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躺了十几天,后背和手指的创伤都好的差不多了。这段时日父亲天天都来,二娘长姐常来探我,三哥也三不五时来坐坐,就连二哥也过来过一两次,唯独媜儿从未踏足,只是每天让合欢来请安问询。
我不明白棠璃曾说“媜儿与裴婉极好”理由何在,媜儿现在对我的冷漠和疏远连棠璃也不明所以。
正值中秋佳节,皇上赏了一筐子江南进贡的大螃蟹,听小纯说个个饱满新鲜,清蒸了吃最合适。父亲便在家里的烟袅亭上设下螃蟹宴,除家里人外,还请了三哥和薛婶娘。
烟袅亭四面环水,左右又有几处小亭,跨水接岸,有曲廊相连可通。沿途路上种满了桂花,嫩黄的花朵隐藏在层层绿叶之下,经过看不见花,只有秋风摇落一树花香。
侍婢们早摆好了杯箸酒具并茶筅茶盂,父亲特意留空上首位子,我暗自猜度大约是留给薛婶娘的,她乃是河西贵族薛家之后,娘家已有无数皇亲贵胄,夫君是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裴行礼,侄女又是当朝皇后,身份尊贵,父亲自然把她尊在首位。
我一身家常装束,只披着软毛织锦披风靠着小亭栏杆看水,远远望见二哥拄着拐杖走来,媜儿只淡淡瞟了一眼,并无多话,反倒是长姐让绛珠去扶住了。二哥在我身侧坐定,他一向对我视若无睹,我也不敢亲近。
等了半个时辰,婶娘三哥还没有来,父亲去了正门等候,二娘到厨房打点,长姐远远的站在树荫下看鸥鹭,媜儿歪坐在岸边扶廊上。我捡了个软凳坐了,半俯在窗槛上掰下手中桂花蕊掷向水面,引的游鱼浮上来争抢。
二哥慢慢站起,拣了一个海棠冻石蕉叶杯,我看见,知道他要饮酒,因身边没人,便起身拿起案上鎏金梅花自斟壶来,二哥微笑道:“这是丫头们做的事,怎么能劳烦妹妹动手。”我斟上一杯递去说:“二哥客气了,兄友弟恭乃是本分。”二哥接过一饮而尽,我又满上,他复饮尽道:“有些日子没喝过绍兴花雕,颇有些想念。”,我笑道:“二哥沙场征战快意恩仇,有杜康作伴,还会想念黄酒吗?”二哥捏着酒杯的细脚处深沉道:“一个刚烈,一个婉转,各是各的滋味。”
我看他表情很是温柔,似乎真是余味无穷。不禁有些心动,便从他手中拿过那海棠杯自斟了一口,也不觉得有何特别之处。二哥望着我手中的杯子,脸色有些古怪,我才记起自己忘了古代男女授受不亲的大忌,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也不能共用一个酒杯吧。如果恰巧唇印在同样的位置,岂不是等同于……接吻?
