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祢沉浸在对亡母的思慕中,低声问道:“慕华馆地处偏静,婕妤住的还习惯吗?”
我笑道:“蒙肃王过问,嫔妾住的很好。”
萧祢也不看我,伸手在白玉阶上拂过,又审视周围陈设,半晌道:“自我母妃过世之后,慕华馆便荒芜起来,难得婕妤将这里照料的甚好。”
他于月色中偏过头,清晰的眉目在月色中越发俊秀:“本王深夜来访,虽只是感怀母妃故居,却也不合礼制,还望婕妤不要声张出去。”
我嫣然道:“肃王放心,嫔妾不是那种多嘴的人。”
萧祢嘴角牵起一抹微笑,抬手一揖,翩然离去。
我看着他在夜色中孤寂的背影,颇有几分二哥的影子。正感慨万千,嫣寻上前低声道:“娘娘进去吧。虽然肃王年幼,毕竟也是藩王,娘娘理当回避,今日之事虽坦坦****,但被人看见了毕竟不好。”
我颔首一笑,扶着她的手回去,不经意仰头,却看见无数萤火虫在低空盘旋,星火之光,却在夜色中如斯明亮诱人。我不禁伸出手去,想要握住一把。嫣寻发笑道:“娘娘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
我轻笑一声,索性举起团扇去扑。那流萤灵活异常,又兼飞舞在半空,岂是我能轻易攫取的?不一时便香汗淋漓,却一无所获。
嫣寻忙着上来扶我道:“娘娘小心,您肚子里可还有个宝贝呢!”
我笑着推她:“哪里就这么娇贵了?太后也说我失于走动,如今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嫣寻不敢大意,见劝我不听,便随着我的身影亦步亦趋。我扑着扑着,心里渐渐涌起一股苍凉之意,即便萧琮再怎么宠爱,即便我再怎么不在意,我依旧只是他众多妻妾中的一员而已。他不会,也不可能日日与我厮守,像一对平凡夫妻。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这首宫词对于现在的我,是多么贴切的写照。
有风乍起,紫薇旋转如雨,打在衣裳和肌肤上,像是最特别的妆容。我孤然直立,两手平举,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任由轻风卷着轻薄的布料拂在骨骼上,触感若有似无。偶尔有夜莺鸣唤一声,像音符划过这清辉如水的夜色。
良久,我放下手臂,微微叹气。
叹气未绝,身子却不经意间被拥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皇上?”我并未转头,却能从身后人悠悠而至的龙涎香猜到他的身份。
“你为什么要叹气?”萧琮的声音淡淡,揽住我不松手。
我避重就轻道:“您不是驾幸紫宸殿吗?”
萧琮将我转过来,面对面似笑非笑道:“皇后要念佛经,朕不耐陪她,加之担心你在饮宴上受了委屈,所以特特来看你。这个理由,你满意吗?”
我眼眶湿热,强自笑道:“臣妾哪里有什么委屈?别说那些杯子盘子是皇上的,便是臣妾也是皇上的,皇上要砸要打,多少不得?”
萧琮捏起我的脸颊道:“看看,还说不委屈,朕今夜要是不来,保不齐你心里又窝下多少小心思,又要给朕多少黑脸子看了。”
我娇嗔道:“皇上还未酒醒呢,尽说些醉话!”
萧琮皱着眉诓哄道:“还说!朕一见你踮着脚尖扑流萤,一颗心都悬在嗓子里,多少酒意也吓醒了。你私下竟是这样顽皮,倒让朕刮目相看了。”他又喃喃道:“你刚才的样子,遗世独立,似乎在等待清风将你带走一样。朕,只觉得满心的不舍得。”
我一时羞涩,依偎在他怀中不愿动弹。
“喏,你看。”
萧琮缓缓松开些虚捏成拳的右手,萤火虫的光芒从指缝里流淌出来,在幽蓝的夜色里分外显眼,原来他竟不知何时圈了一只萤火虫在手心里。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一刻心里欢喜的无以复加,回身抱住他,只是无限感念悸动。一切美好来的太快太猛,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对我竟有如此心思,让我心头思绪涌动如同潮水,一波一波永无停歇。
有飞鸟扑簇簇的落在碧青的树上又转瞬高飞,幽幽的虫鸣让萧琮也愈发抱得我紧紧。两情缱绻,夜色弥蒙深沉。
是夜,萧琮抱着我一宵酣睡。
第二日清晨听说有吐谷浑进贡,不到正午,萧琮给各宫的赏赐便源源不断,我正洗净了头发梳理,萧琮便遣人送来苏合香二奁,精金筘环六指,各色时新宫缎各十二匹,各色异域进贡饰品四盒。
我从铜镜中见着来人是张德贵,满腔的恶心与厌弃涌了上来。只做没看见,全然不动,任由嫣寻梳头。待他躬身站立良久,嫣寻梳好了精致的飞燕髻,才淡淡道:“劳烦张公公了。”
张德贵躬身笑道:“娘娘说哪里话,这些布匹首饰,全是皇上亲点的,皇上知道娘娘喜欢苏和香,特意命掖庭选出上好的送来。还说,昨日皇子吵闹,让娘娘没好生尽兴。今日这些虽不是什么珍罕物件儿,只求能搏娘娘一笑。”
嫣寻一边细细的为我篦头,一边冷笑道:“张大人这张嘴真是比蜜还甜,只不知道这话是皇上说的,还是张大人为了哄娘娘开心说的?”
