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 乱

求援的军情发出已有数日,史鼎领着剩余军马暂时驻扎在一处山谷。附近的两处丘陵上,另设有两座军寨,与谷中大营形成掎角之势。

期间,史鼎也命人组织过几场突围战。对面的流匪倒也聪明,人少就出来应战。一旦大雍派出的军马过多,流匪当即跑的无影无踪。等到史鼎露出率部前移的意图,各处山林又响起巨大的喊杀声,尘烟四起。

几次强行突围未果,史鼎用实际行动堵住众将士的嘴,更是心安理得的待在大营,安心等起援军到来。这般做法,岂能让诸人满意?

大家认为自己只是误中匪人奸计,绝对不是打不过一帮虫豸草寇。眼下打又不打,退又无路可退。营内的将士不敢违抗军令,私下早已怨言沸腾。

将第三波请战的将士哄回去,被迫当起‘糊涂将军’的史鼎,马上责令左右侍卫,不许再放闲人进来。等他将帘子拉下,重新回到帐内。冯紫英和卫若兰等人,正陪着水溶在聊外头的事情。

史鼎快速的回到左侧首座,对着上头的北静王道:“信上怎么说?”

水溶刚刚也在跟冯紫英他们讨论此事,见到史鼎发问,便把手中的密信递过去给对方。

此信是永兴节度使所写,史鼎快速的看过一眼,更是惊奇道:“冯胖子怎么还没有得到求援的旨意?”

如今大军身陷困境,离得最近的兵马,就是永兴节度使冯胖子的两万军马,以及长安节度使云光的三万将士。此等要紧时刻,史鼎不信李贽会选择无动于衷,全无旨意发到这俩处地方。

史鼎在心中估算一下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朝廷再如何商议,此事也该定下决策。他心中隐隐想过一种可能,脸上露出几分凶狠,阴森森道:“莫不是,他们想反悔,故意说自己没接到求援调令?!”

“不可能。”冯紫英闻言吓了一跳,当即出声解释道,“世伯,我还在这。我叔父断然不会背信弃义,叛离我们。只要他接到陛下的调令,一定会亲自带兵,赶来响应大事。”

什么叔父,冯胖子跟你家也就是沾亲带故。真要算起关系,你们两家也就是个远亲。史鼎在心中冷笑一声,已经在心中盘算,之后要怎么收拾冯胖子。

一旁的水溶知道,现在是起事的关键时刻,绝不能让内部发生无端的猜疑。他忙笑着出声安抚道:“依我看,应该是陛下不准备在此处调兵。”

让他这么一说,众人的思路倒是打开一些。卫若兰寻问会不会是从山东调兵来?话才说出口,卫若兰自己都开始摇头。山东境内亦有流匪的问题,史鼎早在谋划之初,就预测过李贽绝不会派出此地兵马。

江浙之地,那更不可能。史鼎前番特地在此处走上一圈,算是把各地能打的卫所兵马通通抽调出来。

“莫非是京中大营?”冯紫英自己倒是提出一个猜测。

史鼎闻言,当即双眼一亮。他忙看向上头的水溶,两人都是露出兴奋的神色。若真是如此,那就真是天助我也。

只要想办法在黄河滩歼灭这批人,整个京畿重点就是军防空虚。宛如一个脱了衣服的青楼姐儿,任人肆虐、拿捏。

“不急,再等等。京师的消息,应该就在这两日传来。”水溶继续安抚着众人的情绪,他在京师还留有内应。对方的消息,哪怕比八百里加急要慢,也差不到哪儿去。

……

……

水溶判断的没错,他跟史鼎在帐中苦等到下午,果然见到一个信使,在史鼎亲卫的掩护下悄悄走进来。

两人埋首一处,才将信使送来的密信看完。史鼎就发出怪叫,直呼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从边关调兵回来,光路上走的时辰,就要有一个多月。等他们赶到,都不用替我们收尸。直接在此立个石碑,写上我们的名讳即可。”

水溶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李贽会这么做。现在边关还在紧要关头,李贽如此反常的调令,是否意味着自己的意图暴露?

史鼎也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心底莫名一纠。又狠下心肠道:“你东西可有带着?”

“如此要紧的东西,自然是带在身上。”水溶二话不说,就从袖子里拿出太上皇书写的文书。展开文轴一看排头,竟是奉旨讨逆的字样。

万事都讲个名头,见最重要的东西就在水溶手中拿着。史鼎当下安心道:“依我看,咱们也别磨蹭了,直接起事吧!!”

