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科的衙门抵达临敬殿,中间少不了经过奉天广场。自明成祖迁都京师以来,雄伟壮阔的宫城建立至今已有两百多年。作为整个历史长河中都能排进前列的巨构,奉天殿屹立在旷阔的宫城内。足以称得上镇天下之中,观四方之清宁。
前人的审美自不必多说,从奉天殿前走过时,只需偷瞄上一眼,都会被它的宏壮巨丽所震撼。正午的金光倾泻而下,殿上雕阑玉柱,壁璨珠联。殿前虹飞霞拥、金水溶溶。无一不美,无一不奇。
置身其中,既能感受到古老国度的底蕴,亦能发现国人一脉相承的审美。有些东西,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与生俱来的财富。陈恒贪恋的看了一眼奉天殿,又紧跟在内宦的身后,与付清源一道走进临敬殿内。
殿内有许多人,多是礼、兵、户等部的官员。除了三部的长官之外,另有顾载庸、王子腾等人在此落座。
陈恒跟付清源进来时,姚自然刚好看到他们俩,便朝其眨眼点头。陈、付两人上前行过礼,就规矩的站在旁处,继续听着大佬们开会。
听着他们的一言一语,新到的两人才逐渐弄清楚事情的始末。原来不列颠人通过鸿胪寺的官员传信,想跟大雍达成更紧密的商贸往来。
这事乍听之下只是寻常,往年各国的商队也没少前往苏杭广等地采买。携资踊跃来此的外商,亦是国家财政的重要组成部分。
可这次,不列颠人却突然提出要求,想要扬州未来的专属采买权。他们倒真好意思说,竟想分文不花,只靠着给上国吹吹彩虹屁,就妄图达成六四开的合作模式。
陈恒听的深觉匪夷所思,更是怒火中烧。只因朝廷的上官,都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一来秋浦街的外贸,尚没有铺开、不见什么起色。这次让不列颠人出面代劳,既省了人力成本,自己又不用承担海运的风险。让后者代替自己出面,跟其他番商交流,更有坐享其成之妙。
二来,两国相交已久,此次蛮夷之使措辞恳切。并保证哪怕货船倾覆海上,也会自掏腰包赔偿大雍的损失,态度可谓诚意十足。加之不列颠人这些年,都少不了上贡朝贺。顾及两国体面,以顾载庸为首的大员,都有同意的倾向。
陈恒听着他们一口一个‘上国体面’‘两国深交已久’‘蛮夷之地心向天朝’等词,就觉得头大无语。
可他知道光生闷气,也于事无补。在这个时候直接出言反对,更是会坏了自己往后插手的借口。只得按捺住性子,在心中偷偷记住大人们的一言一语,顺便思考自己的应对之策。
李贽能特意喊自己来,就少不了私下奏对的时候。关键是要怎么说服陛下,陛下心中又是怎么想。国家大事,毕竟系在李贽一念之间。陈恒如同个沉稳的猎人,寂静的蛰伏在殿内。
大臣们大约谈了半个时辰,逐渐有达成同意的迹象。李贽的心态,说来却最是好笑。他其实并不在意不列颠人的想法、用意,反而更在乎跟大臣们的表现。
兴许是自己得位不正的逆反心思作祟,李贽看到文官们达成一致时,总少不了用些帝王心术,无时无刻不想着彰显一下自己才是皇帝的事实。
会有这种想法,说来说去都是日积月累给憋得。李贽有意压下此事,从长计议。诸位文官们自然不会反对,其中又只有少数人猜中李贽的想法,知道陛下最不愿看到文官之间达成默契。
心病还需心药医,皇帝脱去一身龙袍,也不过是吃五谷杂粮的普通人。猜中李贽想法的人,不愿为不列颠人的事情浪费心思,左右又影响不到自己升官发财。
等到大家统一起身告退时,陈恒默默的落在队伍后头,迫切的希望引起李贽的注意。可临到跨出殿门之际,都未见李贽出声留人。又在殿外走出十数步,跟众同僚分散开后,陈恒才被内宦追上,重新给喊回殿内。
“陛下。”
再次进殿,陈恒跟付清源行过礼,才起身就见到李贽的倦色。后者挥挥手,示意两个臣子不必多礼,开门见山道:“陈卿,扬州之事你与林卿多有涉及。对此事,你怎么看?”