她从小长在宫里,又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与康延年张德贵等人极为熟稔,说话也不像旁人那般避忌唯诺。
张德贵打着哈哈道:“自然是皇上说的,奴才哪有胆子编排出这些来?”
我戴上红珊瑚垂扇玉步摇,细密的红色珠珞像一道小小的门帘垂落在鬓边。我漫不经心问道:“张公公服侍皇上多久了?”
张德贵一愣,随即回道:“奴才从前是长信宫的回事太监,太后说奴才办事勤俭稳当,又拨去承恩殿掌案,蒙皇上不弃,奴才到长生殿当差,满打满算也有十年了。”
“十年?”我在镜中看着自己修饰完毕的脸,莞尔笑道,“既然十年了,公公怎么还没学会带眼识人呢。”
张德贵如遭雷击,一张笑脸顿时苦起来。低着头不敢言声,半晌嗫嚅道:“娘娘恕罪,奴才那次也是奉韩昭仪之命,奴才并不敢有心顶撞婕妤娘娘!”
我奇道:“哦?原来竟是韩昭仪屈打成招让张公公出来指认本婕妤的么?”
张德贵想是知道萧琮对我的宠爱早已远远胜过韩昭仪,此刻笑得比哭还难看,忙伏下跪道:“奴才不敢这么说,只是,只是奴才既然在后宫当差,难免受人摆布差遣,随波逐流。说什么不说什么,也由不得奴才,婕妤娘娘是宽厚的人,自然不会与奴才计较!”
嫣寻笑道:“张公公这话说得巧,当初恨不得治死我们娘娘,如今竟全是因为‘身不由己’四个字!况且什么叫‘不会与奴才计较’?做奴才的犯了错,该免就免,该罚则罚,奴婢在宫里当差也小二十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奴才替主子拿定了主意的!”
张德贵面色紫涨,自顾自的扇了一个大嘴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话,都是奴才该死!”一径求饶不迭。
我睨他一眼,徐徐道:“张公公,你伺候皇上向来尽心竭力,原本是你的乖觉之处。后宫纷争众多,本婕妤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苦楚。可是你打量着我性子温敦就去韩昭仪处告密陷害,未免失了分寸。若是倚仗着皇上宠幸便胡作非为,终究不是权宜之计。君心难测,以后皇上究竟会偏向谁护着谁,我也不敢说。”
张德贵重重磕头,只会嚷道:“奴才该死!奴才再也不敢了!”
李顺携其他内监在殿外伺候,此刻见张德贵狼狈称错,那些受过他刁难折辱的便嗤笑起来。我轻咳一声,嫣寻笑道:“张公公这是怎么了,娘娘跟你说笑,你怎么反倒自己打起嘴巴来了?”
张德贵惶惶然抬起头,见我含笑示意,这才战战兢兢站起来。
我端起锦心送进来的保胎药抿了一口道:“糊涂,还不赏。”
嫣寻会意,让李顺带张德贵去偏殿领赏。张德贵口称不敢,见我确无它意,才跟着下去。
锦心忍不住问道:“娘娘就这么放过他吗?”
我嫌那药汤子酸涩,拈了葡萄入口道:“敲山震虎,有这个效果便行了。”
宫中历来明争暗斗,此起彼伏,何曾有一天停息过?张德贵这样的奴才,贪图平步青云,稍有风吹草动便沉不住气,与韩昭仪沆瀣一气,不但成不了大事,反倒早早的露了自己底牌,让我有了防备的空隙。韩昭仪性子躁辣,常常只会逞一时口舌之快,反倒不如刘娉和那些不露声色暗箭伤人的女子可怕。
不过转身的功夫,康延年又亲捧了一个葵瓣彩锦盒送来。对于他我是极为尊重的,因之其在萧琮跟前灼手可热,也因为他正直仁厚,从不狐假虎威。
我从他手里打开那碧合锁扣,白玉美人醉卧簪便扑目而来。
“这是?”我不禁讶然出声。
康延年笑道:“皇上昨晚已经就此事启禀太皇太后并太后,两位都说簪子虽是先皇之物,却又不比皇嗣重要。婕妤有芝兰高洁之志,又善分轻重。因此皇上命宫中能匠妥帖修补,依旧将这只白玉簪赐还婕妤,以示嘉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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