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夜、男孩女孩

认出云云的男人是从小卡车上下来的司机,好像不属于这间工厂的职工,而是专程出车来拉铁片的。

带头抓我们的工人愣了一下,问道:“你认识这孩子啊?”

司机走到云云身前四五米远的地方停下,先随意的回答了工人的问题:“我是她爸。”又冷冰冰的对云云说,“你和你妈挺能跑啊,你俩现搁哪住呢?”

如果今天真会碰巧遇到云云的父亲,保不齐我们这次闯的祸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满怀希望抬起头打量了这个司机一眼,可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看着云云的眼神,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父亲批评犯错的孩子时该有的善意责备,而是透着冰冷的凶恶和狡诈的窃喜。虽然他刻意掩饰着内心的情绪,但不单单是我,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异乎常理的气场。

更不可思议的是,云云居然不哭了,靠着墙根紧紧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膝盖上瑟瑟发抖。司机又往前迈了几步蹲在云云跟前,不屑的耻笑道:“哼,瞅你那身打扮,耍猴呢?你妈呢?”

工人越看越看越不对劲:“她真是你家姑娘啊?咋吓成这样呢?你平时老打她吗?”

司机撇着嘴念念叨叨:“姑娘……对!就是我姑娘。你看我姑娘多好看呐,这么好看的姑娘我哪舍得打呀?我稀罕还来不及呢!是不?啊?我的亲姑娘呦,爸地小棉袄喂……”边说边伸出手掌一下下拍着云云的后脑勺。

云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继续颤抖,任凭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奚落却始终一言不发。

工人实在看不过眼了,劝道:“行了,小孩儿哪有不淘的?咱小时候比他们邪乎多了。”

司机给了工人面子不再继续啰嗦,拉起云云的手腕:“跟我回去!”见云云没随着他动,抬起胳膊狠狠推了云云头顶一巴掌,“几天没见长能耐了是不?跟你说话不好使呗?”

云云的脑袋向后一仰“当”的撞在墙上,发卡和蝴蝶结旋即落地,我看着都痛。可云云还是啜泣着没哭出声,更不敢有一点忤逆,站起身顺从的跟在司机身后往小卡车方向走去。

工人见他们这就要离开,拦了一下:“你货不拉了?”

司机没停步,摆摆手:“明天一早我就过来,不差这一半天儿!”

只是两句对话的工夫,他们已经走到我面前,云云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跟我长得很像,又长又窄很没精神,可我永远不可能放射出她那一刻的眼神,与烧烤店前笼子里的鸽子被客人挑中时一模一样,不是恐惧、不是无助、不是可怜,而是——求生!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高光时刻,而我这辈子都没有像十一岁初春那天那样清醒过。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笔清晰的帐目:假设这个男人的确是云云的爸爸,我们现在想办法领着云云逃跑大不了回头挨一顿修理;但如果这个男人不是云云的父亲,更有甚者他对云云怀着加害之心的话,放任他将云云带走后果不堪想像!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于是我鼓足了勇气大喊一声:“云云,老师说过不让我们随便跟陌生人走!”

话音一落,司机狠狠瞪向了我:“小逼崽子没你事!”转过身继续拖着云云前行。

工人也注意到了我和李叶许文彬的存在,追问司机道:“这三个小子咋整啊?”

司机头都不回的拉开副驾驶车门:“你爱咋整咋整!”

其实我早就王八吃称砣铁了心了,一拉工人的袖子:“叔叔,我识云云她爸,他不是她爸!他是人贩子,想把她拐走,你快救救我同学!”说完,顾不上工人听没听懂我的语无论次,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拽住云云另一只胳膊。

在场的大人们没有一个动弹的,到是李叶和许文彬随我身后一块跑过来,一人抱住司机一条大腿死死不放。司机恼羞成怒,挥起健硕的手臂结结实实抽了我一耳光:“逼崽子!”

我被打得飞了起来,额头重重撞在支开的车门角上……

等我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头上贴着一块纱布躺在医院的**。陆老师、麻主任、铁片厂的两个工人还有两个警察正在热烈的讨论着什么。护士不满意的嚷嚷着:“你们小点声小点声!这是医院!”其实她比谁声音都大。而我妈坐在床边看着他们处理问题,根本没注意到我已经醒了。

许文彬、李叶和云云都低着头在门口齐刷刷靠墙站成一溜,要多窝囊有多窝囊,我看在眼里特别想笑。不过我说了,那天是我这辈子脑子最灵光的一天。我心里跟明镜似的,惹了这么大的祸要是现在醒了不得陪他们几个一起罚站啊?在医院多丢人呐?我还是装睡吧我!

