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客的时间,陈恒也不是闲着无事。他的书桌上,正摆着一副薛蝌新寄来的画作。这人着实可恶,带着妹妹宝琴往广州一躲。自己享受着人间的清闲时光不说,还不忘寄画过来调侃老友。
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薛蝌的画作上。画着一对人儿坐在晴日的木藤架下,翠绿的藤曼铺在他们头顶如青云。四周野草环绕,百花缤纷。薛蝌跟宝琴俩人,分别穿着夏日的清凉衣装。两张木椅中间,摆着一张小案,其上有各种瓜果、茶水。
薛蝌躺在木椅上,手持蒲扇轻摇,翘着二郎腿,满脸的舒适得意。着男装的宝琴,虽背对赏画人,亦能瞧出她的神态。只见好二弟左手上正拿着点心、逗弄着膝上的白猫。再看隐约露出的上扬嘴角,亦能看出宝琴的愉悦心情。
左上角的落款处,薛蝌执笔写下《半日闲》的字样,并盖了自己的印章。剩下一片留白处,显然是等着自己留字落诗。陈恒越看越恨,若不是想着此画可以留给孩子,当作家传之宝,以后拿去卖钱。他恨不得提笔,直接在留白处写上:‘可恶,可恶’四个字。
罢了,罢了。以薛蝌如今的名气,这画放上几年就是巨款啊。留给女儿当陪嫁也不错,陈恒如此市侩的想过。索性笑着提笔,在留白处挥墨:山水闲人意,广府闹市居。不知秋冬日,夏雨开春花。
诗是寻常,可胜在陈恒一手字,实在出类拔萃的很。短短二十个字,他头一句用了楷体,再到其后的行书、草书,如天迹吹拂过的浮云,可谓一气呵成。
尤其是在最后一句上,从雨字开始,陈恒师承颜真卿的草书字体,在此刻将狂放不羁展现的淋漓尽致。诗在画上,草书飘飞。既合了《半日闲》的闲字,又如一场大雨正要浇在藤架上。算是自己化作发怒的天公,惩罚着藤架下的一对闲人。
也不知道后世的赏画人,能不能明白自己题字落款的羡慕心情。陈恒暗笑过后,在尾部记上年月日,又写上自己今日所在地,最后亦是盖上自己的印章。
如此处理完一件闲事,陈恒找来工具,将其直接挂在书房里的书架边上晾干。《半日闲》的旁边,亦有很多薛蝌寄来的画作。这俩人一画一字,互为良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知己好友。
《半日闲》才刚刚挂好,门口已经传来信达的敲门声:“大人。”
“进来吧。”陈恒拿起手巾擦拭一番,才迈着步站在书桌边上。片刻后,信达就领着一个模样俊俏、衣着普通的男人走进来。
陈恒多看了对方一眼,确认自己没见过对方。就问道:“不知阁下是?”
“大人。”男人赶忙弹了弹衣袖,半弓着身行礼道,“小人潘又安。在京师时,曾有幸跟陈管事结识。这次出来办事,赶巧从松江府路过,就想着厚颜过来拜见陈兄和大人一番。”
陈恒没想到竟然是此人,再一听潘又安口中的‘路过’,不禁暗笑一番,天下哪有这么多巧事!他算是知道信达为何会带潘又安来见自己,当日自己确实说过,此人可以结交一番。
潘又安听到陈恒的轻笑,心头忍不住一紧。他这次从贾府偷跑出来,消息应该不会传这么快才对。讲道理,自己一个在贾府可有可无的人。私情之事,又没叫人当场撞破,根本不值得几个老爷大费周章抓捕。
“你是偷跑出来的吧。”想着以后说不准要用此人,陈恒直接点破潘又安的难处。
用人之前,最先要考虑的就是知根知底。与可靠比起来,能力其实不一定最重要。当手中能调动的资源足够多,是头猪都能飞起来。重要的是用的人,会不会有背叛的风险。
潘又安能以死成全自己跟司棋的情谊,抛下自己挣到的家业不顾,显然是个重感情之人。至于会不会意气上头,感情用事。那就看自己的用人分寸,毕竟人无完人,无须求全。
“大……大人……请恕罪。”潘又安没想到自己的底细,一言就被陈恒戳破。忙慌乱的跪在地上,以示自己贾府家奴的身份。
既然要用此人,那就得帮潘又安摆脱后顾之忧。陈恒心安理得的受了这一礼,道:“无妨,贾府里的事情,我不会多管。”又故意道,“你此行跑出贾府,路过松江府,准备去往何处啊?”