这样仓促的决定,跟他们原先的计划并不相同。他们最开始的想法,是等云光和冯胖子带兵入山后,连同他们手里的大军,直接跟山里的流匪合到一处。集结成的十万兵马,会以入京讨逆的名义,彻底拉开这场乱局。

可李贽的反常举动,无疑让两人的局势陷入被动。诛九族的事情,能接受风险和变故,却容不得任何迟疑。水溶在心中计较一番,直接问出一个问题:“要不再等等?不把云大人哄过来,光靠我们这些人,怕是不够。”

这个不够,不仅仅只是字面上的份量,更是政治意义上的不够。

统兵五万是反贼,人人得尔诛之。兵过十万,就是王者之师,天下笑开颜。

水溶在政治上的敏锐度,要远远超过史鼎。他并不是事到临头,反而犹豫退缩。而是希望借着太上皇的旨意,一炮打响勤王的名头,以此引出暗处更多的助力。

“不能再等了。”史鼎的判断,却跟‘水王爷’的看法完全不同。“纸是包不住火的。这段时间,我们把一些不听话的人刻意处理。你以为他们的眼睛都是瞎的?这些人只是在猜测,现在没闹出哗变。不过是军营里的郎将,想看看我们要做什么。”

“但凡多拖延一日,让他们想明白其中的危险。到时候,就不是我们胁迫他们谋反。而是他们砍下我们的脑袋,上京请功了!!”

让史鼎这么一分析,水溶也明白自家处境之难。战略上的优劣,尚不能明确。战术上的生死存亡,却已经摆在面前。顾不得那么多了,水溶心中做下判断,直接出声问道:“若是云大人不来,怎么办?”

见王爷从头到尾只问长安节度使云光,史鼎不禁好奇道:“你不担心冯胖子吗?”

水溶却很了解这俩人的品行,他十分自信道:“冯胖子此人,为了一个节度使之职,甘愿跟内相戴权称兄道弟。他的心思,远比我们想的更要贪慕荣华富贵。”

水溶断言道:“只需修书一封,我打赌冯胖子肯定会来。只是云大人向来瞻前顾后,办事畏首畏尾,怕是不愿意直接冒险。我们得替他找个能调兵的说辞……”

这还不简单,史鼎一拍手,直接道:“等我领上一批人,去敲一敲他的关卡城门,他不就能名正言顺的集结州兵?到时我们陪他在城外演一场戏,他要是能借坡下驴,跟着我们进京勤王,也就罢了!!”

“那他要是不愿意呢?”听到这简单粗暴的办法,水溶失笑反问。

“哼,他敢?!”史鼎当即扬眉,怒而拍桌,厉声道:“我们手头的三万,;还有数万匪兵,加上冯胖子的两万。到时再在永兴征一波兵,凑个十万兵马杀过去。他若是临时反悔,直接掀了他的老窝便是。”

这主意也不是不行,水溶轻轻点起头,既然已经箭在弦上,那就动手吧。年轻的北静王做出决断,直接对史鼎吩咐道:“召将士们入帐吧。”

史鼎当下兴奋道:“我再安排些刀斧手。”

“甚好。”

……

……

鸦雀无声的营帐内,三位中军郎将,两位先锋营参将,另有左右两军的统领,以及十数名把总等人沉默的分列两侧。

在他们队列的中间,尚躺着一位抽搐的文官。这是王子腾派来的幕僚之一,对于这种死期已至的人物,性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对方的血液从脖颈的伤口处流出,在厚实的地毯上静静扩散。鲜红的血液,如红花般绽放。不断前移蔓延的血线,很快来到诸人的足边。大家都是战场上敢搏命的豪杰,自然不怕什么阴司报应之说。

只是看着亡人的死不瞑目,再看着堂上慷慨激昂的水溶和史鼎。众人都觉得此景太过微妙,结合对方口中的言词,甚至觉得一切都有些荒诞可笑。

咱们现在被困在山林中。进,进不得。退,又是无路可退。你们俩还有心思想着进京勤王,诛杀狗皇帝呢?

刚刚讲完话的水溶,给了史鼎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的出列,对着众人问道:“如今我跟大帅主意已定,准备进京勤王,迎太上皇出宫复朝。诸位是战是避,现在也给个说法。大家同袍一场,我跟大帅绝不会为难诸位。这里尚有一些盘缠,到时候你们分了去,还可拿着它回家。”

上一个想为难你们的人,正在地上躺着呢。大家知道这种事,只要听到耳朵里,就没有什么退路可言。只是推了一人出来,问起眼下局势和之后的安排。

史鼎也清楚,若不让这些人吃个定心丸,他们绝对不会跟着一起冒险。顾不得水溶的授意,史鼎直接道:“经过大帅的数日招安,山林里的流寇,亦是仰慕王师威仪,决心倒戈相投。”

众人恍然大悟,闹了半天,在这里打来打去的是你们演的一出戏啊。难怪你们二人在山谷里扎下营,就是屁股沾着地,半天都不愿意挪。

史鼎继续道:“另有长安节度使、永兴节度使等人愿为助力。朝中亦有大臣作为内援,只等我们班师回朝后,就会大开城门,喜迎王师。”

如此听下来,众人竟纷纷觉得此事有搞头。大家当兵打战,为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建功立业,无非就是光宗耀祖、荣华富贵。总不能是为了当什么王者之师吧!?

那世间还有何等功劳,能比得过勤王救驾?反正人就一颗脑袋,此时不拼一把,更待何时!!