突然,云云她妈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我躺在病**,二话不说扑通就朝我妈跪下了。我妈吓得差点蹦起来,赶忙伸手搀扶。云云她妈说了一连串感谢的话,拽过云云摁着她脑袋连鞠三四个躬才肯罢休。

鞠躬的时候,我偷偷睁开眼瞄了一下,结果被云云发现了,兴奋的喊道:“陈()光醒啦!陈()光醒啦!”气的我恨不得找快破麻布把她嘴堵上。

讨论事情的人们见我还了阳,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的说了好些话,然后全走了,我一句都没听清。病床边最后只剩下四个孩子和两个妈妈,我妈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脑袋挺硬啊,磕那么大一个包居然没流血。你知道这次磕哪了不?又磕你上回缝针的地方啦。”

云云妈却无比温柔:“痛不痛?饿不饿?想吃啥阿姨给你买去?”说着也不等我回答,拉着云云便往向外走,又招呼李叶和许文彬,“你俩也不许走啊,等阿姨买吃的回来。”

我倒是一点不饿,就是尿意甚浓。许文彬李叶自告奋勇陪我上厕所,在卫间里,他俩比我尿得还多。他们一边放水一边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的秘密:他们无意中看见云云刚才竟然偷偷进了男厕所,而且还是站着尿尿的,吓得他俩一直憋到现在。

我愕然!

医生说我没啥大事,主要是害怕有脑震**,最好多在医院观察一会再回去。云云妈送走了李叶和许文彬,坚持要陪我陪到出院。我躺在**,云云把脸凑了过来,问:“你下午害怕没?”

说句不掺假的话,下午我只顾着在心里打算盘,没怎么怕。可她那张画着浓妆的脸实在太像小龙人了,而且离我这么近,我还真挺肝颤。不过,她再磕碜也是女孩,我小老爷们儿也是爷们儿,栽人不栽面,该吹的牛逼绝对不怂:“我是男的,男的啥也不怕!你——不懂!”

云云听罢若有所思:“男的就啥也不怕吗?”

我使劲点点头:“废话!”

又在医院呆了一会,医生还不让走。云云手臂趴在床边,坐着睡着了。我也感觉有些困,闭眼睛眯瞪着,迷迷糊糊听到两个妈妈打发时间的聊天。

云云妈真诚的说:“大光妈,我们娘俩没有别的亲戚,今天大光救了云云一命,你要不嫌弃,以后咱们就当亲戚处,你看行不?”

我妈最受不了煽情:“那有啥不行的?就这么定了。现在家里都一个孩子,也不知道大光和云云谁生日大,以后就论个干姊妹儿……”幸亏我妈看云云长的诡异,才没一冲动说结个娃娃亲什么的,否则我这辈子恨死她。

哪知云云妈叹了口气,说:“我妈问:“既然这样,我也不瞒你了。其实云云是个男孩。”

我差点没从**掉下去,我妈更是目瞪口呆:“那你把他打扮成这样干啥呀?”

云云妈犹豫了一番,终于开口说道:“我结过两次婚,云云亲爸是开车的,出事没的,我就带着云云改嫁给他们车队的一个同志。这男的媳妇跑了,他带个女儿,比云云还小点。结婚前瞅他挺正常的,谁知道是个变态……”说到这里,哽咽了,“他……他喜欢小男孩,趁我不在家就……就欺负云云。”

四年级的我,听云云妈的话就像在听天书,但我妈好像听懂了,小心的问了一句:“那你没去找警察呀?”

云云妈摇摇头:“一开始我也没往那个地方想。后来我发现云云没事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女孩。我问他为啥,他说后爸喜欢他不喜欢妹妹,他要是个女孩后爸也不会再稀罕他了。当时我也听得稀里糊涂,以为云云不接受我改嫁呢,过段时间适应了就好了。可云云这毛病越来越严重,不穿成这样都不敢出门;还特别怕老爷们儿,只要有老爷们儿一碰他就受不了,就哭。我合计领他上医院看看,可一提这茬他后爸就生气,连打带骂的,我也不敢提了,寻思抽个空我自己帮云云找个大夫。谁知道,我还没打听着哪能治这种怪病就让我撞见他……”

云云妈说到这里打住了,重新另起了一个话头:“是!我一个人带孩子挺难的,可我再难也不能委屈了孩子。我上派出院报案,派出所让我提供证据。我上哪给他们找证据去呀?我跟他提离婚,他伸手就打。没办法,我就带着云云跑出来了。幸亏云云他亲爸给我们娘俩留下不少钱,我租了个房子,给云云办了个借读。云云他们老师开始也不愿意收这样个孩,我托了不少人他们老师才答应。还行吧,管不管的人家也没多说话,先稳定下来再合计以后咋办吧。今天也是点儿背,又碰见他那后爸了,要不是大光他们……”

那天我在医院待到很晚才回家。临分别的时候,云云再次向我确定:“男的真啥也不怕吗?男的要挨欺负了咋办?”

我依然强硬:“不是男的挨欺咋办,给你举个例子吧!我今天让那坏人打的时候脑袋里想的就是我是个男的!明白没?”

云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与我和我妈告别。

第二上早上上学的时候,全班师生惊奇的发现,云云穿了一身精神的运动服,也不涂脂抹粉了。虽然头发还是那么长,但已经能让人一眼看出是个男孩。连陆老师都主动对他说:“明天把头发好好剪剪,一个学生像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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