我自然是来投奔大人你啊,潘又安转着眼珠子,听到陈恒坐回书桌的动静。他灵动的心思发作,当即回道:“说出来怕大人笑话,小人如今是天地之间无归处,正想来求陈管事指点迷津。”
分寸把握的也不错,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要过信达一手。陈恒坐在位置上点点头,看了信达一眼。想到信达如今已能独当一面,信达的身边,确实需要个得力之人辅助。就出声道:“过几日,家里有场宴席。你既然没想好去处,就先帮他一起处理此事。”
潘又安抬起头,见陈恒用手指着信达,忙转过身子朝着信达磕头,“愿听从管事差遣。”
这是要把他收做家奴的意思吗?信达看向书桌上的哥哥,陈恒却眨眨眼,显然在回绝信达的猜想。
潘又安此次逃脱出贾府,就是求个自由自在的天地。我们家就不必强人所难,非要逼人低头卖身,才肯出手相助。
一番对视,信达便明白陈恒的意思。当即把潘又安从地上扶起,说道:“你先跟在我身边,处理好此事,再说以后。”
“诶诶,好。”潘又安忙点头答道,脸上全是重负释然后的欢喜。
其后两人又小心告辞离去,将书房内的空间留给陈恒,不敢打扰过甚。
……
……
午间吃饭的时候,陈恒跟林妹妹说起此事,后者跟甄英莲都有些担心。管好一个家,最忌讳突然用些来路不明的人。听到相公说此人不会归属自家,林妹妹这才稍稍点头放心,又问:“此人有何特别之处,竟值得相公提携相助。”
陈恒笑了笑,点评道:“也是个苦命人罢了。”其后,他把潘又安跟司棋的私情一说,着重说了此人重情重义的性子。
林黛玉点点头,重情重义暂时看不出。可她对私定终身的男女,难免有些别扭。好在此事是相公所托,她仍是表示自己会想办法去找贾母要来潘又安、司棋的奴契。
潘又安在贾府的地位不值一提,倒是司棋是迎春姐姐的大丫头。若没有贾母出面,恐怕难以成功。说到贾迎春,黛玉又想起一件事,对着陈恒道:“相公,你可还记得孙绍祖。”
中山狼嘛,他怎么会不记得。一边点过头,陈恒又给右手的英莲解释道:“此人是荣国府长房长女的未婚夫婿。”
甄英莲最近天天跟在黛玉身边,对家中以后要走动的亲戚,也渐渐熟悉起来。荣国府长房长女,正是贾迎春。
黛玉亦是朝着英莲点头笑道:“你们怕是不知道,此人在我离京前,给关进刑部大牢了。”
甄英莲轻呼一声,替陈恒喊出疑问:“竟然还有这等事,他可是犯了什么重罪?!”
陈恒想了想,也问道:“可是海事司之事?”
“正是如此。”黛玉并不意外陈恒能猜到,“当时刑部已经抓了一批为恶的小官小吏,这孙家人亦是深陷其中,我听闻刑部那边有意严惩这些人,估计是放不出来了。”
涉案之人,如此之多,抓小放大也是难免。陈恒能理解刑部的想法,不然真把京师的勋贵子弟都处置一顿,怕是人头滚滚,将要血流成河。
“那她怎么办?”甄英莲担心道,“他们两家,可有到交换婚书的地步?”
