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重逢

赵家的案子,办起来其实十分简单。只要百姓肯站出来指证,只要有人真心替百姓做主。就赵家父子身上背的案子,判个凌迟都不为过。

因本次涉案之人、状告之人实在太多。前头捕手班抓来了人,后头县衙主簿等人在内,就开始没日没夜的提审。

此事办的要快,更要分开审问,避免出现串通口供的情况。除了赵里正、赵家父子外。赵家的一干护卫,其在临江村的亲朋党羽,更要做到除恶务尽。县衙大牢,一时人满为患,实在热闹的很。

华亭县衙光为此案,加班加点不说。县衙里识字懂墨的人,通通都被抓来帮忙。两个捕快负责审理,文吏负责记述。等卷宗写清楚后,再交由信达比对。选出不同卷宗中有重叠的案件,查看是否有诬告、串通的证词。

等到信达一一验证过,才会把检查无误的卷宗送到陈恒面前,交由知县亲自过目、审阅、盖印。当卷宗收集的差不多,摆在赵家父子面前的路,除了认罪再无他法。

这对父子,心如死灰,更是辩无可辩。陈恒挥挥手,也不欲跟他们多言。只转身在县衙庭院内散起步,他现在倒是有两件事要头疼。

其一是取刑之难处。赵家父子自然是要死的。其它主要涉案人员,或是绞刑,或是流放,也好安排的很。唯独剩下的大批人里,手头或多或少沾着事。若是从严来判,流他个七八百里都是寻常。

可这样一做,此案带来的恶劣影响,不免会让今后的小恶者,抱着一了百了的心思。更会让县里其他大户,对自己留下酷吏的印象。这肯定会波及到,自己之后的事务。

如此想过,陈恒不禁拢手藏于衣袖中,抬头看向月明星稀的夜色。当前路不明时,回首来时路,无疑是最好的办法。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的道理,正是在此处。

拍了拍因连日忙碌而疲乏的大脑,稍稍清醒些的陈恒在院子里走上几步,情不自禁就想起泰兴县的前任知县许平之。

当年二叔的案子,许平之实在判的漂亮。想着官场老前辈当时指点自己的话,陈恒不禁露出若有所思之状。

“你日后要谨记律法为本,情理是根。若只会照本宣科,先不说会不会处事呆板,已是失了律法乃为教化的初心。”

如此金玉良言,让陈恒今夜想起来,亦是感触甚多。他在心中又是细细想过,终于在心中决定好赵家大案的红线。

过线者,死!未过者以惩戒、教化为主。量刑或重或轻,暂且留人一条生路,给从犯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心中定下主意,陈恒顿感身心一阵欢快。才转身回到灯火通明的公堂处,他就借着信达之口,将自己的意思传达下去。

如此,过了红线的案子,才会送到陈恒面前,让县太爷亲自做主。其他的案子,陈恒亦是交给手下的人,让他们先做出初步量刑判断,借此来看看手下人的能力优劣。

……

……

约莫到了十月二十几日,赵家父子的案情才算整理清楚。看着案上堆积的卷宗,陈恒忍不住露出苦笑。

此次涉案一百七十八人,取斩刑者二十六人,流放之人有三十三人之多。剩下的从犯帮凶,刑期各有不同。陈恒一一检查过,基本没有任何问题。现在他要头疼的是,怎么把这些卷宗送到朝堂去。

在古代判一个犯人死刑,是要经过刑部复审,其他州过来复查等步骤。这里的程度太过复杂,大概可以理解为:上交卷宗到本地州府,由州府转呈京师刑部。

其后等刑部安排其他州的官员,过来担任验明官,核查案件各处细节详情。确认无误就可等刑部下发书面公文,择期行刑。

陈恒还有个更简单快捷的办法。他离京前,李贽曾告诫陈恒。在松江府若有难处,可直接写密折告之,这相当于给了他特事特办的权力。

之前陈恒对狗娃子说,自己能让他死在年关前,就是有这份特事特办的底气。只是,现在罪证确凿,倒没有冒然动用后者的必要。

陈恒稍稍一想,还是择日带着半箱卷宗赶到州府,前去拜见知州刘延章。他终究是大雍文官体系下的一员,若是执意把自己塑造成打破常规之人,不免得不偿失。

府衙内,刘延章先是苦笑着,将陈恒引入堂内。又见到半箱卷宗,从中取出一本翻开,就见按满手印的百姓讼词。他当下从苦笑,变成哭丧着脸,“持行啊持行……”