在水溶和史鼎的不断讲述下,众人已经显露出意动。而躲藏在人群里的冯紫英、卫若兰等人适时的出列,半跪在场上,大声迎合道:“愿追随大帅奉旨讨逆,建功立业,匡扶社稷。”

有人带头,当下有人跟从道:“愿追随大帅奉旨讨逆。”

“愿追随大帅奉旨讨逆。”

“好好好。”水溶一脸欣喜的走下帅位,站在半跪的众人前。颇为礼贤下士的将人一个个拉起,动色道:“苍天为证,待今后功成,我必为众将士请功,封王拜公亦是不在话下。”

什么?这就说到封王拜公了?咱们不是进京勤王吗?你一个异姓王,能做得了这么大的主?众人还在回味这句话,冯紫英已经接话道:“愿为大人鞍前马后,誓死追随。”

罢了罢了,先表忠心吧。大家糊里糊涂又跟着说一遍,才在水溶、史鼎的见证下,在诏书上按下血印。

等到退路被斩断,众人这才得以离开营帐。

满腹的疑惑无人诉说,有人下意识拉着自己的袍泽知己,小声问道:“我听着刚刚的话,他们想做的,怕是不止勤王那么简单吧。”

对方露出古怪的表情,反问道:“管他的,咱们这桩事,跟造反有甚区别?”

刚刚问话的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凌迟和五马分尸,都是死。管以后用什么办法死,反正现在活着就成。

再说,万一成了呢?

趁着同僚畅想往后的荣华富贵时,刚刚提问的人,又追问道:“那万一没成呢?”

他的好朋友露出轻蔑的笑声,戏谑道:“就看谁的手脚够快,能抢下他们俩人的脑袋,借来保命了!”

也对也对,竟然还有这等万全之法。真是天助我也!

……

……

得益于这两年海贸的兴盛,沿海各地有足够多的海船,能支撑这次朝廷的跨海投送。只用了三日,辛素昭的人马就已经抵达山东青州府。军令如火,八千儿郎刚刚集结完毕,辛素昭就已命所有将士们日夜急行。

他们一路跋山涉水,只用了六日就抵达济南府。正要沿此路往内穿插,从阳谷直接奔向平安州。此地的知府黄维中却用朝廷发下圣旨,将辛素昭劝住。

两人在城内稍作闲谈,辛素昭领过圣旨一看。李贽的旨意却是让他改变路线,沿济宁、曹县这条路迂回至平安州下部的建南关。

“这是何意?!”辛素昭有些吃惊,不是有四万将士被困在平安州吗?这等绕个大远路,等抵达平安州,黄花菜都亮了,莫非陛下要舍弃这些人吗?

黄维中也不知道内情,他曾经是林如海的辅官,跟辛耿也打过几次照面。看到故交之子已经率军为将,又留意到辛素昭的困惑。他忙道:“莫要犯糊涂,上头自然有上头的深意。朝廷命我再调五千兵马给你,城中的济南卫已经准备好,辛将军随时可以带走。”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圣旨已经等在此处,估计也有它自己的用意。辛素昭点点头,谢过黄知府的好意。只命部下在济南休整一夜,又取道济宁急行。

……

……

明明平安州的局势风云变幻,身处事发中心的陈恒,却是最后接到消息的那个人。更加诡谲的是,他一收就收到三封密信。分别是林如海、李贽和韦应宏的书信。

如此夸张的阵势,就是陈恒看的都心慌不已。他左思右想,还是先拿起岳父的书信。打开一看,对方俊秀的字迹跃然纸上,字字句句都是殷切的叮嘱。信中大意是叫陈恒抓紧收拾东西,后撤至建南关口等待援军。

比较奇怪的是,林如海在信的最后,如此写道:“恒儿,你切莫意气用事。先保全自身,旁的事情都由我为你做主。”

这样的叮嘱,已经叫陈恒心思一沉。再打开李贽的书信,对方的信中,只有一句话。“素闻爱卿好读书,不知可得兵法几成精要。”

又把此信放下,陈恒最后打开韦应宏的书信。对方就在这两日,刚刚升入内阁担任次辅。身份地位的转换,让韦伯父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而对方在信中提到的一个可能,更是叫陈恒多日的担忧,化作现实。

“北静王水溶、忠靖侯史鼎有意谋反。平安州乃四险之地,下可通江南、两湖……”一番老生常谈的地理科普完,韦应宏直接在信中要求到,兵匪若是出了平安州,势必倦鸟脱笼,为祸一方。我知道这个要求很难为人,可也清楚你陈持行的能力。

不论你用什么办法,把反贼拖在平安州。最坏的结果,不能让他们北上,骚扰到京畿要地。

这……这……真是叫人……

放下韦次辅的书信,陈恒陷入久久的失语。韦伯父不会以为自己手头的人马,都是能征善战的官兵吧?

一旁等到焦急的鲁应雄,眼看陈恒半天不说话,直接上前寻问道:“陈大人,上头怎么说的?”

这几日,他又派了些儿郎去山里探路,结果倒是惨痛的很,无端端又折损进去几百人马。陈恒实在瞧着心疼,才将其劝住。

三份书信在前,陈恒一时也想不到自己该按谁的意思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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