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很好奇贾政跟宝玉的谈话,可偏偏儿子对此事守口如瓶,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她没得法,只好在隔日请来薛姨妈。看看能不能从妹妹口中,探得一些事情。
昨日贾政晕倒的事情,薛姨妈亦是知晓。她如今失了独子,所有心思都放在女儿身上。
见王夫人左打听右打听,薛姨妈只好道:“姐姐到底想知道什么,宝钗确实什么话都未同我讲。”
这下好,王夫人打错算盘,反倒要被薛姨妈不停追问。
到底是件能说道的事情,王夫人便把大房的遭遇拿出来一说。
听到贾家大房涉及谋逆,气的薛姨妈更是咬牙。贾琏原先就不太看得上薛蟠,当时薛家本就是寄住贾家。
这些小辈间的勾当,薛姨妈自己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糊弄过去。
如今外头一直传闻薛蟠死在叛军手中。再一听贾赦、贾琏也有牵涉,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薛姨妈岂能不恨相关人员?
“真该杀了他们一家老小,下去给吾儿磕头赔罪才是。”
听出薛姨妈的恨意,王夫人亦是吓一跳。她倒不意外薛姨妈的态度,她对贾敏的态度亦是差不多。
只是她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这是杀头的大罪。
罪名这么大,是不是弄不好,这大房的爵位也要没了?
这……这……这……
王夫人的神色一变,猛地从位置上站起来。
不行,她得去找二哥问个清楚!!
薛姨妈见姐姐神色有异,忙关心道:“姐姐怎么了?”
王夫人怕她坏事,只好勉力笑道:“没事,只是想起来凤儿怎么不去求到她二叔那儿?”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一颗心都在贾琏身上。哼,咱二哥岂会帮她?”
这话倒不偏颇,王熙凤是多心高气傲的人物。为了贾琏这没出息的色鬼,竟然愿意陪着一同来求情。
哎,这女儿家啊,但凡嫁个不中用的男人,此生就是如此凄苦。王夫人如此想着,又不禁想起自己的宝贝女儿。
元春这可怜丫头,被他二叔送到宫里,也算是享过些荣华富贵。想到自己今后的依傍,王夫人心思又稳上一些。
陛下还是自己的亲女婿呢,哪怕大房的肮脏事着实难看,陛下定会想办法保住二房。
薛夫人显然也是想到这点,马上进言道:“姐姐,你可不能慈悲心肠。大房会做出这等事,还不是因为怀恨老国公把荣禧堂交给二房?”
该说不说,薛夫人确实有几分急才,三言两语就说中重点。若无嫉妒怀恨之心,大房不至于此。
可换言之,贾家走到如今的局面,这些局中人,谁又没个嫉妒怀恨之心?
薛夫人一心为宝钗考虑,王夫人一心想替宝玉图谋。两人一拍即合,更生出同仇敌忾之意。
“我省的。”王夫人点点头。她心中的天平两端,一侧摆着的是大房老小,一侧是宝玉。要如何选,已经不用外人去猜。
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更多的是,主宰他人命运的快感。
所谓计谋,所谓谋略,不过如此尔。
……
……
贾家如今的情况,大家都有意对老太太隐瞒。众人都清楚,万一到了山崩的情况,还能入宫说上一些话的老太太,就是所有人唯一的依仗。
贾母只知老二被气晕的事情,派去打听的鸳鸯也不敢把话说透。后者担心老夫人的身体,只敢挑些好听的话搪塞。
直到宝玉这孙儿来找自己,老太太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快。得知宝贝孙儿要随自己一同入宫,贾母又不免高兴一些,暗道还是宝玉懂事,知道挂念自己的身体。
两人在家中一番收拾,倒没忘记往宫里递折子。一品诰命本就有随时拜见皇后的权力,这是皇家给出去的身份。
面子上的尊重,帝王家自然要维护。不然往后,谁还拿帝王给出的荣誉当回事?
午时还未过,前来传话的小宦,就把皇后应允的意思转述完毕。后知后觉的王夫人,赶到荣庆堂着不住打听贾母和宝玉的去意。
偏生贾母最近难以忍受王、薛二人的呱噪,实在不愿把湘云的事情,拿出来给她们二人说道。
薛蟠死后,薛夫人的举止实在像一个泼妇,叫人不可理喻的很。如此临到出门后,王夫人都不知这两人的真正目的。
半道上,贾母还在马车内叮嘱宝玉,一会入宫后的礼仪。说着说着,又聊起自家跟皇后娘家的渊源。这位皇后本家姓张,亦是出生勋贵世家。
她有个堂兄,就是最近入朝,在边关驻守十余年的张将军。听闻皇后的祖上,竟然也曾是老国公的帐下将领,宝玉不免称奇。
“祖父竟然这么厉害?”宝玉适时的露出惊疑状,他这大盘子脸当起捧哏,实在有趣的不得了。
“那可不。”贾母只要跟宝玉待在一起,心情就好的很。
当年老国公若无这般冠绝群雄,又怎么可能得到自己的倾慕?