六科比起翰林院的好处,就在此处。相比起躬身文事的翰林,六科在实事上明显具有更多的发言权。
陈恒闻言,立马俯身一拜,道:“请陛下恕臣失礼之罪。”
李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这个臣子,有不同的想法。当即高兴道:“准。”
“微臣诚请陛下,不知陛下想要的是什么?”设问句永远是最好的攻心之句,也最能带动别人的思想。陈恒说完一话,就屏着呼吸低头,立马做出失礼后的俯首歉意。
李贽微微皱眉,陈恒这小子说的话,有失官员体统。可看着少年的恭敬之色,心思也未多想。只出声道:“你继续说。”
陈恒图穷匕见道:“微臣在民间时,常听闻货比三家的道理。明后日红毛番、佛朗机的使团就会进宫朝贺。陛下不妨让鸿胪寺的官员,将此事透露给他们。且看一看他们的反应,陛下自会一目了然。”
他前番在殿内思索良久,深觉自己不论用什么方法,都难在大义上辩过上官们。既是如此,不妨把局面搅浑,拉红毛番、佛朗机一起下水。只要后者知道不列颠人的想法,陈恒不信他们不会出来搅局。
要知道如今的不列颠,才跟佛朗机人打完海上霸主之战,正跟红毛番争夺海上贸易。算算时间,应该是高中课本学过的第二次英荷海战结束没多久。
如此仇恨之下,陈恒不信他们会坐视不列颠人独揽大雍的商贸,而让自己在这场海洋之争中落入下风。
李贽倒未作他想,他只是对不同的意见感兴趣。深信兼听则明的帝王,渴望着成就一番不输汉武唐宗的伟业。
见李贽当即允了此事,陈恒就知道此事已经办妥。有些事看起来复杂棘手,可只要跳出眼前的局面,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处理起来就会轻松许多。
跟付清源一起回到衙门内,陈恒不紧不慢的坐着。他的位置在角落,离窗户有些远,方向却正对着奉天殿。
古老的宫殿,仿佛是从时间长河中走来的巨人,静立在大地上。
陈恒没多说话,只默默的收回目光,埋首在卷宗中。
……
……
当夜,陈恒回了家,倒没忘记去见一见黛玉。只是一家人才吃过饭,妹妹已经主动领着紫鹃上门来。
“我还说歇息一会,就去看你呢。”陈恒对黛玉的突然拜访,有些意外,却十分惊喜。
“吃饭的时候,就见兄长心事重重。”黛玉轻笑着,忙关心道,“可是今天在宫里,碰到了难事?”
佳人有意排解,如此柔情,陈恒又怎么会不动容。他忙把黛玉引入座,自己主动倒起茶来,分了一杯给妹妹,方才道:“也不是难事,只是觉得命运实在奇妙的很。”
见黛玉面露几分好奇,陈恒就把白天的事情说了说。这俩人的心思都聪慧着,又是以后同舟共济的关系。陈恒说的详细,更将几处不好与外人明说的难处道出。
林黛玉一直默默听着,她对于扬州亦有深厚的感情。刚听到不列颠人想要帮扬州人做生意时,她心里就高兴的很。
可再听陈恒说完前因后果,她才忍不住咋舌道:“兄长是担心不列颠人借大雍之力,称雄海外吗?”
