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这座“砖房”是老习的!
老习,习光兴。小时候,你不曾有过当兵的渴望。是开国大典庄严的国歌使你产生了为祖国“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决心。呆气的书生,穿上了军装,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在志愿军里当文化教员,还在敌人的飞机和炮火下运送过军粮。望着那些死于敌人炮火之下的战士,你咬牙切齿地恨那些敌人,却又从心眼里爱上了敌人的武器:要是有敌人那样的好武器,我们可爱的战士会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双翅膀:新中国的长城,需要用战士的忠诚和世界上最现代化的武器来构筑!面对青年团的旗帜你宣了誓:“积极提高文化水平,学习现代军事科学。”战争一结束,你立即报考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空军工程。你不很聪明,自知是一只笨鸟,只好加倍地展动自己那双翅膀,在深奥的天国里艰苦地飞翔。六年中,你几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岁毕了业,简简单单地结了婚,就匆匆地赶到我国第一个还没发射过导弹的导弹基地。
那是怎样的基地呀!一座座帐篷在漫天的黄沙中摇晃。罐头盒里煮的是掺了沙枣面、骆驼刺粉、洋葱皮的糊糊粥。没有雨,也没有雪,没有井,也没有泉,没有草,更没有花。有的只是无边的戈壁,和几栋漂亮的楼房。那楼房是给苏联专家住的。华丽的舞厅,阔气的浴池,别致的电影室,样样都有。每天用直升飞机运来小猪崽和嫩牛的鲜肉,还有完好的对虾、海参以及各种鲜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羡慕专家们这些过分的待遇,和战友们一样,吞得下那酸涩的代食品。可是,当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文盲士兵冒充的专家,也像训骂小孩子一样地训骂我们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生时,那滋味是多么难咽哪!你吞咽着那难咽的滋味,学习,学习,学习。我们的导弹,终于不是靠苏联专家,而是靠自己战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对导弹坚贞不渝的爱情,同志们都是有口皆碑的。每当谈起了你爱导弹的故事,谁不怀着深深的敬意?你迷痴在导弹稳定系统的测试和分析中,成了“呆子”。厌恶戈壁的人,说待一天像过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觉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样交替的。为了让你按时作息,你爱人买了手表。手表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总是忘了上弦。除了导弹,把时间用在哪里你都觉得浪费:洗脸,不打肥皂,一分钟就完;洗澡,跳进池里烫一烫,也用不了五分钟。没用过梳子,没买过镜子,牙膏也用得很少。不懂营养,不会休息,比同龄人显得格外苍老。一块毕业的同学,当了主任、参谋长、站长,你还是个“稳定呆子”。有人开玩笑,说你的职务太稳定了,你说搞稳定专业的,稳定点好。你真是太稳定了。有二十五年的军龄了,还像个大战士,屁股连小车的边也没沾过,都是挤大卡车。卡车开得那么不稳定,你还蹲在上边看书。有一回,卡车上的年轻人见你看书实在不方便,就让你坐到驾驶楼里。你真是个“稳定呆子”哟,第一次享受这么优厚的待遇,竟不知道怎样把驾驶楼的门关好。突然转弯时,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却惊叫“离心力真大”!
历史的车轮突然转弯,那“离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帮”和他们的喉舌整天价叫嚷“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使不少干实事的人被抛到说空话的狂潮里。在动**的潮流里,你却尽量保持着稳定。当时的上海,是最不稳定的漩涡,你几次到那执行任务,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动,同行的人有气没处出,幽默地问你:“老习,王洪文要当接班人啦,你给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他,不稳定!”不稳定的事真多!测试室里要掺“沙子”,你们那个室来了八九名战士当技术员。他们有朝气,有热情,但文化水平低。这怎么能保持导弹上天的稳定?你不怕说三道四,给他们办起了初等数学补习班,正规地讲课,严格地考试。谁不用心学就狠狠地批评,不接受批评就跟着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学起来。初等数学的水平,根本搞不了导弹稳定系统的分析,你又为这些掺进来的战士们筹办高等数学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钻天杨悄悄地落叶,沙枣和红柳叶默默地变黄,一丛丛梭索柴,被秋末的黄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风中摇。自然景色的变化你觉察不出来,自己生命的季节在更替你也一点都不察觉吗?你埋头读书、备课,摇计算机,整理资料。同志们发现你脸色和食欲都不好,问你有什么感觉没有。你想了半天,说:胃有点不舒服。大家了解你,当你说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一定是很难受了。赶快把你送到医院检查,哪里是胃不舒服哇,已经积劳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动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了。你认为也许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数学带到医院,在病**写备课笔记。神经再迟钝,也会感到心肝被碾压的疼痛。你的肝没被碾压,却似被碾压了的疼,这回你分明地感觉到了。在**翻过来,滚过去,浮肿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继续写、读,读、写。厚厚的备课提纲写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讲课,被医生批评了一顿,只好把提纲寄回室里,叫别人讲课时参考。你还写信叫寄回两本书。一本是《自动调解原理》。因为学高等数学是为自动调解原理打基础的,你准备出院后再办自动调解原理学习班。另一本是列宁的《哲学笔记》。你大概是想用这本书的原理,分析一下总也不稳定的政治气流。写完信,你笑了,一滴血从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下来。
没有回信。党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来看你。你正咬着嘴唇在看书,突然看见自己的领导,眼里立刻跳出一股从没有过的火焰,但还是那样笨嘴拙舌,什么虚套话也不会说。你坐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第一句说:“来了!”第二句说:“坐吧!”第三句就问:“学习班办起来没有?”接着又问要的两本书带没带来。
和室主任一块来的新同志,把书给你放到床头,你乐得又谈起了办学习班的设想。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给你带书的这青年还不认识,又抛开办学习班的话题问:“你是谁?怎么来看我?”
室主任告诉你,他是刚分配到室里的大学生。你这才知道,室里的人员要有变动,准备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级机关去。你马上坐起来,请求党支部别把你抽走,你说高等数学班还没办,自动调解原理班也没办、历次导弹发射的稳定系统资料还没搞完……你说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额上又是一层汗珠。新来的大学生给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来,对他说:“你还没开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转对‘平台’稳定的影响,计算程序里没有,这方面的计算经验,在我的一个笔记本里!”
你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趁着年轻,要抓紧学习,把基础打厚实,别急着谈恋爱,晚点结婚好。我三十三岁结的婚,孩子也都结实……”
医生来打断了你的话,把室主任和大学生都赶走了。你急得真想把医生骂一顿。
室主任和大学生拿着橘汁和水果罐头又来看你的时候,你正躺在**说胡话。甘甜的橘汁把你润醒了。你睁开眼,看见了领导和同志,看见了他们手中的东西,吃力地说:“我……不想……吃!”
主任含着泪,轻声解释说:“请你原谅,半个市的饮食店、副食品店,都跑过了,想买点你最爱吃的猪蹄,都没有!”
你摇摇头:“……不,别……浪费!”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又说:“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这里……火化,不然……运费……太多。把我身上这套军装……洗洗……不要…换新的了。再告诉孩子……和他妈……叫他们别……离开…戈壁,还在导弹……身边……工作……”
你不再喘息,静静地侧躺在**。不曾修饰的乱发像一蓬黄麻草,脸色灰白,闭着嘴唇,像是紧咬着牙。泪水从眼里缓缓地流出来……1976年4月10日9点45分,你,一个49岁的“稳定呆子”,在不稳定的岁月里,永远地“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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