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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张璁、桂萼将次入京之时,又有石珤和贾咏二人先后入阁。石珤是在嘉靖三年(1524)五月入阁的,贾咏则略后于石珤,入阁是在那年的八月。石珤是个刚直敢言的人,在入阁前已经很是有名,嘉靖原以为石珤入阁对他可以有点好处,可以帮他说上两句,但他却不知道,石珤也是个守旧的读书人,在看法上与杨廷和、蒋冕等人无异,入阁后,在议礼上又给嘉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石珤在内阁一共干了三年左右,是到嘉靖六年,张璁都将入阁时,被挤出内阁的。在他告归时,一切应有的恩礼嘉靖完全不予。石珤致仕出都,竟只有一辆装衣被的车子,他是一个人,孤零零地上路回乡的。当时看到石珤这种情况的人,无不兴叹,认为历来宰臣去国,没有一个是凄凉至此的。贾咏是个庸才,无毁无誉,入阁时不过是凑个数,去阁时也是个凑数的,他也是和石珤一样,同时被挤开,让位给张璁的。

当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大学士都致仕离朝后,在朝大臣对议礼的抵制显然已经减弱,但那气势像是转向了另一层,在卿式给谏之类的诸臣中,对抗的气势却大大增重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的官僚和词臣们,就更是如此。在这些年轻的词臣中,杨廷和的儿子杨慎,无疑地便是他们的带头人。杨慎是正德六年(1511)辛未科的状元,那时他年纪虽说只有24岁,却已经是当时极为知名的学者了。他得中时,正是他父亲杨廷和身为首辅之日。一般说来,当国的阁臣的儿子如果在甲科高中,都要引起很多物议,更不必说是中了一甲一名的状元。但杨慎得中状元,却是平静无波,甚至有人还说,他早就该中状元了,状元本来就是他已经捏在手里的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杨慎很早便成了词臣中的领袖人物。在正德年间,杨慎便以敢作敢为而驰名于外,正德十二年(1517),明武宗微行出关,杨慎因为敢于抗颜切谏,被迫移疾家居,这倒使他的名声大振,使很多人都知道,他不但学问渊博,而且是个敢于正言的人。嘉靖初年,他以翰林学士而为经筵讲官,在为嘉靖讲书时,便常借机涉及时事,如他在讲《舜典》时,在讲到“罚赎”一项上,就大大发挥了一遍议论。他说,圣人设罚赎刑,乃是施于小过,使之能得自新;若是元恶大奸,则并无可赎之理。他的这一番话,乃是暗指太监张锐、于经二人的事来说的。这两名太监有罪当死,但他们各自贡纳了大量的金银,结果竟得免罪。杨慎认为这有违圣人之道,所以才这么说的。

由杨慎聚集和领导着的,这些反对议礼的词臣们,以权势而言,自然远不及他们的父辈,如杨廷和、蒋冕、毛纪等人,但在气势、人数和行动上,却又比那些老臣要激烈迅捷得多,对于所谓的“议礼诸人”,尤其是对于张璁和桂萼,他们对之都鄙视至极,认为那都是些无文无才,逢君干进,妄求富贵的无耻小人。对待他们,无论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在他们得知张、桂二人已经奉召入京时便已商定,要等他们入宫前,在左顺门那里,施以群殴,把他们打成烂泥!之所以要选在左顺门,是因为那里是正统末年,众臣将王振的党羽马顺等群殴致死的地方,那里是在朝的正臣殴毙乱臣贼子之处,闹到法司,也有前例可援,应该无罪。这件事说来容易,做着却难。因群殴必需聚众,把分居多处的人要立即聚集起来,实在并非易事,而且时间难定,因为只能临时集聚才行,不能埋状在左顺门附近,这样就更难凑巧了,所以欲得张、桂而甘心的人虽多,说得虽热闹,但张、桂二人还都逃过了他们的毒手。原来张、桂二人并不是同时抵京的,张璁先到,但他还在路上便已知人们要在哪里来暗算他了,因此他悄悄进京,暗自先躲了几天,然后才伺机入宫陛见,在左顺门并没有遇到什么。桂萼到得稍晚,他倒几乎入了重围,幸亏临时有人加以指点,让他逃入武定侯郭勋的府中,躲藏了几天,终于也得以平安地陛见了嘉靖。

杨慎等人策划着的围殴竟都落了空,又得知,张、桂二人在陛见后又都被任为翰林学士,不由气愤难当。他们觉得翰林院乃清贵之府,如何能容得这两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于是他们联合起36人,共同上言道:“臣等与萼辈学术不同,议论亦异。臣等所执者,程颐、朱熹之说也。萼等所执者,冷褒、段犹之余也。今陛下既超擢萼辈,不以臣等言为是,臣等不能与同列,愿赐罢斥。”紧跟着御史李学曾、吉棠等也疏论张、桂道:“璁、萼曲学阿世,圣世所必诛,以传奉为学士,累圣德不少。”杨慎等36人,还只是说耻与璁、萼等同列,而李、吉等则更以为璁、萼乃圣世所必诛,连他们之得为学士,也竟是嘉靖的以传奉而任官的惭德了。