“是,也不是。”陈恒笑了笑,他把自己的担忧又说了说。如今大雍内斗外困,实在没有到觊觎海上的时候。步子太大,真的会扯着蛋。
但如果让不列颠人,太轻易的拿住海上的资源。那将来等到大雍缓过劲,再想着腾出手布局海上,不免错过最佳的时机。
国与国的较量,向来是合纵连横的言利之地。大雍坐拥辽阔的疆域,数倍于不列颠的国土。眼下虽没有称雄的海师,可境内数万万百姓的勤劳耕作,让大雍足以成为影响天下时局的力量。
苏绣、杭绣、蜀绣、扬绣,汝窑、官窑、哥窑等等之物,无一不是拿得出手的硬通货。外邦诸国百姓无不心仰天朝风采,求一宝而不可得。
手握如此之多的宝物,只需稍加善用,不仅仅是利国利民,更能强国强民。陈恒实在不甘心,就这样白白让不列颠人得去机会。
“兄长是担心,以后不列颠人跟大雍为敌?”黛玉真是聪慧,只从陈恒的只言片语,就听出对方的担忧。
这种未来之事,陈恒倒不好明说。只淡漠的说道:“身家性命,岂可系与他人一念之间。”
黛玉立马就明白兄长的想法。她自己设身处地的想过,更觉惋惜道:“可兄长的这番言论,说到朝廷上。想必也是人微言轻,志同道合者寥寥。”
若是有得选,陈恒也不愿意做个孤身的逆旅人。可自己终究来到这个世上,学了这一身本事。以后自己更会在此成家立业,自己的孩子也会生于斯、长于斯。
既然如此,那就做个一往无前的敲钟人吧。陈恒笑了笑,异常爽朗疏阔道:“略尽些绵薄之力吧。”
是愚公移山的锲而不舍也好、是精卫填海的自不量力也罢。有些事,总得做过,才能无愧于心。
陈恒在心中如此想着,脸上的笑容越加坦**,反倒叫黛玉看的更加倾心。
若她的兄长,因此事而气馁,不免有失风采。要只知道夸夸其谈,更让人觉得轻浮。唯独这份知万难而不挠的气度,才是黛玉无法自拔的喜爱之处。
与妹妹的一番说道,既排解了陈恒的忧虑,也叫他心头的想法逐渐理清。他心中想好了明后日的奏对之策,便把注意力转移到昨日未完的事情上。
“妹妹,可有写好锦囊?”他忙笑问。
这人,怎么话题说变就变。黛玉忍不住红了脸,又点了点头,才默不作声的拿出锦囊来。陈恒接过此物,正欲先将此事说个明白。后者却不欲听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话。只伸出手,拦在对方的唇边。
“兄长,还是拆开锦囊再说。”
见妹妹如此欲说还羞的模样,陈恒心中大叫古怪。从了佳人的意,低头拆开锦囊,从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白纸。陈恒打开一看,只见纸上是一对比翼而飞的鸟儿。
他忙大笑道:“好好好,这下是要欠妹妹一件事了。”
“怎么,兄长不愿意?”黛玉抿着嘴,傲娇的撇过头。
陈恒岂会答应此话,更是笑道:“别说是一件,十件、百件,都能答应妹妹。”
……
……
后日,陈恒在衙门里上了半日。宫里送来的饭食都没吃完,付清源就兴冲冲的跑到他的桌前,道:“持行,真让你说中了。”
“什么?”“持行猜中什么了?”旁边的同僚,纷纷围上来。众人心中疑惑:最近宫里也没什么大事,值得付清源如此高兴呀。
“是红番国的使团!听说他们现在正拉着佛朗机人,在御前跟不列颠人打嘴仗呢。”付清源大笑着,“奉天殿里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礼部、鸿胪寺的官员都下场了。”
他们这些人,没资格上朝会见外国使臣。只能在此围着,说个声响,娱乐自己。陈恒忍不住放下筷子,他才吃了个半饱,却已经提不上食欲。想到一会李贽就会召进自己,他决定就吃到这个程度,免得太饱,反应变得迟钝。
如此干等到申时,李贽才命人把陈恒召至御花园的凉亭处。这几日的天气,已经有明显的降温。陈恒赶到时,见李贽仍穿着单衣,不免关心几句对方的身体。
“朕的身子好得很。”李贽畅快的笑着,大概是回忆起今日奉天殿的情景,他给臣子兴奋道,“陈卿,你真该看一看他们三国使者的样。”
也许是觉得这番场景,太过有趣。李贽还叫夏守忠出面,给陈恒转述一遍。听到红毛番愿意出价白银一百万两,以此换得扬州未来五年的采买权。陈恒也是眉宇一跳,这些荷兰人倒有点做生意的样子。
不过再一听,对方是采取分期付款。陈恒又不免失笑,好家伙,还是抱着把大雍官员当傻瓜来骗。
等夏守忠把话说完,李贽迫不及待的问起陈恒的意思。如今在此事上,他已经十分信任对方的判断。陈恒不过一句话,就让三国使者闹成一团。李贽岂会再忽视自己喜爱的臣子,才命人把各国使团请回鸿胪寺,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喊来陈恒奏对。
“陛下,请恕微臣斗胆再问一次。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因有先例在前,李贽这一次,开始认真思考陈恒的言外之意。他久经战阵,如今大雍朝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跟建国的决战做准备。此敌是大雍的心腹之患,不破之,国将不宁。
李贽眯了眯眼睛,他看着躬身的陈恒道:“起身吧。持行,你觉得他们中,谁能成为我们的助力?”