刘延章在内心商榷着言辞,许久后,还是道:“你这些东西送上去,对咱们松江府的影响会很大。”

陈恒点点头,他知道刘延章所言非虚。治下发生如此恶劣事件,吏部的三年大计,再想要个优,可不就是难上加难。

“只要百姓过得好,上头有些许非议,大人也不必太过介怀。”陈恒照例是先说句漂亮话做引子,又说道,“下官受大人所托,专办此案,上峰必然会明白大人爱民如子的本心。”

陈恒这话,对刘延章透出两个信息。其一是告诉对方,此案的功劳,自己可以让给对方。在公文上也会写明,本人初入松江府,就是受到知州的指点,暗地里督办此案。

其二则是告诉对方,自己无意在扩大此案。有些事,暂时到这程度刚刚好。

刘延章读懂了陈恒的意思,原先还紧皱的眉宇立马松开一些。有了对方这句话,自己在朝廷那边,说不好还成了戴罪立功,忍辱负重的好官。

哈,这状元郎果然会做官。

只是真要点头同意,刘延章又开始担心,会不会被有心人误会,以为自己已经跟陈恒站在一处的情况。

这里面的利弊如何,松江府知州还要思考一二。可再看向手中,那张沾满手印的讼词,他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此民怨滔天的案子,只要进了这个门,谁敢让陈恒领着半箱卷宗回去,第二天就可以考虑何处坟头的风水更好,更旺子孙读书举业。

“罢了罢了。”刘延章半喜半忧道,“持行此案办的很好……”

陈恒听到这话,亦是露出笑容。

无论过程如何波折,一惯以圆滑示人的刘延章,总算是被自己拖下水来。

离开府衙后,陈恒的心情十分愉悦。刘延章虽然滑不溜秋,可一旦下场,立马就替两人的前景考虑起来。现在这个时候,赵家父子轻易不能进入府衙的牢房。谁也不敢保证,松江府衙里有多少对方的人。

刘延章当即开出公文,示意一干人犯继续关押在华亭县大牢,以确保他们的万无一失。转头又让府衙的小吏,火速安排卷宗上京的事宜。

见刘延章如此热心,陈恒自然讨了个闲,乐的轻松自在。

……

……

其后的几日里,县衙的事情仍旧很多。因赵家人之事,陈恒头上突然多了个‘青天大老爷’的名声。连带而来的告状之人,也越发多起来。

其中亦有不少混水摸鱼者,有不少合理合规出售田产之人,也假借赵家之事,把买主大户告到华亭县衙。惹得近段时间,华亭县内的许多大户都是人人自危。

对这些偷鸡摸狗之辈,陈恒更不会管着。一旦查明真相,诬告属实。该罚就罚,该判就判。在大雍,诬告也是严罪。鸣冤鼓一敲,再想说自己是意气用事,可就由不得状告百姓了。

如此秉公惩罚过几个人,倒叫许多躲在暗地里人,稍稍安下心来。大户不用坐立不安,百姓中又少了些地痞流子,大家都是拍手称快,进一步助长县令的名声传播。

陈恒近段时间,也不是只有办案。他抽空把近段时间的办案心得,以书信的方式寄给钱大有、江元白等人。其中细节处的思量,陈恒亦是写的清清楚楚。只在话末补充上一句:自己所说的,也不一定对。只作为一家之言,供大家做个旁引佐证。

建平四年的进士,都是初次担任地方官,能多了陈恒这个提点的助力,几人心中都喜悦的很。

就这样一直忙到月末,这日,陈恒正在后衙处听取县衙文吏的答复。赵家那边的财物,刚刚清点完毕。统计好的账目,正放在陈恒的桌上。

说到此事,真有一处趣事值得说道。按照大雍的惯例,抄家所得财物,除了赔付事主应得损失外。剩下的财物,并不会算入户部国库中。而是走宫中的路子,直接进入李贽的内库。

发现没有,这些抄家的所得,归陛下私人所有。

而这老赵家,也是真有钱。抛除书墨字画等物外,能明确核实的财物,就值十五万两。再一想自己此次来松江府修港口,朝廷才拨款二十万两。两者一比较,陈恒只好打碎牙,把羡慕之情压在心底。

抄家账目的事情,倒是要分成两份。一份走州府的路子上呈,一份走密折直接送往临敬殿处。这可是给自己请功的机会,陈恒自然不会假手于人。

既要能给百姓做事,也要能作官。人嘛,没必要太过清高。坚守好自己的原则底细,在此基础上,稍稍圆滑些,真的不是坏事。

一字一句抄完账本,又把每个数字写的小一些,以确保陛下看到时,会详细看上一些。陈恒做完此事,心中亦是狂念阿弥陀佛。脏啊,下围棋的人,心思是真脏啊。

他这头刚刚放下笔,正伸着懒腰。信达已经兴奋的跑进屋里,连声道:“大人,大人,夫人回来了。”

陈恒闻言大喜,忙起身道:“当真?传信的人说了到哪没有?”

