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从墨西哥回来的周末,我去了首尔。那天感觉自己不能长时间开车,所以轮番坐长途汽车和出租车回了家。妈妈的皮肤晒黑了,看起来气色不错,表情也比以前明朗。
“妈妈穿耳孔了吗?”
“嗯。以前就想穿来着,这次明姬姐的朋友帮我穿的。”
妈妈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晃了晃头,耳朵上的珍珠耳环闪闪发光。
“这是明姬姐送我的耳环,戴着感觉真好。”
妈妈拿出手机给我看她在墨西哥拍的照片和视频,里面戴着宽檐帽和墨镜的妈妈很自然地笑着。她谈论着旅行的事情,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妈妈把从墨西哥买来的纪念品摆了出来。印有弗里达·卡罗头像的冰箱贴、唐胡里奥龙舌兰酒、墨西哥鳄梨酱和萨尔萨辣酱,还有用各种颜色的线编成字母形状的手工艺装饰品。她一一指着它们告诉我,墨西哥的鳄梨酱和在韩国吃过的有多么不同,那里鳄梨的种植规模有多么大。之后她递给我在瓜达卢佩买到的圣珠,说她还去了瓜达卢佩教堂为我祈祷。妈妈本是没有宗教信仰的。
“为我祈祷什么了?”
“祈祷你能坚强起来。”
“我还要怎么坚强?”
虽然妈妈的话让我非常抵触,我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着看着圣珠。由黑色塑料珠子穿成的闪亮的念珠上,挂着一枚披着蓝色斗篷的瓜达卢佩圣母的纪念章。
“怎么了?”
妈妈看了看我的脸,问道。
“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说吧。”
“我能说什么?你不是说不要再说那种话吗?离婚的事也不要提。那我还能跟妈妈说些什么?”
“你能对我说的就只有那些吗?我是让你往好的方面想,过去的事情已经结束了,总是揪住那些有什么用?要往前看啊。你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喜欢揪住以前的事不放,所以才总是看到没有的东西……”
说这些话的时候,妈妈的情绪似乎有些起伏。透过她脸上的表情,我又看到了年轻时的妈妈望着年幼的我的表情。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表情。
“你太懦弱了,总是沉溺于过去。精神一直是飘的,还经常自言自语。我怕你又那样……”
妈妈这样说着,脸上掠过惊慌的表情。她一时冲动说出这些话,好像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累了,要休息一下。不要打扰我。”
我面对墙壁侧身躺下,闭上了眼睛。妈妈离开了房间。外面传来水槽的流水声、碗碟的碰撞声、冰箱门的开关声。我努力地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但心脏又开始狂跳,感到一阵恶心。
没过多久,妈妈又打开房门走进来。
“你最近真的没事吗?”
妈妈坐在我旁边问。
“没事。”
“你看起来不太好。你真的停药了吗?”
“我都说了,停了。”
可是我想说,我试着停药了,却变得更不好受,所以又开始重新服药,我的康复速度远远追不上妈妈的愿望和我的决心。但我知道,如果这样说,立刻又会受到指责。
“那这是什么?”
妈妈拿出半透明的药包。我从她手里抢走药包。
“我不是故意翻的。因为你手机响了,我看了一下你的包,然后看到里面有这个。”
“就不能装作不知道吗?”
“不要总想活得太简单。活在世上这是不可能的。”
还在首尔生活的时候,一次妈妈回家发现了我在精神科开的药。用手机一一搜索了印在信封上的药名后,妈妈冷冷地说,她对我感到很失望,还说遇到一点困难就盲目吃药是不对的。我不想吵架,答应她会停药。如果我和妈妈争论,她一定会说,虽然她经历了我无法与之相比的痛苦,但她没有依赖精神科。
“我什么时候总想活得太简单了?”
“因为你放弃了自己本可以承受的一切。结婚也是……”
“别说了,妈妈。都结束了。您还是觉得我轻易就放弃了婚姻,是吗?”
