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谁?
王华的这个问题问得好。
梅可甲说:“来浙江的第一年,在下以为是那些大商人,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中丞说不定也听过,台州的费荣嘉,湖州的魏惠强,杭州的黄宗谅、宋肖翁。但后来和他们有过交手之后也觉得,他们都是锦衣玉食,谁会嫌命长去和东宫太子斗?完全不至于。于是不解。”
“继而到第二年,在下就在想,会不会是浙江各府知府,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官员们,他们也有名字,但细想来也还是一样,他们会主动的想和殿下争斗吗?也不会。”
“那么是谁?直到去年、今年在下才想明白。殿下要找的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名字,比如杭州的黄宗谅,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一切,那么事情反倒简单了。哪怕这个名字的能量再大一些,又能怎样?殿下是大明储君,一道旨意,锦衣卫就可以把人带走,可为什么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因为这事儿难就难在没有一个名字。如果要有。那就是浙江、福建。是这里大大小小的商人、宗族以及依赖他们银子而生的官员,不止地方,还有京城。是这些所有人。”
在梅可甲的理解范围内,
这当然就很难了。
因为不可能把所有人抓起来一并杀了。
“老爷。”
巡抚衙门里的管家,是王华带过来的,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叫喊,让震惊中的王华从云游之中回神。
“怎么了?”
那人回道:“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来人了。”
梅可甲面无表情,但其实情绪都在心里:来得可真够急的。
“知道了。梅老板,你先别走。关于浙江的事,本官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现在,你先到里边听一听。看看这两位能会说些什么。”
梅可甲没二话,起身微微行礼后,拐到了后面去坐下。
浙江的布政使是湖广右布政使李俨才转任,而按察使则还是原来的人担任,名叫党善吉,他不像李俨才那样,和什么人有什么姻亲的关系,
他就是典型的大明官员。
这样的官,七分想着自己,三分想着上司,百姓一分都没有。
王华刚刚接受了一遍‘真实的与民争利’的洗礼,对于现在上门的两位可没觉得他们是怀着好意的。
“职下李俨才(党善吉),见过中丞。”
他们行了礼,一般来说能混个位置坐坐,但似乎这次没有……
王华是状元出身,又是太子重视的官员,历任詹事府右谕德、山东布政使,经验丰富,来头不小。
若真的想摆出一点势头,那还是能摆出来的,就看想不想而已。
现在碰上这两人,王华就想摆架子。
所以他回到主位坐着,与他们保持距离,也板着个脸。
李俨才和党善吉相互看了看,他们有些摸不清这新任巡抚的脾气。
巡抚,有段时间是常设官职,但在弘治年间不是,它就有点像是‘巡视组’的感觉,是皇帝为了什么目的,专门派过来的,
所以这属于‘上差’。
地方官绝不能得罪,否则他回京之后,在皇帝那边打你个小报告,那不是完犊子了。
“中丞。”李俨才这个布政使先说话,“下官们本不想打扰中丞休息,下官也是几天前刚到任浙江布政使,到了之后便听说了眼下那件闹到了朝廷的事。下官想着,这件事儿怎么处置,终归是要看看中丞的意思。”
王华回道:“既然是要紧的事,休息与否自然不重要。你们说来吧。”
李俨才给党善吉使了使眼色,
于是这个按察使开了口,“中丞或许也听过。便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魏公公贪墨一事。魏公公贪财敛财、以至于到了主动索贿的地步。朝堂上,刘尚书也已向陛下陈奏,恳请陛下为浙江民生计,能够召回内官。据下官们了解,魏公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是啊。”李俨才虽然初来浙江,但说到底他是文官,对太监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所以自然也是开心的,“不过,中丞,魏公公在浙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今日我们来就是想与中丞商议,那些人该怎么办?”
王华眉眼一抬,
梅可甲此人,于官员的心思倒是琢磨的清楚。
他说这些人会来试探自己的态度,还真是一语中的。
“魏公公被抓走了吗?你们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本院从未得知?”
巡抚这一句话问得李、党二人憋了一回,
“这个,浙江已人人知晓了呀。”
“人人知晓有什么用。圣旨这么说了,还是太子这么说了?又或者,是大司马和你们这么说的?”
两人双双摇头,“那没有,那没有。”
李俨才不想白跑一趟,他皱眉凝思,还是想了个办法,“中丞,太子殿下爱民亲民,魏彬是东宫的太监,出了这样的事,殿下那边是怎么也不会忽视不管的。圣旨左右也就一两天的事,即便有变故,魏彬回京的大局是不会变的。”
这话王华就不会去轻易推翻他,正好他想知道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说法。
所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说得‘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人是谁?”
党善吉心中一喜,立马开口说道:“便是梅记的主人,梅可甲。此人用心险恶,自弘治十一年开始,就一直向魏公公行贿,于是短短几年的时间梅可甲便获利兆万,浙江各地府、县之生丝、茶叶皆以供应梅记为先!”