“已经换过草贴。”黛玉叹道,之前大舅贾赦也不知发的什么疯,一心着急着操办婚事。若不是孙绍祖突然下狱,怕是聘礼都要提到贾府门里。
甄英莲闻言,更是感慨万千。草贴虽跟定贴不同,不如后者正式。可草贴一过,这贾迎春名义上,也算的上半个孙家媳妇。
陈恒却对贾赦的反应来了兴趣,追问起贾赦的反应。林妹妹看出自家相公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轻声道:“还能怎么办,大舅自然是想悔婚的,孙家人又岂能同意。我离京前,他们正吵成一团。
也不知大舅给孙家人拿住什么短处,竟也有他耍横都吵不过人的时候。可这般闹下去,叫迎春姐姐以后如何出来见人,如何另觅改嫁。”
这个问题也好理解。毕竟孙绍祖还没死呢,白白收了五千两的贾赦就想着过河拆桥。吃相实在是难看的过分,更有落井下石之嫌。
有些事,等人死了,再做不迟。起码还能成全自家,重情重义的名声。陈恒摇摇头,父庸女弱,为之奈何。
“吃饭,吃饭。”陈恒连忙招呼着两位夫人动筷。
……
……
下午倒没多少事,只有萧平带着应征的徭役名单,过来请示下一步事务。陈恒在书房接过名单一看,竟神奇的发现上面,除了华亭县出了八千人外,下头的娄县亦出了三千人、金山县出了两千人,奉贤县还有三千人在列。
这般一算,就有一万六千人了。陈恒实在觉得奇怪,他原本以为甄子静等人,会在暗地里使绊子。原想着是靠自己多使些办法、力气,以填补这个人数缺口。
怎么拖后腿三人组,在此事上这般卖力。陈恒有些难以理解,再看萧平脸上的难色,又奇怪问道:“这差事你不是办的挺好的嘛,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萧平苦恼道:“大人,按这个人数下去。咱们那二十万两,怕是一个月都坚持不住。到时不止给百姓发不出去钱,怕是买石料的钱都不够。”
陈恒大笑,原来甄子静等人抱的是这主意。他忙摆摆手:“不碍事,你继续做事就好。该买石料、买石料,粮仓的一应开支,也叫人记录明细。不行就多配几个账房先生,交叉监督。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是。”眼见陈恒智珠在握,萧平也不好多问,直接告辞离去。
他这个主簿,向来如此办事。不该问的不问,一心做好份内事。反正出事了,上头自己顶锅,他仍旧是安安稳稳的县衙主簿。
……
……
“他陈持行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变不出那么多钱发给百姓。”甄家的管事,对着甄子静不住念叨着,“你且放宽心,等到他手头没钱没粮,自然要求到我们家去。”
甄子静连忙给管事倒茶,自从老赵家的案子上交刑部,他对陈恒也是恨之入骨。此番尽心尽力替华亭县办事,也是存了看陈恒落魄收场的心思。听到甄管事的言辞,他又问:“那等他求到咱们家,我们是帮还是不帮?”
“府里的大少爷发话了……”甄管事放下茶盏,开始摇头晃脑,得意道,“明年开春是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他到时若是带着贺礼,诚心诚意上门求援,我们也可以借他二十万两。”
甄子静大笑一声,“大爷果然高明。”等到明年开春,就是给陈恒四十万两又有何妨。如今压在港口上的难处,第一要紧的就是工期。
“府城里大户,可都有知会到?”