“是。”
妈妈似乎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接着说:
“我和你爸爸即使经历了你姐姐的事,也没有放弃我们的家庭。但是你……”
“你还不如放弃呢。与其生活在那个阴影下,还不如放弃。需要医院的人是妈妈,哪怕是吃药撑着也好,需要这么做的人是妈妈!”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我在妈妈的脸前晃着药包。妈妈用手背擦干眼泪,避开了我的视线。
“对不起,妈妈。”
妈妈没有做任何回答,低着头流着泪。
“我疯了。对不起。”
我哭着走向妈妈。妈妈用手推开我。
“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
妈妈说完就走开了。带着包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脏又开始快速跳动。为了不制造这样的矛盾,妈妈和我都为对方放弃了很多东西。可是为什么我们又发生矛盾了呢?我再次陷入为了自我防御,最终却攻击妈妈的循环里。妈妈不想伤害我,却始终固执己见,求全责备,我没有力量忍受这样的妈妈。
午夜过了才到熙岭车站,我坐出租车回了家。从公寓入口往下走的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狗哼哼唧唧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看见一只小狗在公寓的花坛里看着我。我走过去朝它伸出手,它却往杜鹃花后面退了几步。我装出要离开的样子,小狗这才朝我这边走了出来。是一条眼角发黑的黄狗。我用两手抱抱它,发现它骨瘦如柴,身上散发出的味道证明它很久没洗过澡了。可能是因为不太有力气,它并没有尝试挣脱。我抱着它回了家。
我把小狗放在客厅,在碗里盛了一些水,它急急地喝起来。来到明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只刚刚褪去稚气的小奶狗。我拿出冰箱里的鸡胸肉,烤好后给它吃,它顾不上好好咀嚼,狼吞虎咽几口就吃下去了。“你饿坏了呀。”没有其他好吃的了,递过去一片面包也被它几口吃完。我又煎了两个鸡蛋,它吃得干干净净,碗底都舔了好几遍。“现在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我看着狗狗说,“今天太累了,我俩都先休息吧。以后的事早上起来再想吧。”
洗完澡出来,小狗已经趴在水槽的脚垫上睡着了。它到底经历了什么?小狗睡得很死,我到旁边看它都不醒。可能它在外面游**了很久,脚掌黑黑的,鼻子也干干的。“晚安。”我对小狗说,然后上床睡觉了。
“你是谁呀?”
祖母看到小狗,喜欢得跟什么似的。刚开始小狗还对祖母很警惕,后来发现对方很喜欢自己,便用两只脚站起来扑在祖母身上。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祖母,我说,正在帮小狗寻找主人,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人,我也可以养着它。
“它叫什么名字?”
“叫燕麦。我带它去医院做检查时,人家问我它叫什么名字,我就随口说了这个。”
“原来你叫燕麦。燕麦呀,燕麦呀。”
祖母做出用四脚走路的样子,向燕麦走去。
“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或者需要人帮忙,就交给我吧。我帮你看着。”
说完祖母把带过来的我的衣服放到了餐桌上。她把掉了纽扣或下摆破了的衣服都为我缝补好了。上次祖母看到我家里随处散落的衣服,就把需要修补的带回了家。再带回来的时候这些衣服都焕然一新,完全看不出缝补过的痕迹。
“谢谢您。”
听到我这么说,祖母连连摆手。
“这都不算活儿,相反还很有趣。还有没有了?”
祖母的声音里分明透着自豪。小时候在祖母家的时候,她经常做针线活。她的手特别巧。
“我还记得十岁去熙岭时,您用缝纫机给我做过连衣裙。还用画纸给我做了个皇冠。”
听到我的话,祖母微笑着点了点头。
“针线活是因为眼睛……才不做的吗?”
我小心地问她。
“眼睛也看不清楚,最重要的是手……”
“手怎么了?”
“有点痛。偶尔拿拿针是可以的,但如果拿久了……”
她好像不太愿意说这些。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学针线活的?”