一转眼,夫妇二人已经天人永隔数十年。贾母心中不免惋惜,若是贾代善还在世,自己在家岂会这般受气?
路上再无旁的闲话,临到宫门处下车。皇后已经派了贴身太监过来接驾,考虑到贾母年老体衰,又是老国公的发妻。
皇后特意命宫人准备车架一辆,以免老太太代步,以示天家仁德。
等入殿见了面,当起陪客的宝玉一直低着头。张皇后对这个玉面公子也没多少兴趣,只浅浅问过是否成家,就没太关注宝玉。
贾母也不敢在皇后面前拿长辈身份,见话说的差不多。她在宝玉的搀扶下,直接跪在宫殿的地板上。
纵然是当朝皇后,如何能受快八十岁的老夫人一跪。忙喊了左右宫女、小宦官出来哄老太太。好说歹说才将贾母劝回位置,张皇后才耐心听着老太太讲述史湘云的惨事。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连半日史家的福分都没享受过。二叔不疼,三叔不爱的小可怜,饶她一条命倒不是难事,还能显出帝王家的气度。
张皇后心中思量一会,有意做主答应此事。只是见到贾母和宝玉的忐忑脸庞,这位张皇后还是疑惑道:“老太太难得入宫,就只为此事?”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贾母心中暗道不对劲。她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张皇后那张端庄的脸,还是照着本意道:“确实如此。”
“好,此事我会跟陛下商议。”
当着老太太的面,张皇后也不去自称什么哀家。当年她跟陛下成婚之时,还跟老国公等长辈打过照面,这份香火情到底摆在这。
贾母听的更是放松许多,别看张皇后没把话说满。对方是什么身份?能给出这么一句话,就有八九成的把握。
指望一国之母拍着胸脯保证?贾家是什么身份?贾母又是什么身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
其后贾母带着宝玉又在殿中闲坐片刻,才解释起自己难得入宫拜见,从家中带了些礼物给贤德妃。
贤德妃就是元春的封号,此乃天伦之乐。张皇后也没有阻止的意思,加之贾母所求之事毕竟不大,两人的照面还算愉快。
出了殿,又在宫女的引路下,朝着元春的居所前进。
这引路的差事,也不是乱来,宫女间自有法度规矩。领路的导引官,要离贾母等人数步之远,以避免听到些不该听到的话。
游走在巍峨的宫殿群中,宝玉见识到比大观园更兴盛的地方,又有湘云的难事消去。
心情雀跃之下,他忍不住跟贾母求教道:“老太太,湘云妹妹这事,为何不来找姐姐帮忙?”
他爹都能想到找元春,没道理老太太想不到啊。
贾母见宝玉说的小声,不免觉得这孩子机灵的很。
忙大声道:“因为皇后娘娘仁爱,素有贤名。皇后娘娘贵为国母,乃后宫嫔妃之长。咱们这些臣子亲属,有什么难事理当拜会娘娘,恳求娘娘开恩示下。”
此话却听的宝玉心头一紧,下意识捂住怀里的书信。老太太能想明白的事情,是爹爹想不明白?还是爹爹所求之事,不能找皇后娘娘?
可逐渐前进的路,已经不容贾宝玉细想。得知亲祖母来探望,元春早已梳洗完毕,在屋中静候。
这一碰面,到少了省亲时的哭哭啼啼。元春到底记得自己还在宫中,只在左右宫女退下后,才坐到贾母身边,探着头缩入贾母怀里。
“祖母,我好想你。”
“祖母省的,祖母省的。”贾母不住抬手拍着元春。
贾家这么多晚辈,当年她最喜欢的就是元春。只因对方身上既有贾敏的贵气,又没有女儿那般傲气。
当年若不是王夫人突然做主,执意要让元春入宫,贾母心中是一万个不同意。
敏儿嫁出去后,她就觉得两个儿子靠不住。好不容易教导出一个元春,王夫人转过手又把这孩子送入宫,这是什么道理?