这样一想,我脸色绯红,忙掷了杯子,二哥也像被火烧了一样慌张收回眼神。
棠璃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里放着一个缠花玛瑙盏,她见二哥也在,笑着施了礼。二哥掩饰的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棠璃回道:“小姐身子弱,又连着两次受惊,螃蟹虽然好吃,但毕竟性寒,空肚子吃了只怕不舒服。厨房做了一盏冰糖燕窝,让小姐先暖暖肚子。”
我嗔怪道:“要你这么小心,人人都没吃,独我先吃,知道的说是你想得周到,不知道的还说是我们这房不守本分。”棠璃揭开盖子,笑着回道:“就怕有那起不明事理的乱嚼舌根,婢子一早就回过老爷,是老爷让做的。”二哥偏头看了看说:“原是应该的,妹妹身体要紧。”棠璃拿银勺子慢慢拨弄,又轻轻吹了几口递给我。
“我说姐姐怎么坐的那么远,原来在这里吃独食。”一把清甜的声音在棠璃背后响起,棠璃忙侧身行礼,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媜儿婷婷曳曳走了来。
她淡淡笑着走近,翡翠撒花洋绉裙在竹桥上逶迤生姿:“姐姐跟哥哥谈的投机,没人管妹妹了。”我笑着把燕窝递给她说:“媜儿说哪里话,来的正好,这里有一盏燕窝,我们兄妹三人分食了吧。”
媜儿在二哥身旁坐下,端过那玛瑙盏看了看,冷冷笑道:“我母亲想要每日份例里多上二钱燕窝,爹爹犹说奢侈太过。爹爹真是疼你。”她虽面带笑容,但一丝欢喜姿态也无,又说起三娘要燕窝不得,明是冲着我来。棠璃见势陪笑说:“我们屋里也是没有的,只是今日吃螃蟹,又等得久些,老爷怕小姐腹内受寒增了病态,才吩咐下面做的。”
媜儿冷着脸,突又绽颜道:“果然还是姐姐房里的丫头细心,事事想的周到。姐姐这般体弱,是要有个贴心知事的人在身边,若非如此,叫我们怎么放心呢。”我正奇怪于她神情的变化,背后便响起一阵脚步声,回头看去,原来是三哥搀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从后面的曲廊走了上来。那女子螓首蛾眉,杏脸桃腮。一身鹅黄色描金衣裙,绣着繁复的花纹,束一条白玉镶金彩凤文鸳带。凌云髻上一支镂空飞凤金步摇烁烁夺目,另又点缀四蝶穿花碧钿,彩凤明月耳珰,一团珠光宝气。就连一双绣鞋也描画着朵朵牡丹,尽显风韵姿态。
我心下猜想这就是那家世尊贵的婶娘了,还未动步,媜儿已经上前扶住了。二哥伤势虽在好转,但毕竟伤筋动骨,比不得我皮肉之伤。我见他起身艰难,忙一把搀住。媜儿嘴巴极甜:“婶娘贵人事多,这些日子也不来家里看看媜儿,媜儿真是想念的紧呢。”婶娘拉住她的手说:“我是想常来探你,只是府里事多,你三哥又是个没嚼子的马。”媜儿又说:“怨不得婶娘辛劳,谁让婶娘聪慧呢,又能人所不能。”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婶娘脸色舒展,显然媜儿的话很合胃口。我恭敬的欠了身,婶娘只是瞥我一眼:“你大病初愈,就无需多礼了。”
三哥撇了撇嘴,看见案上的玛瑙盏随口问道:“那是什么?”棠璃忙上前垂手回道:“是老爷吩咐给四小姐预备下的燕窝。”婶娘眉毛一挑:“今日不是螃蟹宴吗?”棠璃回道:“是。螃蟹性寒,燕窝是用来给小姐暖胃的。”
婶娘盯我一眼,无话。父亲此时已安顿好了席桌,差人来请。一行人便又穿过曲廊,去到烟袅亭坐下。
父亲果然请婶娘上座,婶娘推辞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依我说,把那大团圆桌放在中间,也不必拘定坐位,他们孩子家,愿意怎么坐都行,大家欢欢喜喜,岂不更好。”父亲听了,忙命仆妇上来撤了案几,按婶娘说的重新摆了桌凳。
二娘今天特意穿了云雁细锦衣并烟水百花裙,紧紧束了袖口,头发也挽成盘桓髻,稳当而一丝不乱,显得干练简洁。她吩咐下人道:“螃蟹不可多拿,先拿八个来,其余仍旧放在蒸笼里,吃了再拿。”底下答应一声,送上来十个螃蟹。
二娘一面要水洗了手,一面站在父亲跟前剥蟹肉,头次剥好的便让与薛婶娘,婶娘道:“无需如此,自己剥着吃分外鲜甜——你现时身份不同,何须事事亲为?”,饶是一贯听熟了冷言冷语的二娘,闻听此言也略略尴尬,所幸三哥打翻了姜醋汁,二娘忙叫人换了新的。
秋天的螃蟹肉厚肥嫩,且味美色香,为一年当中最鲜美。膏蟹、肉蟹、大闸蟹等,都在中秋时节长得最好,一只只膏似凝脂,味道鲜美,余味无穷。虽然曾经也吃过,但是现代社会饲料圈养的螃蟹怎及古时候纯天然的螃蟹鲜香呢?