我换了个话题。
“在大邱的时候。”
她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脸上露出了微笑。
一天,祖母正用扫帚扫地,明淑奶奶招手示意祖母。
——你拿着这个。
明淑奶奶递过来一根小针。
——把线穿上。
祖母在白色棉线的末端蘸点口水,把线穿进针孔。明淑奶奶又让她把线放在食指上,把针放上去。祖母又照做了。
——然后把线在针上绕三圈,对。现在用大拇指使劲捏住,把针抽出来。
于是,线的末端出现一个小圆疙瘩。
——你的手很巧。
明淑奶奶看着小圆疙瘩说。
——好,现在把针从布后面拉出来。进去的针脚和出来的针脚间距要一致。
明淑奶奶做了一遍示范,祖母便慢慢开始练习缝平针。手里拿着针,昏昏沉沉的心情竟然神奇般的平静下来。明淑奶奶接着又教了祖母回针缝、锁边缝和暗缝的方法。祖母一一按照她教的做了。
——很不错。
虽然明淑奶奶的语气漫不经心的,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可听到这句称赞,祖母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在明淑奶奶看来,祖母缝的那些针线一定非常糟糕,她的意思应该是,第一次做成这样还不算太坏。即便如此,听到这句话,祖母也突然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有什么特别的才能,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受到这样的称赞。从那以后,她就天天待在明淑奶奶身边,这样慢慢学会了做针线活。
明淑奶奶既不是那种感情丰富的人,也不是那种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她工作的时候因为要集中精力,所以总是皱着眉头,而且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跟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不仅仅是工作的时候这样,就算曾祖母讲笑话,大家都笑了,她也一个人摆出严肃的表情,完全不会调节气氛。
在人前说好听的话,但在背后说不一样的话,或是脸上带着没有任何恶意的笑容,实际上却心怀鬼胎,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也许这才是人类具有的普遍性格。从这个意义上说,明淑奶奶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猫。安静地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对待人的方式也是如此。在猫当中,也绝对不是坐在人类的膝盖上,去纠缠人类的猫,而是总背对着人类坐着,在人类不看自己的时候远远地望向他们,一旦发现对方看自己,就装出不理睬的样子的猫。明淑奶奶就像这样的猫。会熟练地踩着踏板进行缝纫的猫?想到这里,祖母笑了。
祖母喜欢在明淑奶奶身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聊各种事情,有一些话是她对曾祖母和喜子都没说过的。不管祖母说什么,明淑奶奶都不去评判她的想法,也不做任何干涉。大多数时间她都不接话,但她从没有打断过祖母的话。
——来避难的时候我看到过很多疯女人。
明淑奶奶一边取下缠在缝纫机压脚上的线一边说。
——奇怪的是,看到那些疯女人,我很想接近她们。感觉很亲近。
明淑奶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祖母岔开了话题:
——不知道你会不会一辈子攥着针过日子。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我觉得这取决于你的决心。
然后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祖母招招手。
——坐下吧。
看祖母有些迟疑,明淑奶奶又说:
——怎么不坐?
祖母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那天,明淑奶奶第一次教给她用缝纫机缝线的方法、踩踏板的方法、压脚上缠线时取线的方法,最重要的是注意不要伤到手的方法。
——走神的话针会扎进手里哟。
明淑奶奶皱着眉头说。
——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明淑奶奶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我一直觉得,偶尔打瞌睡时这样过。
——妈呀!
祖母缩起肩膀。明淑奶奶随即恢复了原来的表情,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站起来吧。我得干活儿了。
此后,明淑奶奶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教祖母使用缝纫机。祖母喜欢线轴旋转的感觉,还有脚踏着踏板在布料上走针脚的感觉。
晚上祖母睡着以后经常梦到曾祖父。梦里,战争结束了,她正在迎接曾祖父回家。一直都是开城的那个家。奇怪的是,阿春的耳朵还没有舒展开,还是小时候的样子。“阿春过了战争时期又变回小狗了啊。”她一边感叹着一边和阿春一起迎接曾祖父。虽知道他是曾祖父,但他的脸总是看不清。每当做完这样的梦醒来,她的心里就会直打寒战,同时陷入曾祖父再也无法回来的预感之中。她不知道决定加入国军的曾祖父是怎么想的,只希望曾祖父不要死。
吃饭的时候,做针线活儿的时候,看着曾祖母和新雨大婶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和喜子说着话的时候,祖母都有一种奇怪的负罪感。说着话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如此。她总是尽量不让自己笑,就像有法律规定笑声不能传出墙去一样。
入冬的一天,新雨大婶带回来一瓶清酒。一位老奶奶在买苹果的时候想用酒付钱,新雨大婶不知怎的有些动心,就收下了酒。新雨大婶、曾祖母、祖母、喜子,还有明淑奶奶把萝卜块泡菜放在小饭桌上,围坐在正房里一起喝起酒来。为了好玩,曾祖母让祖母也尝了一口,又苦又呛。喜子也喝了一口,喝完便皱起眉头。新雨大婶喝了一杯酒,拍着手笑得喘不过气来。她的脸和脖子都变红了。
——你确实像你爸爸啊。我的爸爸和哥哥都不能喝酒,喝完也是这样。
明淑奶奶对着新雨大婶咂了咂嘴。她把萝卜块当成下酒菜,喝得很快。
——姑妈你是在修女会学会的喝酒吗?
