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围在火炉边翻来覆去拆着九连环玩儿,二哥一掀棉帘子进来,见我换了家常衣服,反倒一愣道:“怎么这会儿倒换下衣服了?不去看花灯了?”,我冷不防他突然进来,倒有些又惊又喜,棠璃搬来软榻道:“二爷请坐——小姐正说着,二爷今天忙,怕是不得空儿。外头人多,也不敢混逛。所以换了衣服,还说一会早早睡去呢。”
二哥拉动软榻,靠近我道:“客虽然多,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再说前些日子也应酬过了,横竖有父亲在,我偷个懒儿也没人知道。”,又一壁催我赶紧换衣服换鞋,自己掀帘子出去。约莫估到我换好了,再负了手进来。笑吟吟的看棠璃为我挽髻。
我急急忙忙的拈起一只胭脂棒,抖出些许胭脂粉,在两手间拍匀了顺着腮边往上直到髋骨,二哥只笑道:“慢着些吧,慌什么。”,棠璃笑说:“小姐这种抹胭脂的手法婢子还是头次见,别有一种风姿。”,我笑笑,心想没有毛刷子,若是有的话我还能抹的精致些。腮红嘛,现代女孩谁的梳妆盒里没这个。
棠璃绾好了发髻,又抽身去拿披风。二哥踱步过来,看着我的手故作不经意道:“戴着还挺合适的。”,我一怔,才记起他说的是我手上的白玉指环,见他故意端着稳重的样子,也淡淡回说:“确实挺合适的。”,他虽然忍住得意之色,眼睛里却满是笑意。
出门的时候只有我和二哥。棠璃本来要同去,不料月信来了,难免有些不自在,我便嘱咐她在家歇着照看烛火。有二哥陪着,也不需带家将。二哥说过,出门带随从原是为了安全,若无那个必要便不须众星捧月般嘈杂显摆。
街上人潮汹涌比肩接踵,我们一融入人群便感受到元宵节的独特氛围。真如初蕊所说,好多杂耍、商贩、唱曲儿的、卖糖画的、人人都喜气洋洋,东奔西走看花灯猜灯谜,老人小孩也掺杂其中,还有大量胡人。我和二哥被挤来挤去,有几次都差点被挤散。
仗着人多,又夜色渐浓,我犹豫半天,终于瞅准机会拉住了二哥的手。他偏头看了我一眼,脸红红的,却顺势紧紧握住。没人知道,隐藏在车水马龙里的我俩十指紧扣。我那么用力,像要嵌进彼此的生命里,只怕一松手,他就会像手中沙,消逝不见。
不需要太刻意推挤,只顺着人群便能揽尽风光,走完一条长街,拐角又是一处空旷之地,一个巨大的花灯出现在我面前:那灯轮高约二十丈,外罩用锦绮流苏制成,华贵异常。又装点着金银玉器,一派珠光宝气。庞大的灯体上挂着各种式样的小灯,分别绘制着花鸟草虫,游鱼走兽。光照四方,宛若繁星。目测约有上万盏,簇拥起来真如天界仙树一般。
我惊叹道:“居然有如此硕大的花灯,我平生见所未见!”,旁边有人说道:“这个花灯是皇上特意打造放置民间,借黎民百姓之口为太皇太后祈福用的。难得九五之尊日理万机仍不忘一片孝心,罪过可惜二字都说不得了。”说完,一众人等都合十低声祝祷。
二哥皱眉叹道:“当真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终究太奢靡了。”,我掩住他的口道:“还说,没听见周遭都是赞扬声,就你语出惊人。”,他握住我的手腕道:“世人哪知这道理,从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我朝外敌众多,均都虎视眈眈,前线军士口粮军衣尚且不足……”,他还没说完,赏灯的人已经飞来白眼,想是嫌他话多吵着了。我忙拉着他从跪拜的人群中起身,绕到相对人少的街上。
“你啊,从前冲锋陷阵还嫌不够,好不容易回来过两天清静日子,还记挂着那些士卒兵丁。要是皇帝真的圣明,就该封你做个将军,起码也知道体恤下属。”我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他只摇头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将军元帅,我只是想为底下那些战死沙场的人求个公允。”。
我笑着刮他的鼻子:“这话又托大了,上了战场便生死有命,总不能尤人。”,二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眼神越过我朝远方看去:“你不知道,我在那边的最后几天,朝廷断了粮饷,统帅有吃有喝,普通士兵只能自己去挖地瓜苦菜,那青海边塞苦寒之地,哪里有什么野菜可吃?不过凭运气猎杀野兽饥一顿饱一顿罢了。棉衣破旧,便剥下死人的衣服裹上,也顾不上忌讳害怕。皇上若是要我们继续追击,一路冻死饿死只怕不计其数了。”
他说着,又低头看着身上的玉青色龟鹤喜相逢大氅,忽又抬头对我说:“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我只当再见不到西京的月色……更见不到你了。”,我不禁紧了紧手指,似乎这样就能通过指尖将浑身的热气和力量传输给他。
