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疏影按图索骥,总算按照江老师给的地址,找到了那条陈旧的小巷。
虽说Z城乃是江南古城,但是这片民居也太陈旧古老了一点。小巷周围都是低矮破旧的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墙面斑驳欲裂,窗户因长期油烟侵蚀而浮现油腻腻的暗黄色。
许多人家的水池都建在屋外,污水横流,这让霍疏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跨过一条又一条夹杂着菜叶、泡沫甚至鱼类内脏的“小溪流”。她伸手捂着鼻子,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这里的臭气熏天。
她在小巷里转悠了很久,这才在一间简陋的平房另一边找到了方欣然曾经居住的旧宅。这间屋子周围看起来比小巷那边要干净许多,不仅外墙被重新刷过,窗户也非常明亮,只是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看不清屋内的情况。
霍疏影犹豫着是不是要敲门,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个满脸倦容的女人提着一个痰盂走了出来,她用狐疑的眼神盯着霍疏影看了一眼,随后慢吞吞地走向附近某处,料想是去冲洗痰盂。
那女人大约四十多将近五十的年纪,烫着许多年前纺织女工中流行的卷发,眼睛周围乌黑的一圈不知是黑眼圈还是前晚妆容未卸。她洗完痰盂回来时,脚步轻快了许多。
“那个!请问这里以前是住姓方的吗?”
女人停住脚步,再次怀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霍疏影,不答反问:“你是谁?你到底找谁?”
霍疏影只能随意编造一个借口,“是这样的,这里一位姓方的小姐以前是我的好朋友。我出国留学刚回来想找她叙叙旧,不知道她还住在这里吗?”
那女人愣了下,用有些不耐烦的口气说道:“怎么又有人来打听她?她都搬走十几年啦,没给你们留地址么?”
霍疏影暗想之前来打听方欣然的一定就是姚思胧,“哎?曾经有人来找她吗?可能也是以前的同学,你知道毕业后东奔西走,能联系上多不容易。”
“这倒是。”女人大概自觉提着痰盂站在门口聊天很难看,又看看霍疏影是个干净整洁的少女,看起来不太像是会谋财害命的坏人,索性说道:“要不你进屋里来吧,这里怪冷的。”
屋子十分狭小,一张双人床顶上是不足一米的阁楼。没有床头柜,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四方桌,遮挡灰尘的网兜下还有几碟没吃完的过夜小菜。冰箱上是微波炉,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放在同样式样老旧的橱柜上,底下塞满了旧报纸。
看她独自提着痰盂,说明这里也不可能有卫生间了。
霍疏影知道在探问别人情况时,主动说起自己的事能博得对方的好感和信任,于是编纂了一个理由说自己以前和方欣然是发小,虽然年纪略有差距,但是却相当谈得来。后来自己中学毕业游学海外最近才回到Z城,想找以前的好朋友叙叙旧。
女人穿着厚厚的睡衣,她窝在**,用棉被裹着下半身,嘴里抱怨道:“就算你是姓方的朋友我也要这么说,我们真是亏大了。当初教唆我们买下时说得花好稻好,什么房子虽然老但已经划入市政拆迁范围,可是你看看多少年了,整整十二年啊,拆迁的音讯全无!住在前面的人有钱,把房子借给菜场做生意的外地人,自己买了新房子住。我们这家就惨了,一家三口窝在这里,苦啊!”
“十二年前?也就是在她高二的时候搬走的?”
女人点头,随手拿起摇控器胡乱调控电视频道,“差不多,我听中间人说过她是职大生什么的,要转学去S市呢。对了,这种跨城市的转学也可以么?”
霍疏影心想这我怎么知道,又问道:“这里环境的确不佳呀,你们怎么会想到买这里的呢?”
女人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我以前和姓方的外公外婆都是一个厂里的工人,其实我年纪和她妈妈差不多大。那时候我要结婚但是没有房子,姓方的妈妈就提出把房子卖给我。其实一开始我瞧不上这房子,你看看,地段又很一般,房子那么小,还没有厕所。不过我也是贪便宜上当受骗,听信那女人说不久这里就会拆迁。哎,事后想想,要是这里马上就动迁,那女人会这样着急卖掉吗?”
霍疏影唯唯诺诺附和了她几句又问道:“我从职大开始就没见过方欣然了,原来她高二就搬去S市了呀。听说国内高考压力很大,她倒是很有魄力,都念到高二了还敢转学哦。”
那女人突然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低声说道:“听说呀,这丫头是害惨了人家的儿子,被人家咬住不放,这才没办法转学的。”
“哦?怎么说?”
“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搬来的一个月以后,曾经有户人家上门找她,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态度可凶了。听说是她勾引人家儿子私奔,结果人家儿子失踪了,她倒是没事人似的照样在学校上课。这女孩太漂亮了,不是啥好东西。”她见霍疏影凝视着她,立刻改口道:“哦哦,我也不清楚,都是别人说的。”
霍疏影微微一笑,“言归正传,她后来搬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女人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这不晓得,不过有次我和姓方的妈妈办理房屋转让手续的时候,听到她说让工作人员把一份什么证明寄往S市的庆庭街,这里是庆梅街,所以我对这个名称印象深刻。”
庆庭街!霍疏影对这条街名没什么大印象,甚至想不出在S市有以庆开头的路名。她想想问得也差不多了,毕竟自己不可能完全模仿姚思胧的想法,她是姚思朦的亲妹妹,掌握的线索一定比自己多。
“对了,”那女人突然像是恍然大悟般问道,“你们学校今天校庆,你不去看看吗?”