新雨大婶指着明淑奶奶笑了。
——欸,疯丫头。喝了酒你就使劲笑吧。
祖母还记得当时明淑奶奶是带着怎样的表情看新雨大婶的。从明淑奶奶的脸上,祖母看到了明淑奶奶平时很少表露感情的脸上透出的悲悯之心、想要靠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的焦虑之心,以及深藏在这颗心中的深深的爱。
新雨大婶笑了半天,把胳膊搭在曾祖母的肩膀上靠了过去。
——我们三川,我们三川。
然后她枕着曾祖母的膝盖躺下去,闭上了眼睛。曾祖母把手放在新雨大婶的额头上。
——真不知道你这么不能喝酒……
曾祖母说着,感到很有趣似的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因为酒的关系,还是因为新雨大婶笑了,那天大家聊的话题很轻松,都笑得很开心。曾祖母的脸上也重新浮现出往日天真的表情,躺在她腿上的新雨大婶也像孩子一样大声说笑着。这一刻,家里沉重的氛围难得地变轻松了一次。
但是那天祖母感到了不安。一种在放松警惕的时候、缺乏紧张的时候、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的时候、摆脱悲观想法的时候、享受某个瞬间的时候,就会担心不好的事情再次降临的不安。祖母总觉得,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战战兢兢的时候,即使暂时风平浪静,可只要稍微放松一些,就会挨一记闷棍,这就是生活。不幸似乎很喜欢那种环境——当你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心想着现在应该可以活下去的时候。
这种想法也受到过曾祖母的影响。只要祖母说一句“真好”“真幸福”“真满足”这类话,就会被曾祖母说晦气。她说孩子越漂亮就越是要说丑、越是幸福就越要少说自己幸福的话,这样恶鬼才不会嫉妒。祖母说,现在回想起来,人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那些。不能尽情地一起笑、一起开心、一起分享温暖,而是深陷不安之中。因为世上有些事情是想逃避也无法逃避的。无论多么不安,无论多么回避美好的瞬间,有些事情也是无法逃避的。
就像在嘲笑祖母的不安似的,那晚过去以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只有住在同一个胡同里的一名儒生第二天头戴着纱帽找上门来,大声呵斥说大晚上的女人们轻浮的笑声都飘出了围墙。明淑奶奶瞥了他一眼,低头踩着缝纫机。曾祖母用夸张的动作道歉后,儒生离开了。喜子用手捂着脸笑了。
时间流逝,一九五三年七月宣布停战了。
祖母和曾祖母拉着手哭了,但没有提起曾祖父。她们害怕自己乱说话会真的失去他。在曾祖父打开大门走进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的。祖母曾梦到过很多次曾祖父回来……他的脸看不分明,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不是很高兴……做了太多次这样的梦,祖母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他的脸到底长什么样了。
曾祖父没有死,也没被俘虏,也没受伤,他回来了。那是在宣布休战不久之后。曾祖父站在院子里,曾祖母不敢走近,只是慢慢地打量着他。曾祖父也犹豫了一下,用一只胳膊抱住了曾祖母。祖母、喜子、新雨大婶围在他们身旁,擦着眼泪。明淑奶奶也停下了手里的缝纫机,静静地看着他们。
与祖母梦到的不同,回到家里的曾祖父有着具体的面孔。剪得很短的头发下面是晒得黝黑的脸,上面是熟悉的五官。他的脸上带着以前从未见过的满意的微笑。曾祖父看着祖母,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祖母被曾祖父抱在怀里,心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刻。
曾祖父回到家后睡了一整天。醒来后他吃了两碗大麦饭,然后才对都看着他的大家开口说:
——我在军队里遇到了一个老乡。老乡说他在首尔见到过我的二哥,还有阿爸、阿妈,他们已经离开首尔,去避难了,不是死在首尔了。
祖母以前从未见过曾祖父那样兴奋地说话。
——他问阿爸要去哪里,回答说是去一个叫熙岭的地方。他们知道很多黄海道人去了那里。
——所以呢?
曾祖母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也应该去那里啊。
——去哪里……
——去阿爸在的地方。英玉你现在也得离爷爷奶奶近一些才行啊。
——要离开大邱吗?
祖母这样问完,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大邱是避难地,不是可以一直停留的地方。虽然知道总有一天要离开,但是她已经适应了和新雨大婶、喜子、明淑奶奶一起生活,现在要离开这里了,她的内心受到很大的冲击。
——我们暂时是不能回到开城了。不过在熙岭见到爷爷奶奶以后,说不定以后还会再回去。
在祖母看来,曾祖父乐观得有些不可思议。他就像在云端行走,嘴里说着过度乐观的话,描绘着如何在熙岭开始新生活。他吃得很多,笑得也过分频繁,喜欢抓着路过的人说话。不止祖母一个人看出,曾祖父的这些行为并不仅仅是出于战争结束后他活着回来的喜悦。曾祖父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但也许在他的某一处已经出现了裂痕,他就这么带着裂痕回来了。直到去世时为止,曾祖父一直在云端行走,然后像陷入泥淖一样挣扎,之后又在云端行走。
祖母不相信曾祖父说的父母在熙岭的话。
我怎么就不相信阿爸的话呢?
