安勿躁。一步走进车厢内,对着茅大庆道:“放她们走,我有办法送你出城。”
“不可能。”茅大庆压低着声音,他眼下多处负伤,血迹早已浸湿衣裳。正如一只困兽般,死死盯着陈恒和垂下的布帘。
“那就一起死。”陈恒知道此刻不容丝毫露怯,一家人的性命都在自己手上。刚刚的距离,不过一步之遥。陈恒清楚,只要自己想开口大喊,对方必然是手起刀落,根本不在乎多杀一人。
“你威胁我?”茅大庆有西北男儿的雄武,亦有西北男儿的狠劲。握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根骨分明,显然有了一怒行凶的打算。
“我是在跟你商量。”陈恒尽量淡声道。眼下只要能保全住黛玉,什么事都好说。只有这一点,他寸步都不会让。
“让她们上来。”茅大庆狠声道,冰凉的刀锋又凑近一些,近到陈恒的鼻翼,都感觉到几分刺骨。
“你杀了我吧。”陈恒毫不示弱的回道,想让自己带黛玉下火坑,那还是死了干脆些。
外头的柳湘莲急得团团转,他有心持剑杀进去,可也知道除非一剑砍下茅大庆的脑袋,不然对方一定有余力,当场弄死陈恒。
心思慌乱之下,柳湘莲一个看顾不全。黛玉已经挣脱紫鹃的手,提步翻上马车。
“夫人……”柳湘莲惊呼着,怎么也想不到黛玉会如此大胆、冒失。
黛玉掀起帘子,小步走入车内,坐在万念俱灰的陈恒身边。握住对方颤抖的双手,对着茅大庆安抚道:“壮士勿急,壮士出言相邀,我来就是,不必为难妾身的相公。”
“糊涂。”陈恒轻斥一句。他素来敬重黛玉的才智,岂能相信对方会做出如此失智之举。
黛玉牢牢握住陈恒的手,对其吐起舌头,扮着鬼脸道:“相公可莫要忘记我们生死与共的誓言。”
这都啥时候了,还讲这些?陈恒实在气恼,却又不舍得怪罪黛玉。只好想着有个万一,自己得挡在黛玉前面。
三人沉默的间隙,柳湘莲跟紫鹃亦是翻身上车。小小的马车内,坐着五人自然拥挤的很。此等情况,莫说是拔剑,怕是自己一有动静,残刀已经挥杀开。
思及此,柳湘莲当即狠声道:“前头在府里,我就不该念你是条好汉,心慈手软放你离去。”
茅大庆亦是沉默下来,刚刚的一番交战。他如何瞧不出柳湘莲的武艺,在自己之上。可事情发展到现在,只能怪陈家人自己倒霉。他茅大庆,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你们谁去赶车。”茅大庆提着刀,喝问着四人。
为了掩人耳目,陈恒知道只有柳湘莲独自驾车,才不会引起外人猜忌。柳湘莲亦是清楚,继续僵在这里,万一引起甄府的注意,大人一家必然没有好下场。
“茅大庆,你记住,大人若是有个闪失。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柳湘莲都会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
茅大庆亦是不惧,他本就是刀口舔血之人。要真怕死,今日就不会来甄府大闹。哼过一声,他抬手拍着脑袋,喝声道:“大好头颅在此,不怕他们死,你现在就可以来拿,不必等到以后。”
柳湘莲也不去逞口舌之快,直接掀起帘子往外头一坐。挥舞起马鞭,出声道:“驾!”
见到马车终于驶动,柳湘莲又在外头赶车。对着一个文弱书生、两位女眷,茅大庆终于把刀锋垂落,按在自己膝盖上。出声道:“我知道你。”
听到茅大庆这般说,陈恒没好气道:“哦?!不知忘恩负义之人,是从何处听闻在下的名声。”
如今夫妻俩的性命,悬在对方一念之间。陈恒再好的脾气,此刻也是动怒异常。说出口的话,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
眼下还要依靠对方送自己出城,茅大庆也不愿跟陈恒鱼死网破。他沉默片刻,主动缓和道:“报纸上说你是华亭百姓的青天大老爷。我知道,你是为民做主的好官。今日之事,是我对不住你跟柳兄弟……”
“你放心,只要你平安将送我出城,是我茅大庆欠你们一条命。我茅大庆以亡母亡妻起誓,绝不会为难你们夫妇,今后亦会结草衔环报答你们一家。”
陈恒闻言,心思亦是微微放松下来。他也说不上来,虽不指望茅大庆将来的报答。可听到对方不会多为难自己跟黛玉,心头还是觉得此人的话有几分可信。
快意恩仇的江湖人士,若是连自己的承诺都做不到遵守,在天下绝无立足之地。
陈恒点点头,又大胆的打量茅大庆一番。突然出声道:“紫鹃,去格子里拿条毛毯出来。”
“你要做什么?”听到陈恒的话,茅大庆当即握紧刀柄。
“蠢货……”陈恒怒骂一声,训斥道,“你的血再流下去,就要顺着木板滴在地上。你是深怕甄家人找不到你的踪迹吗?”
茅大庆陷入哑然,到底是读过书的,心思就是比一般人细致些。等到颤抖的紫鹃,抬起手将木板上的血迹擦去,又把毛毯垫在地上。
“多谢。”茅大庆见紫鹃确实没有异动,总算是信了陈恒的半分话。
有了初步的信任,陈恒又道:“这般急着离去,事后必然会叫旁人起疑。我们还需回客栈一趟,让她们取回行李,跟掌柜说好诸事,才可以掩人耳目。”
茅大庆微微皱眉,考虑到事多生变,下意识回绝道:“哪有这么麻烦的空闲。出城,我现在就要出城。”
“你是深怕别人不知道我护你出城之事?你今日犯下如此大案,我身为朝廷命官,这般包庇你,事后铁定逃不过死刑。左右都是一个死字,你还不如现在杀了我们一家更干脆些。”
茅大庆是真说不过陈恒,闻言,只好讥讽道:“到底是个官迷,临到这个时候,还不忘当官的本事。”
“你既想着为民做主,为民请命。怎么不盼着我在华亭多当几年知县,好好看顾当地百姓,让他们多过些安心日子?”陈恒亦是反唇相讥。
罢罢罢,我真是昏了头,跟一个文人争辩什么。茅大庆沉默下去,陈恒便拿了此间的主动,当即叫柳湘莲改道客栈。
等到了地头,又让紫鹃和柳湘莲处理好外事。等各事都处理妥当,这家人又去到城中车行,使了些银子买下马车。如此万无一失的收过尾,陈恒才挑了城东的大门,示意柳湘莲专心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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