“陛下。”陈恒清朗着声调,如风中鹤鸣,“臣请一副兵部的天下全舆总图。”
“不必麻烦兵部。”李贽当即对夏守忠道,“命人去趟御书房。”他思及某处,又停了停,“把太子也叫过来。”
“是。”夏守忠得了令,赶忙跑出凉亭。良久,地图和太子一并来到亭内。叫人意外的是许久未见的太孙,竟然也混在此处。李贽笑骂过这小子不好好读书,就命儿孙坐在身侧,又对陈恒道:“陈卿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今日之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
夏守忠一听这话,自己就退出凉亭几步,又命各处宫人侍卫退后十数步。陈恒深吸一口气,站在爷孙三人面前,指着被宫人举着的地图某处,道:“陛下,此处是不列颠。”
陈恒扫视着亭内,见石桌上犹放着自己跟李贽下棋用的食盒,就从中拿出一枚黑子放在上面,又如此标注出佛朗机、红毛番的所在。
这副地图,是朝中机密。放眼天下,能见之人都是少数。李俊是第一次见到,再从陈恒口中得知三家的争斗关系,忍不住直呼精彩。
李贽也是第一次听到不列颠人是如何打败佛朗机人,此刻又深陷红毛番的争斗。他带过兵,更是亲自打过仗。怎么会不知道利用里面的矛盾关系,之前是被天朝上国的荣光蒙住眼睛。
此刻被陈恒三言两语说清楚,李贽更是来了兴趣,问:“陈卿,那你觉得我们拉拢谁更合适?”
当过兵的人,就这点好。说起话来,简单直接。也不容易被繁文缛节束缚,更是省了陈恒说服的力气。后者当即道:“红毛番。”
不等李贽发问,陈恒主动解释道:“如今不列颠人势强,我们帮他不过是锦上添花。若要让他成为大雍的助力,必然少不了拉拢、说服。主客置换,未免仰人鼻息、受制于人。”
听到这话,李贽暗暗点头。叫他拉下脸,还真丢不起那个人。
“何况,我们要把扬州之利交出去。不列颠得此助力,如虎添翼,必成大患。届时纵船海上,更是来去如风。进退皆在敌手,失之被动,不免落入下风。”
“红毛番如今两战两败,正需要强援。”陈恒顿了顿,“他得了我们的助力,既有了跟不列颠人继续战斗的余地,也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列颠人绝不会坐视红毛番起死回生,两国交战更甚,红毛番才不会心生二意。”
李贤道:“陈大人,依你之前所说。红毛番国力小,倘若最后仍旧不敌。岂不是让大雍跟不列颠结下仇怨。”
坦诚的说,这样的担忧是对的。可国与国之间,若光想着独善其身,两不相帮也不是不可以。但首要的前提是,手中的利剑得足够锋利。
陈恒沉声道:“殿下担心的对。只是等到不列颠人打败红毛番,独揽四海。它下一个对手,会是谁呢?”
李贤当即语塞,他还只是储君,国家大事没到他拍板的时候,更不会拿上自己的前途和声望,去为不列颠人作保。
李贽一心想着名垂青史,听到这话,立马愤愤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眠。此事不必多说,陈卿,你回去就写道折子,明日呈上来。”
李贽决定下如此之快,终究是有红毛番愿意用一百万两的因素。红毛番这个老贼,未必是真心想要办成这件事。但他们一定不会允许不列颠人得利,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起。
而红毛番人一开口就是一百万两,让李贽看到了其中更宽阔的商谈余地。他要钱,他的大雍需要钱,他麾下的兵马更需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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