祖母坐在檐廊上想。也许是因为不想离开大邱,不想离开有着高高围墙的房子,不想离开新雨大婶和喜子,不想离开明淑奶奶。也许问题不在于父亲,而在自己身上。在准备离开大邱的那一个月里,祖母经常对新雨大婶、喜子和明淑奶奶无端发火。她不想那样,却控制不住自己。
那天祖母又一整天都在使性子。新雨大婶走过来,对祖母说:
——不要这样。
祖母说不出话来,望着新雨大婶。
——还记得我去新雨的时候吗?我们不是分开过一次吗?
——……
——我知道你和姑妈的感情很特别。
没有想到新雨大婶会这样说,祖母咬了一下嘴唇。
——我也知道你有多疼喜子。
——大婶,我……
——哭出来吧。
祖母用手背勉强擦干眼泪,新雨大婶看着她继续说道:
——我不是故意说好听的,英玉啊。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知道的。所以这样一想就不觉得难受了,因为我们最终还会再次相见。
祖母不信新雨大婶说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明淑奶奶没有说过什么。直到离开大邱的前一天,明淑奶奶还在教她用缝纫机。和往常一样,祖母想到什么就说个不停,明淑奶奶则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默默地听着祖母说话。一切都和平常一样。
那是九月的一个清晨。都没来得及吃早饭,祖母一家便提着行李来到院子里。新雨大婶和喜子也跟了出来。
——吃了这个再走吧。
他们站在院子里,吃下了新雨大婶递过来的饭团。
——慢慢吃。来,喝点水。三川,你把那个行李给我,我来提。
新雨大婶说。
这时,明淑奶奶从里屋走出来,站在檐廊上。然后她打开正房的门,坐到缝纫机前,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祖母一家吃饭团。
——姑妈,您过来一下吧。英玉他们说要走了。
明淑奶奶像没听见新雨大婶的话一样,坐着不动,然后轻轻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声音太小,新雨大婶只好让她再大声一点。明淑奶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你们走好。
说完就把头转向了墙那一边。
曾祖母和曾祖父向明淑奶奶久久地行了礼。说感谢明淑奶奶收留了自己一家,自己到死也不会忘记这份恩情。将来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报答她。明淑奶奶挺直身子坐在那里的姿势有些动摇,她低着头说:
——走吧。
——奶奶!
祖母叫着明淑奶奶。本想走近一些告别,但想到明淑奶奶也许不愿意,她于是止步不前。她怀着悲伤和畏怯的心情,又叫了几声明淑奶奶。明淑奶奶好像没听到她的声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朝院子的方向看了看,做了个让他们离开的手势。明知那不是明淑奶奶的本意,可祖母还是无可奈何地感到一阵心痛。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撑不住了。
——阿妈,走吧。
祖母说。
——向奶奶告别吧。奶奶那么照顾你,你不打声招呼就走吗?
祖母转过身向明淑奶奶鞠了一躬。
——您多保重。
祖母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即走出大门。
出了家门走下斜坡,祖母只觉得心仿佛在燃烧。是因为与明淑奶奶的分别,还是因为明淑奶奶对自己的冷漠,祖母自己也不知道。
就这样,祖母流着泪来到了车站。新雨大婶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帮祖母擦了擦眼泪,然后在祖母耳边小声地说:
——想来想去,我觉得我们还是会再次相见的。大婶在你裙子的里兜放了一点路费,你留着自己花吧。
然后把手帕塞进祖母手里。
——姐姐,一定要写信啊。
——好。
——好好吃饭。
喜子摘下眼镜,用手擦着眼角。
——喜子你也是。
——以后再见了。
——嗯,以后再见。
——再见,姐姐。
——好,好,以后再见。
等车的时候,曾祖母和新雨大婶紧紧拥抱在一起。新雨大婶劝说着强忍泪水的曾祖母,努力挤出笑容。
——你去开城避难时……
——我知道。
新雨大婶打断了曾祖母的话。
——我知道,都知道,三川啊。
新雨大婶知道曾祖母内心的想法。她知道,自己母女去开城找他们寻求庇护的时候,对方却把她们送上了避难路,曾祖母一直对此心怀歉意。
因为车窗上的渍痕,看不清正在挥手的新雨大婶和喜子的身影。也许无法看清彼此的表情反而更好。对祖母来说,新雨大婶一直是离开的人,而自己和曾祖母是送行的人。祖母又想起在开城站送新雨大婶一家回新雨时的情景。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成了离开的人,而新雨大婶成了送行的人。车子开动了,祖母紧靠在车窗上,看着越来越小的新雨大婶和喜子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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