他也反手握紧我,勉强笑道:“不说这些了。今日上元佳节,万不可辜负了。”,我见他笑的凄凉,哪里又高兴的起来,只不过他入伍以后难得回来一次,我若是也沉着脸,可不就真的白白糟蹋这么热闹喜庆的元宵节了。
前面热气蒸腾,家家摊前都围满了人,因着是夜晚,白烟氤氲格外显眼。我正好奇打望,二哥说:“你也长久没吃这个了吧?”,“什么?”,我不明所以。他灿然一笑,拉着我快步走到一个摊前,对那店家道:“一碗面蚕。”,我听到“蚕”字便骤然打了个寒颤,一声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起来。
他拉着我坐下,付了铜板,端了那青瓷大碗,边吹边递给我:“小心烫着,慢慢吃。”,我犹豫着接过,畏畏缩缩半眯着眼看去,那碗里稀稀疏疏点缀有碎肉青葱芫荽,还有十来颗珍珠汤圆大小的面团儿。色味俱佳,香气扑鼻。我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不禁问道:“这里面那样有蚕肉?”。
二哥突然傻住,哑然失笑道:“呆瓜,这是绿豆粉做的,煮糯为丸,糖为臛,杂肉做汤,面团又如人工造蚕,所以谓之面蚕。哪里是真的有蚕肉?”。周旁的人都哄笑起来,我窘的直想往地缝里钻。二哥也笑,我初认识他时,只当他是千年冰山万年积雪,不懂得笑,也不懂得爱,朝夕相处下来,才知道他原是冰山下的火种,积雪中的烈炭。只需要有心人耐心引导,就能爆发出别样热情。
我将碗递给二哥,他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汤,我又夹起一颗面蚕,二哥笑道:“我这伤早好了,怎么好意思还让你这么费事伺候着。”,我硬鼓着喂他吃了,才放下碗筷,那店家老两口便乐呵呵的对着我们说:“举案齐眉好啊,以后日子还长,长长久久啊。”,他们竟把我与二哥当成了小夫妻,二哥此时仍镇定自若安之若素,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扭扭捏捏的吃完面蚕,又与二哥一起去猜灯谜。他一路上指点花灯,激昂文字,兴致颇高。途径一个画糖人的摊点,我骤然停住脚步,却没提防二哥仍混在人群里朝前面走去。
画糖人的老头手艺十分精湛,我看的入了神。高手果然在民间,只见他先是在光滑冰凉的石板上面刷上一层薄薄的油,饴糖糖稀熬好后,用小勺舀起,快速的在石板上牵丝造型,勾勒出一只小猪的线条,因为糖稀在石板上很快就冷却了,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最后又用小铲刀将糖画铲起,粘上竹签,稍候凝结即成。他做一个卖一个,有条有序丝毫不乱。我混在一群小孩中间看的忘了形,不时拊掌大笑,间或惊叹连连。
直到人家打烊收拾起摊子,我才猛然醒觉自己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抬头四望,哪里还有二哥的影子?我心下大骇,这京城地形我是一点不熟悉的,每次出来必定要有人跟着,否则便不辨东南西北,如今二哥不知踪迹,看灯的人又这么多,我要怎么才能回去?
惶惶然走了几步,还是只见人头涌动,却没半个熟悉面孔,我心中的慌乱又添几分。忽的听见有人唤“婉婉”,我惊喜交加,忙扭头四顾,只见一男一女有说有笑擦身而过,那男子嘴里便叫着“婉婉”。我颓然垂首,耷拉着脸不知前进后退,心下只埋怨,叫你眼贱,尽顾着看稀奇玩意儿,现在把一个活生生的人都跟丢了,活该把自己也弄丢了才好!又气又委屈,眼眶慢慢热起来。
“婉婉。”
又听到耳畔有人叫,我暗自不忿,这个“婉”字在东秦也算是个烂大街的名字了,怎么偏生今晚那么多。这不是故意气我么?我心中嘀咕着,那声音却又近一步:“婉婉。”,温和熟悉,不是二哥是谁?
我蓦地抬头,二哥正站在街边望着我微笑。他个子高高,又站姿挺拔,当真是公子世无双,想不在人潮中注意到他都不容易。甫一看到他,我心里顿时有了依靠,一放松下来,眼泪便夺眶而出。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原本是我应付学业死记硬背来的,此时却在脑中不约而至。我的心像是稚嫩飞鸟第一次用翅膀掠过云层,懵懂的快乐和振奋的喜悦,在生命里瞬时划出一道深刻清晰的痕迹。
每个人的生命里,总会铭记住某一刻。也许在别人眼里都是过眼云烟,和吃饭喝水并无不同。可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一刻带来的触动和震**,即便耗尽一生的记忆,也磨灭不了。
我泪眼婆娑看向他,在层层叠叠的光影空隙里,那如玉的面庞熠熠生辉,满满的深情关爱清晰可见。他是喜欢我的,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深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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