还是当年的儿媳妇偏心,心里只记得她的长子。但凡贾珠早走个几年,王夫人都不敢这么狠心,舍去自己的嫡女,为她娘家的兄长铺路。
贾家的富贵,早在元春入宫前,就已升无可升。何需用一个嫡女,来做政治交换?
可惜啊,前程往事难回首。贾母心中升起爱怜,想到自己之前教元春读书习字的时光。只盼着元春跟她孩子,能在宫里平平安安就好。
“你记住祖母的话。不该想的事情不要想,不该听的话不要听。今个儿没有你娘、你舅在,姥姥的话,你就是梦里都不准忘记。”
贾母觉得自己这个岁数,也不知还有几个年头能等着自己。该交代的话,还是趁早交代下去吧。
不然这一大家子真要散了,下去九泉还有何面目见夫君?
“今后别管她们对你说什么,你要记得,你这一生的安危富贵,都系在小皇子身上。
他平平安安,你就平平安安。他知足常乐,你就顺遂如意。切不可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小觑其他人。”
元春越听,眼睛就越红。自打入宫后,她已经多少年没听过如此真挚的关心。
她强忍住泪,忙看向一旁愣神的宝玉,强颜欢笑道:“弟弟最近可好?听说弟妹怀有身孕,不知何时见侄儿落地?”
“应是在中秋前后。”宝玉已开始初通人事,能看出元春华丽仪表下的艰难。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拿出他爹的那份信。
可宝玉忘记了,他从小是被元春教着长大。元春看他,如看到半个儿子。
见宝玉镇定神色下的忐忑紧张,她直接道:“若是有什么要姐姐帮忙的事,你不妨直接说来。”
听到这话,贾母猛地回头。她是真不知道,这孙儿还有事瞒着自己。
宝玉见被亲姐姐看出来,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直接掏出他爹的信,想着到底是一家人。
就放言道:“这是爹爹托我带给姐姐的信,爹爹说姐姐看过,就会知晓。”
元春一听,心中已经知道不妙。眼眶里的委屈,立马消散不见。一转眼,就转变成初见时贵气的贤德妃。
她小心接过宝玉的书信,只淡淡的点着头。
贾母有心打听其中详情,可又怕把事情摆在台面上,元春当着她的面不好回绝。
只好囫囵的聊过几句,忙拎着宝玉出宫,准备在马车上好好盘问。
此二人的事情先不提,单说元春在贾母走后,拿出贾政的信件一看,脸上已全是慌张之色。
她是在蜜糖里长大的女孩儿,王夫人虽更在乎大哥贾珠。
对她,也没少了关心。又有贾母、贾父的宠爱。真要说元春小时候,过的也不比贾敏差。
也正是这样的天子娇女,才对入宫后的诸多规矩诸多不适,对后宫中的尔虞我诈,倍感心力交瘁。
要是当年能据理力争一下,她知道自己的命运,或许就会跟姑姑一样。再差,也不至于一辈子苟且在深宫中,等待皇上时不时的宠幸。
她真是个在蜜糖里长大的女孩儿,到此时此刻,还天真的回忆起小时候的美好。想着想着,她就想明白了。
她要帮一帮家里人。毕竟是她的亲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是她贾元春每日梦回的——家。
……
……
“那封信到底是谁给你的?”
回去的马车上,贾母罕见的肃声盘问。
瞧着老太太的神情,宝玉心中越发觉得不妙。他犹豫片刻,才说道是贾政的主意。
贾母又追问起原因,宝玉知道的亦不多。贾政的信,宝玉也未敢翻阅。
宝玉只好道:“爹爹昨日昏过去之前,我听说琏二哥、隔壁的大堂哥都有上门。我只知道二嫂子是哭哭啼啼离去,其他的,就实在不知道了。”
贾母听的浑身一抖,她早年一直跟老国公朝夕相处。权谋之术,哪怕不如老国公的老谋深算。见多了猪肉,也知道猪跑起来是什么样子。
贾母心里清楚,贾家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强压住心头的火气,一路进了家门。才过二门,就迎面碰上久候的王夫人。
后者担心一整天,就怕贾母入宫是为大房的人求情,更怕对方入宫不是为大房求情。
复杂的情绪,让她拦下贾母后,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局促道:“老太太奔波辛苦,元春那孩子可还好?”