王华虽然不是很懂浙江,
但他也懂大明律法。
魏彬现在还好好的呢。
案子没审,魏彬也没审,浙江的按察使凭什么说这个话?这样讲出来自己的偏向性也太强了点。
但他也想到梅可甲之前说得——请君入瓮。
其实他有一点没懂,一会儿还是要问问。
而眼下……
王华转向李俨才,“布政使衙门是什么意见?赞同吗?”
“下官于此事了解不深,一切还是要听中丞的意思。不过商人行贿镇守太监,按律也是要问罪的。”
“把梅可甲抓起来?”王华又转向按察使问道。
结果党善吉摇摇头,讪笑着手:“中丞在上,哪里轮得到下官做主?”
王华就是再不懂人心险恶,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不敢做这个决定。
因为魏彬虽说是走了,但梅可甲的身后很有可能是东宫。这个时候,最好能有个愣头青,下决定把梅可甲收拾了,到时候得罪太子的雷由他去顶。
所以他们两个都把做决定的权力上交,这可不是‘以领导为准’,这叫权责一体——你下的决定、你签的字,最后就是你的事。
如果真的是翰林院刚出来的书生,可能还真的就吃了这‘蜜糖’。以为这两个家伙是重视上司的意思呢。
但王华也是历经宦海的人了,他什么也不说,就讲:“这个人,还是等京里的旨意来了再说吧。”
李俨才和党善吉没有办法,人家不上套,这条路就堵死了。
“那上奏朝廷的案卷里,是否应提及梅可甲这个人?”党善吉又在试探。
“案卷怎么写,自然是看犯人怎么交代。”王华眼睛一眯,“怎么?臬司衙门可以随意勘定案卷吗?”
党善吉吃了一瘪,急忙说:“那当然没有。只不过……”
话说到此处,他自己停住,因为感觉到李俨才扯了扯他。之后便领着他告退。
王华也没有阻挠他们。
到了外间,党善吉才问李俨才,“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了?这个王巡抚对梅可甲的态度暧昧不清。”
“头次见面,你问这样的问题?梅可甲的事急什么,只要查证他有受贿的实证,再来巡抚衙门不迟。到时候不办梅可甲,就是以权谋私,只要他撂下一句话,也行,咱们可以上奏。办梅可甲,一样要他说话。在这个位置上,就躲不了他的。”
党善吉一听,这样也对。
“今天就是来打个照面,顺便试探试探,他不上这个当,再追下去也是无用的。”
这样,
李俨才和党善吉就离开了。
而梅可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中丞。”
王华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年人,“你不读书做官,可惜了。”
“中丞抬举,在下也想,只可惜没那个福气。”
“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要维护你的意思,否则,他们会生疑的。”
“是,初次见面中丞表现的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但我有一点未明。”王华想继续之前的对话,“你说浙江根本就没有一个有名有姓要与殿下做对的人,可又说要请君入瓮,这前后难道不相矛盾吗?”
“不矛盾。无名无姓,便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局势推着走,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某个人,你这样是与太子为敌,那在下觉得谁也不会那样选,但一步一步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那也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不觉得自己在与殿下作对,是觉得是魏公公在贪银子呢。而咱们请君入瓮,请得就是迷途人,迷途了就是迷途了,被抓的时候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嗯。刚刚那两人呢?”
“让他们来,让他们背后的商人一并来,断我的货源,今年湖州等地的生丝就让他们收,我们,收他们的。”
这话说得好狠,但梅可甲一点表情都没有。
不适逢魏彬事发,
浙江的官员哪里会敢对梅记动手。
“这需要时间。且,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吗?相信我一个詹事府出身的人,不以太子的利益为先?”
“中丞,不妨一试。”
这个话,梅可甲不好说。什么叫以太子的利益为先?这句话不要拿出来骗人了。
魏彬还是太子近侍呢,太子的银子他拿没拿?
这些大小官员,想着的都是自己的腰包鼓不鼓,那么看别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用句文艺的话,你是什么人,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人。
如果都是以皇上、太子的利益为先,那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大明的官员,不存在什么是不是詹事府出身的区别,天下也该海晏河清了,可实际如何呢?
大家都是想着怎么多捞一点。
所以浙江巡抚如果也想捞一点,在他们看来并非奇怪,而是‘会做官’的表现。
这一点梅可甲是确信无疑的。
因为与一个浙江巡抚狠斗的代价,远远超过把他‘同化’。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那也是一定要来试一试的,万一王华和他们是一类人呢?
当然如果不行,那么再想办法好了。
“那你近来小心,他们似乎都是有消息源的,魏彬倒台的事也已经知晓了。如果我不明确支持你的话……”
“暂时,他们还是不敢的。喔,对了。还有一事。”梅可甲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这上面记录的是在下送魏公公的银子,从弘治十一年到弘治十七年,一共是八十万两白银,就是不知道被他花去了多少,也不知道其他人送了多少。这银子如何处置,中丞也应该和他们争一争。如果案子就这么让他们办的话,魏公公所得的银子,至少一半都会消失不见。”
王华心中叹息,
朝廷缺银,
陛下缺银,
银子原来都流到这些地方去了!
如果不是东宫在浙江掷了一子,这些事的全貌又怎么能够看的清楚?
而浙江如此,那么全国呢?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独是浙江的官员贪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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