“再过半个时辰,夫人就要到通波门了。”信达马上答道。

通波门是松江城的北门,从县衙过去倒不远。陈恒笑着拍手道:“快快,帮我去更衣。”

……

……

稍作耽误,陈恒便领着信达和几个小役,赶到松江城北门处。门口进出的百姓很多,因陈恒穿着常服。除了看守城门的卫兵认出他外,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此人就是最近城里——大出风头的华亭县令。

坐在门口茶摊上上的陈恒,时不时抬头往城门张望。明知道外头已有下人等候,可他还是想早一点看到玉儿的车驾。

不消片刻,三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而来。临到城门口,才逐渐慢下速度。一名下人飞奔到陈恒面前,忙道:“老爷,是夫人的车驾。”

陈恒哪里还顾得上,直接起身朝着城门外跑去。茶铺里的客人,瞧着实在有趣。对着跑出去的陈恒道。

“真稀奇,如此年纪轻轻,就被人喊作老爷。见到自家夫人,就忘乎所以,也不知是什么国的色天香,能把……”

这人话才说一半,就被茶铺的小二堵住嘴。小二朝客人呵斥道:“你不要命啦?刚刚那人是华亭县令,我看你衣着不错,家境想必也不差。回头,可别落在他手里,把你的家当弄个干干净净。”

茶客一听,知道刚刚闲话打趣的人是知县老爷,自己哪里还坐得住。连忙起身丢下银子,就往反方向跑去。

这头的陈恒一口气跑出去,看守的官兵自然不会阻拦县老爷。旁边的百姓,见这年轻人不守规矩,忙跟官兵纠缠,反倒惹来一顿呵斥。

这般跑到黛玉的车驾前,陈恒才放缓脚步。站在打头的马车前,轻咳着嗓子道:“咳咳,夫人,相公来接你了。”

见车内没有应答声,陈恒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身旁小心站立的亲随。你小子,不会认错马车吧。真要闹出这种乌龙,回去仔细你的屁股。

“扑哧。”

马车内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里面的人作声回道,“老爷,夫人在后面一辆马车呢。”

陈恒听出来了,是晴雯的声音。这丫头又道:“老爷,是夫人的主意,你可别怪我跟紫鹃姐姐。”

“也不要怪我。”雪雁闷声说话道。

陈恒尴尬的摇摇头,赶忙等在路旁。等到后一辆马车上来,已经掀起的帘子中,果然露出一张日思夜想的面容。

“相公,没生气吧。”古灵精怪的林妹妹,抿嘴笑问。

“自然是生气了。”陈恒刻意板着脸,哼声道:“等回了家,就让你知道惹相公生气的后果。”

眼波一转,林妹妹丝毫不怕,仍旧大胆道:“听说相公近日在华亭县,有好大的名声,正好让妾身好好看看,讨教讨教。”

“嗯嗯。”陈恒不住点头,“那可得让你讨教个明白。”

说完,他自己又憋不住大笑。等笑声作罢,他才出言问:“玉儿,这一路走的可辛苦?”

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来的路上确实辛苦,见到相公,又觉得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

此话听的陈恒心头一热,谁说林妹妹嘴不甜。到底甜不甜,他得自己尝一尝才知道。想罢,他转头环视一眼,见下人们都低着头,做哑巴葫芦。陈恒直接跳上马车,冲进车厢内。

林妹妹果然是有心人,让三个丫鬟坐在前面。倒让他们夫妇二人,有了眼下的独处。两人刚对上眼睛,难以言尽的情愫,就在彼此心底蔓延。

到这个时候,陈恒反倒忘了刚刚的盘算。只呆呆的看着黛玉,良久,才感慨道:“终于是团圆了呢。”

黛玉闻言,双眼亦是微红。一个多月的分离,对刚刚成婚的新婚夫妇,都不是眨眼就过的容易时间。

“以后相公再有调动,我必然要跟相公一道走。”这个略显娇气的女孩儿,带着些许女人的风情,念念有词着,“再也不要分开了,倒叫人天天惦记着。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

陈恒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凑身上前,将黛玉揽在怀中,紧紧抱住。

诗经有云: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情之一事,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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