二娘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递与父亲,父亲接过道:“艳君,你也吃些,不必管我。”二娘笑着摇头,只管伺候父亲,又命小丫头们去取**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大家洗手。
这些日子我冷眼看去,父亲虽然宠爱三娘,但三娘骄奢任性,又善于算计,父亲在她那里未必能放松。反观二娘,虽是丫鬟出身,父亲的衣食起居一应是她打点思量。但她从不抱怨,事无巨细又想得周到。
父亲剔了一壳子肉,趁人没注意递与二娘。二娘接过,背着身默默吃下。再转身时,脸颊飞起红霞,看父亲的眼神温顺憧憬,犹如少女怀春。大约是真爱极了一个人才能无怨无悔至此吧。
媜儿紧挨着婶娘,不时为婶娘斟酒夹菜,三哥落得清闲。二哥是没办法自己弄的,长姐早让绛珠洗了手在一旁剥蟹肉伺候着。我自己拿着个母的,真费力的敲打蟹腿上的肉。
秋熙悄悄上来,附在媜儿耳边嘀咕了几句。媜儿挥手让她下去,她一步几回头,脸上犹有泪光。婶娘见状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的丫头吗?哭的什么?”媜儿眼圈发红,强笑道:“并没有什么。”婶娘是何等女子,岂会看不出其中有事?她放下手里的酒杯道:“你是极懂事的孩子,不要憋在了心里,究竟所为何事?”
媜儿泫然道:“也没有什么,只是秋熙来回说,母亲病了几日,今日听说婶娘要来,早早的撑起来装扮,现时在房里哭呢。”婶娘惊道:“既然知道我要来,为何她反倒不来了?现在在屋里独自哭又是为何?”媜儿忙掩口道:“是媜儿说错了,原本没事。”
我听到她那么说,猜到她定是要借这场家宴解了三娘的禁足。果不其然,婶娘掷下筷子道:“这倒奇了,今日你若不说个清楚,我决计不肯罢休!”因她力道过大,乌木镶金筷子铿锵坠地,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
媜儿吓得起身跪下道:“是媜儿不好,婶娘莫要生气,原是媜儿错了!”她身子娇小,又是哭又是说,瑟瑟发抖,看起来好不可怜。婶娘一把扶起她说:“你何错之有?”父亲看不下去,咳嗽一声道:“媜儿这是做什么,中秋佳节,你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婶娘不气反笑:“哥哥也不用怪媜儿。我说呢,既是家宴,玉萼为何不在?问起下人,说是病了。既然病了,怎么装扮起来了又在屋子里哭?媜儿怎么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又喝道:“少庭,你妹子不敢说,你说!”二哥只是一言不发。我和长姐见婶娘动怒,都站了起来,底下人也一声鸦雀不闻。
婶娘环视左右,指着二娘道:“你说。”二娘忙撇下手里的螃蟹,父亲许是怕二娘惹火烧身,抢着说道:“玉萼她妖言惑众,当众戕害婉儿,是我让她禁足的。”婶娘道:“戕害婉儿?这是从哪里说起?”父亲便把那日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婶娘缓缓坐下,想了半日,媜儿瑟缩着说:“母亲性子刚强,嫉恶如仇,也是听了外边传说,恰巧姐姐又出了那档子事。母亲怕傅府的惨剧重演,才一时冲昏了头,开罪了姐姐……”
“这也无妨,本是为了阖家安宁。”婶娘说道,“只是玉萼行事鲁莽,不该对婉儿下手太狠。”媜儿一脸惶恐忙说:“母亲自小听国师讲经论道,说是邪祟之事不可心软,否则一旦反扑后患无穷,所以才多方试探——原是母亲错了!”婶娘只坐着出神,一桌子人都缄默陪坐。
秋风萧瑟,凉意一层一层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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