“校庆?”
“对呀,你们的学校境南中学呀!这条巷子里好些小孩都是境南中学的,昨天就听见他们在穷嚷嚷,我家小鬼也去了。你没接到通知吗?”
霍疏影怕再次引起对方怀疑,赶紧说道:“可能我长期在国外,所以没有通知我吧!那我不妨回母校看看,谢谢你了,太太。”
根据江老师的描述,从这里穿过小巷再往北走大约十五分钟就是境南中学。职中一般采取就近入学,所以这条巷子里的许多人都曾经是境南中学的学生。
这所中学规模不大,也就一栋教学楼外加一个一圈最多两百米的操场。今天学校里张灯结彩,校门悬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建校四十周年”。校门口有一群身穿校服的职中生迎接前来的各路人士,每人都获赠一个小口袋,里面装着一些小礼品。
霍疏影迟疑着是不是就这样走进去,这时门口有个男生对她说道:“学姐请快点,我们的校庆马上要开始了。”
他引领着霍疏影走进操场,领操台上摆放着好几张专供校领导的席位,其余椅子都在台下,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典礼开始后,照例是一个个领导发言,说些建校的历史,在她听来既乏味又觉得毫无意义。领导发言之后就是学生代表,有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大步流星走上台去,他说话字正腔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某大学中文系博士,虽然年轻却出版了好几部有关文艺批评的专著,被誉为新一代批评家。
霍疏影原本以为这是学校专门找来发展顺利的学生来一番自我吹嘘,谁知这男子说着说着竟然有些沉痛起来。
“要说职中三年最给我帮助和鼓励的,莫过于我的班主任马崇武老师。他虽然英年早逝,但是他有如一盏指路明灯,早早地照亮我前进的方向。如果没有他,或许我还在选择文科或是理科的矛盾中纠结;如果没有他,我不能打定主意坚持自己的理想。如今我小有所成,他却过早离去,看不见我的所有荣耀,我深以为憾。”
他顿了顿,握紧了麦克风沉声说道:“十二年过去了,老师沉冤未雪,但我相信天网恢恢,总有一天能抓到杀死老师的凶手!”
柯淮阳气喘吁吁赶到S大东部校区篮球场时,只见霍疏影独自一人坐在看台上观摩场内一群男生打篮球。空****的看台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这些人互相相隔很远,显得孤零零地十分寂寥。
夕阳虽然依旧耀眼,但是却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即使全身笼罩在红彤彤的阳光下依旧寒冷刺骨。霍疏影裹紧了毛巾,抬眼看到柯淮阳,露出难得的笑容。
“不好意思,刚才有些公事在忙。让你久等了。”
“没关系。”
两人寒暄一番后,柯淮阳切入正题问道:“你叫我来是不是有什么发现?或是想起什么了?”
霍疏影摇头道:“其实是这样的,上周我去了一次Z城。”
“你还是怀疑姚思胧的死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不是。既然Z城警方连犯人都已经逮捕,对方也承认因分心撞死姚思胧,我想有关车祸身故这一点应该不再值得怀疑。”
柯淮阳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你又去Z城做什么呢?”
“之前我向你们解释过,姚思胧再次回到Z城的原因是为了调查哥哥姚思朦十二年前失踪一事。事实上也就是这样,我从Z城警方还给我们的她的遗物中找到一支手提电话,其中的通话记录就有当初方欣然的班主任江老师。”
紧接着,霍疏影就将自己在Z城的调查之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姚思胧包括她的父母都认为姚思朦是在与方欣然私奔的途中失踪,甚至可能是方欣然谋害他,因此一直弃而不舍紧盯着方欣然不放。但是有一点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吗?如果是方欣然与姚思朦携伴私奔,为何当日方欣然整一天都在学校呢?寝室里的同学、班级里的老师都可以为她作证,而面对警方询问时,她的回答是她根本不知道姚思朦去了哪里,更没有听他提过私奔。”
“没错,这件事我们已经联络过Z城警方,方欣然的确这么回答。”
霍疏影点点头,续说道:“假设姚思朦要求方欣然与自己一起私奔,但是方欣然表示拒绝,于是他只能自己离家出走。虽然姚家把姚思朦失踪的矛头指向方欣然,但是鉴于她有许多时间证人,所以她完全不必说谎。既然她说不知道,那应该就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于是这不是很奇怪吗?姚思朦留下的书信里明确表示他要和方欣然私奔,但是女主角却丝毫不知情。”
柯淮阳若有所思,随后笑道:“你的想法很好,不过你叫我出来不会只是想告诉我你的推论吧?姚思朦失踪超过十二年,法律上来讲他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们不可能浪费过多警力在他身上。”
“我明白你们警方掌握的线索一定比我多,其实既然撞死姚思胧的凶手已经伏法,本来这件事已经没有深究的意义了,但是我还记得那天在德行女中撞见方欣然的情景,我觉得她眼神空洞非常可怕,再加上前几天的报纸上刊登一位香港来的心理医生助理被劫杀的消息,如果我没记错,那天方欣然盯着看的画框上就刻着‘卉芹在德行即将远离’几个字。而卉芹,是不是就是那个心理医生助手的名字?”