“管事放心,在松江府,没人敢不卖我们家的面子。我跟你保准了,绝对没有人敢冒着得罪我们家的风险,将钱借给陈持行。”
甄管事点点头,阴沉道:“哼,就看看他是什么孙猴子,敢来我们的地界闹事。”
……
……
十一月十五,是远行的好日子。四县应征的一万五千名徭役男丁,已经在华亭县差役的组织、安排下,踏上去往川沙厅的乡路。
这些男人一脸喜气的跟家人告别着,对未知的前路都不是很担心。华亭县的青天大老爷跟他们许诺过,考虑到年关将近,本次徭役的月钱,每半个月一发。大年二十九到新年初五,更会放假,允许大家回家团聚。
如此优厚的徭役待遇,若还要担惊受怕,那真是没地方说理去。至于陈恒的信用,此时在百姓心中,还是顶用的。人心一向如此,当对一个人有了初步信赖,总是会优先选择相信,只期望陈恒能不辜负百姓的期望。
甄子静今日讨了半日闲,特意拉着徐彪和一干亲信,站在云间第一楼上。看着一众百姓穿着厚厚的冬衣,喜气洋洋的走出城门。
“最多一个月,那姓陈的,就得求到我们面前。”他说的十分自信,旁人没有甄子静的家世做靠山,都不敢对一个县太爷,横加妄词。
甄子静也不在乎无人迎合,他背靠金陵甄家,足以称得上背靠大树好乘凉。
城头的热闹,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华亭县衙后门的热闹,亦有不少人在暗中关注。那些躲起来的看客,已经看着潘又安在门口驻足许久。
这县衙的新面孔一看就是在等人,华亭县令为了今日的宴会,早已准备许久。大家都在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县令老爷如此大费周章招待。
稍顷,远处的官道上,跑来两辆价值不菲的马车。打头的一辆,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停下。一名衣着华丽的男人,从下人掀起的帘子下走出来。几步走下马凳。男人朝着迎上来的潘又安问道:“你倒是面生的很,陈管事呢?”
潘又安从信达准备的名单中,问过今日贵客的体貌特征。见年轻人一口扬州的乡音,当下就回道:“王少爷,大人和管事已经在府内久候。稍前一会,管事听说又有新客要来,才回到府内忙事。”
“倒是热闹。”从扬州来的王守义笑笑,越过弯身恭候的潘又安,走到另一架马车边上,用手轻拍着车厢,没好气道:“都到地头了,你怎么还不下来?总不好让主人家久等。”
马车内隐约传来一阵骚乱,片刻,一柄合拢的折扇探出来,挑开垂下的帘子。一名俊俏的男装少女随后探出身,几步跳下马车。
只见她站在王守义跟潘又安面前,开扇轻摇道:“表哥,你在扬州跟薛家人也是相识。你说,是我男装好看些。还是薛宝琴的男装更好看?”
王守义摇摇头,自家表妹容貌固然出色,可那薛宝琴一直有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虽然这些年,大家都没见过薛宝琴女子扮样,不过盛名之下无虚士,岂是自家表妹可以随意比拟。
见表哥这般反应,夏金桂却是恼了,直接骄横道:“你不说,我一会可就要亲自问问陈大人了。”
“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胡闹。”王守义倍感头疼的扶额,“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表哥胡说,我家有这么多钱。真要说出去,多的是男人要娶我。”夏金桂朝着表哥做过鬼脸,又问向一旁紧身跟随的潘又安,直接道,“你说是不是。”
“夏少爷所言不虚。”潘又安的待人接客之道,在荣国府锻炼的极好。只一句话,就把夏金桂逗得眉开眼笑。
三人当即要作伴朝府内走去,突然后头又来一辆马车。王、夏表兄妹,顿时来了兴致。索性在台阶处停下步,想看看来人的是谁。
谁知此人跟王、夏二人也是旧相识。才从马车上探出身,王守义跟夏金桂已经走下台阶,上去迎道:“张世伯,连您也亲自来了?”
张老先生是晋商商会的会首,见到这对表兄妹,倒是有些意外。他朝着王、夏点点头,亦是奇道:“在京师,我跟陈大人有些交情。这次,怎么你们也来了?”
王守义还没答话,夏金桂却抢着声回道:“世伯,我们跟陈大人也有交情呢。”
张老先生大笑一声,恍然大悟道:“哈,倒忘了采买西洋海船时,你们家也在场。”
夏金桂面露几分无奈,亦是恼气道:“在场又有什么用,又抢不过你们山西商行。”
张尚德笑着摇摇头,说句不客气的话。山西晋商向来抱团紧,他们想要买的东西,还没几人抢得过。这几人正要作伴同行,远处的官道上,又是几辆马车飞驰而来,也不知马车里的来客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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