贾母心中本就带气,连话都不愿意同她多说。直接领着宝玉,就杀入贾政的寝居。
躺在**休养的幼子,见到老母亲气势汹汹的杀进来,作势要起身请安。
贾母冷冰冰道:“不必了,你若还当我是你娘。你接下来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话……”
见贾母一开口,就把话说的如此重。贾政暗道不妙,更不敢在**耽搁。他一个翻身,从**下来,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
见贾母连劝住的话都没有,跟在后头的王夫人也是吓了一跳。
“你莫当我是老糊涂,你把最近家里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贾母厉声道,“倘若你现在不说,往后再想同我说,我可就当自己不知道了。”
贾政本就是个没主见的,要是他能顶着一顿棒槌,把事情强行搪塞过去,说不准也不会有其后的麻烦。可他要真有主见,那他大哥还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待贾政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完,贾母气的哆嗦起手,指了指贾政,又指了指王夫人。
“好啊,好啊你们几个。一个个有什么事,都瞒着我。都把我当成睁眼瞎,成日里说些好话哄骗我……真好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听到老太太越说越是语无伦次,贾政忙从地上抬起头,只一看,就发现老太太的脸色已经青一阵白一阵。
“娘!!!!”贾政还是有孝心的,忙从地上跪行到贾母身前,扶着老太太颤颤巍巍的身子。
“老太太。”鸳鸯也看不出不对劲,更是从旁一把抱住贾母。
宝玉真是彻底慌了神,不住急道:“祖母,祖母。快去请太医!”
已近八十高龄的老太太,终于让自家晚辈气晕过去。
……
……
李贽下朝时,就马上被张皇后请至面前。夫妇二人成婚多年,爱意虽已消去不少。彼此间的敬重,到比早年更多一些。
听闻贾母入宫的经过,以及所求之事。李贽有些微妙道:“你说她是真不知道?还是……”
知道李贽是帝王的疑心病发作,张皇后忙劝起自己的枕边人,道:“陛下,咱们不用管他们想什么,只用看他们做什么。”
这倒是有点拨云见日的透彻,李贽亦是作笑道:“芸芸说的在理。”
“那老夫人所求之事?”
贵如张皇后,私下提起贾母也得称一声老夫人。只因贾家两位先祖,都是战场上立下的国公,而不是死后的加封。
这其中的差距,实在有天壤之别。
“一件小事,允了吧。”李贽微妙道。
贾老夫人的面子,加上皇后的面子。保下一个孤女,也是无可厚非。李贽摆摆手,不愿在此事上多费心。
有些事,可一不可再。希望贾家人事后,不要后悔今时今日的决定。
难得来皇后这坐坐,李贽的主要心思还是放在李俊上。这孩子最近的学问是成长不少,只是去过一趟松江回来后,整个人就变得神神叨叨。
“你说俊儿整日泡在工部,到底是想做什么?”
若不是知道李俊在松江,一直有去陈恒府上听课。李贽都怀疑对方,是不是染上什么不该有的臭毛病。
李俊是两人的孙辈,张皇后到不愿横加管束。左右李贤都没登基呢,那怕俊儿真糊涂些,到时也有其他同父兄弟在。
“他还小,陛下何必管束甚多。”张皇后失笑道。
“朕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赶至边关,跟着几位老国公学习兵法。”李贽吹起自己当年的威风,张皇后也不愿意点破。
两人捡着过去的事情,相互回忆一番。又听到贤德妃的宫人,过来送了些元春亲手制作的点心。
“糊涂,朕跟皇后在议事。你们就这点规矩都不懂?”
手提食盒的小宦,连忙跪在地上,替元春解释开脱起来。
场面正尴尬时,张皇后身边的太监,突然得了些消息。朝着堂中一跪,对着御座上的两人急道:“陛下、娘娘,贾家朝宫里递来消息,想请几个太医上门。”
怎么又是他们家?李贽有些烦了,又不得不追问一句,“他们家是谁病了?如此兴师动众。”
大太监借故抬头,见张皇后眨眨眼,才不带停顿道:“是老国公夫人,听说是回府时摔了一跤,人已晕过去多时。”
李贽也被吓一跳,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摔倒,那可不是件小事。
“速派太医过去他们府上诊治。”
“把库房里的那株老人参也拿过去。”张皇后又补上一句。
……
……
太医还在赶来的路上,贾政已经先把宝玉叫倒一旁盘问。现在府内乱作一团,宝玉自然不敢隐瞒。把最近所有的事情一说,只听的贾政大叹。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啊。”
白日才见过宫中的富贵,宝玉还不理解其父的意思。只看着贾政满脸悲愤,亦是心慌意乱。
咱们这么一个大家子,真有散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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