柯淮阳猛然想起洛廷文在介绍自己治疗方欣然时曾经说到利用凌卉芹就读的德行女中来故意转移方欣然的记忆,当时洛廷文说道:“为了使她的记忆更为真实,我们利用了许多真实细节。比如凌卉芹在移民之前,因留恋母校而在音乐教室走廊上斯特劳斯的画框上刻下一些纪念文字。这些文字同样灌输给方欣然,让她的感受更为直接。”
柯淮阳可以想象方欣然那天的失控,自己的记忆竟然是虚假,这样的后果就是让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产生怀疑,本来就有精神疾病的人情况会更加严重。
霍疏影从他的表情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所以我认为有必要查清每一段与方欣然有关的线索。此外,我在江老师那边得到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据说姚思朦失踪后,不少老师之间都传说姚家夫妇之所以那么着急,另有一个原因是姚思朦在离家出走时带走了十万余元的巨款。”
“啊?”柯淮阳不禁咋舌。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处心积虑骗走家里这样一笔款项,看样子他是不打算回家了。如果他带走了方欣然那还好说,可事实上方欣然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因此我大胆推断,姚思朦留下那封书信是故意将矛头指向方欣然,转移老师家长的视线,他真正离家出走的原因绝对不是私奔!”
柯淮阳沉吟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依照你目前的判断,你认为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想,能逼迫一个人尤其是正当需要参加高考、正经历如此重要的人生关卡的人抛下一切离家出走的原因,应该不多吧?”
霍疏影的眼睛在残阳的映照下隐隐泛着红光,柯淮阳忽然间竟有些惧意。
“那天我去方欣然老家的时候顺便参加了境南中学校庆,无意中得知时任她班主任的马老师于十二年前被人杀害,死因是被人从身后推下楼梯摔断颈骨致死。于是我便猜测江老师口中与方欣然发生不名誉事件的某位老师,会不会就是马老师呢?如果当真是马老师,那未免太凑巧了吧?”
柯淮阳挥挥手,“不用猜测了,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就是那个马老师。”
霍疏影诧道:“你刚才还说没必要追究十二年前的事!”
“是这样的,前几天那位被劫杀的心理医生助手凌小姐,她的老板正是当年主治方欣然的心理医生。他向我们解释了凌卉芹与方欣然之间的关系,十四年前,方欣然念初三的时候对班主任马老师萌生依恋,不惜破坏对方家庭。在遭到马老师拒绝后,她实行各种骚扰,最后竟然抱走了马老师四岁的孩童,间接造成孩子落水差点丧命。”
霍疏影更为吃惊,低声自语道:“真是个魔女。”
“魔女吗?”柯淮阳忽然觉得这个词用来形容方欣然甚为贴切,心想等回去后要告诉周桦等人才是,“所以你认为马老师的死也和方欣然有关系?”
霍疏影踌躇道:“无凭无据,我不敢妄下判断。但是十二年前,姚思朦失踪、马老师被杀、方欣然转学,怎么看其中都有必然的联系。对了为什么那次方欣然看到姚思胧像是不认识?就算不认识妹妹,她听见姚思朦的名字时也毫无反应。”
柯淮阳心下犹豫是否要把方欣然曾经被改造记忆的事情说给她听,可是转念一想,单凭这女生根据姚思胧留下的线索独自前往Z城调查,就可以说明绝对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主。如果不告诉她,说不定她又要想些其他办法调查。
他大致将方欣然如何接受治疗的过程说了一遍,随后问道:“对了,那个为方欣然做心理治疗的医生就在你们学校,是教育学院的客座教授洛廷文,你认识吗?”
“洛先生?”
“你果然认识?”
霍疏影点头道:“因为我的导师和心理系的高教授有些渊源,因此建设中学生心理辅导室也会让我帮忙。之前洛先生的一些讲座都是由我和姚思胧协助的。”
“原来如此。”
“还有一个应该也是巧合吧,那天无意中在德行女中撞见方欣然亦是为了中学生心理辅导室。这世界真是小。”
柯淮阳陷入沉思,这几个月来方欣然的周围发生了太多惨事,这些事情不仅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更有些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除了沈照曦对刘清莹的死有重大嫌疑之外,杀死麦子柳的凶手像是个变态杀人狂,而凌卉芹则更像是不走运遇到了劫匪。
如果假设沈照曦没有说谎,案发之前的确有个高个子男人抢走了他的手表,那么或许杀死刘清莹的也另有其人。
哎?洛廷文与刘清莹可是隔壁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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