这次的斗争,以发展到集众跪伏于左顺门而达到了**。这是由于连日来的很多论疏都被嘉靖留中不发而引起的。在某天的朝罢以后,人们在退朝的路上谈起了论疏留中的事,当时的吏部右侍郎何孟春,因为他也有一疏被留,便谈到了前朝的故事,说是在成化年间,由于争持慈懿皇太后的葬仪,百官们跪伏于文华门痛哭,后来终于尽如所请的事。听到这故事的人都很激动,杨慎还趁机大呼:“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编修王元正和给事中张羽中同声响应,并将退朝诸臣拦在金水桥南,要求大家同去力争,并说,“有不去者,当与众共击之!”一路同行的大臣,何孟春、金献民、徐文华等人也应合号召,于是众官纷纷又转回宫中,都跪伏在左顺门外,要求对他们所上的论疏,有个明白的答复。在这些跪伏的人中,尚书有金献民、秦金、赵鉴、赵璜、俞琳等人,侍郎则有何孟春、朱希周、刘玉,都御史则有王时中、张润二人。寺卿一列的人则已稍多,像汪举、潘希曾、张九叙、吴祺、通政张瓒、陈霈等,这些份属九卿之列的,共有23人。翰林院方面,则有詹事府侍郎贾咏,学士丰熙,侍讲张璧,修撰舒芬、杨慎等,共22人。此外还有各路御史、给事中,各部郎中、员外郎等人,合计共达二百余人。

这二百多人在左顺门外跪成一片,语声嘈杂,喧声直达于内。嘉靖最初对这情状颇为吃惊,他曾几度派出司礼监的太监们出去宣谕,劝大家赶快回去,不必等在这里。并说,事情总归要办,办法如何,自有后命。但众官集齐,并非易事,因此都想早点有个确实的信息,因而虽经多次出谕,却仍无人肯动,仍旧跪伏如故。有人还喊出话来:不得俞旨,绝不敢退!双方各自坚持,往返多次,不觉日已过午。嘉靖此时终于失去了耐性,竟派出了锦衣卫校尉多人,到众人跪伏之处,抓去了翰林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御史余翔、吏部郎中余宽、户部郎中黄待显、兵部郎中相世芳、寺正毋德纯等人,说是这次的事情是这几个人扰起来的,所以要把他们先自投入诏狱。在锦衣卫校尉们收捕丰熙等人时,杨慎和王元正等为了表示抗议,率领别一些人,一齐撼门大哭,哭声直达内廷,更激怒了嘉靖,他又传谕,命将在那里的人,凡属五品以下的,一律先都逮入狱中。他还告谕金献民、何孟春等大臣,且各自外出候罪。这时已是第二次的收捕之后,余下来的,已经不足百人,而且多是官级高年纪大的人,像杨慎、王元正那些年轻气盛的人,也早在第二次收捕时被抓走了,因此余下来的人,已再无余力,只好随着金献民等退出宫去。

次日嘉靖怒犹未息,命将昨日所捕诸人,各自予杖。这次的廷杖,其人数之多,杖死者之众,都有过于以往的各次廷杖,受杖者共达一百四十余人,受创过重,因而死去的,也有16人之多。杨慎、王元正、刘济、安磐、张汉卿、张原、王时柯这7人,在初次予杖时,原已在数,但因事后又有人向嘉靖进谗,说是那次伏门呼问,撼门痛哭,领头的都是杨慎等7人。嘉靖认为首恶难贷,距初杖才只有10天,便又命将这7人再行予杖。这次的杖刑,又有张原死在了杖下。杨慎、王元正、刘济这3个人,不但再次予杖,而且还要流戍。王元正的戍地是茂州,他在那里一直未被赦归,后来就死在了那里。刘济的戍地是辽东,他和王元正一样,也是一去无回,竟死在戍所。杨慎的戍所是云南永昌卫,他的杖创很重,但又要即时上路,只是略经治疗,就被装在驼轿里,走上了戍途。他上路时,还得到了有人想在半路来劫杀他的讯息。原来在杨廷和当国时,曾为减除耗费,斥退了不少冒滥得言的人,这些人为了报复,竟集结起来,想在杨慎去戍所的路上把他杀掉,以雪旧恨。但是杨慎伤势虽重,心智仍清,他得知此讯后,躺在驼轿里加意指挥,在路上或走或停,或快或慢,全依来势而定。这样双方斗智,杨慎终于甩开了对方,平安无事地到达了戍所。杨慎到戍所后,比王元正和刘济的情况都好,他在那里不但可以到附近地方随便游赏,不时还可以回到他的老家新都去看看。杨廷和去世时,杨慎也得以赶回到新都,参加了他父亲的葬礼。他虽不时可以回家,但却不能久居,住到一定的时候,便会有人来催他回到戍所。在他年纪已有70岁的时候,一次家居过久,戍地巡抚竟派了四名指挥来到新都,把杨慎押了回去。杨慎也是在戍地去世的,那时已是嘉靖三十八年(1559),他已经72岁。

经过了那么大的一次廷杖,敢于出面反对议礼的人,或死或逐,去得已差不多了,朝廷上也宁静了一些,不像以前那样,老是争论不休了。但是表面上虽则如此,其实那些议礼诸臣的日子,并没有好过了多少。他们还是随时承受着鄙视的目光,被人们认为是一伙寡廉鲜耻、逢君干进的小人。在这种鄙薄的目光下,张璁和桂萼只有并力进取,尽力拉拢起一些他们的同道,结成个小圈子。作为翰林学士,张、桂二人编成了两部书,一部是《大礼集议》,另一部是《明伦大典》。《大礼集议》是集议礼诸臣写过的文章于一处的一本汇编或总集一样的东西。《明伦大典》则包罗得更广,倒真有些议礼全书的样子了。这两书修成后,张、桂二人先后又都入了阁,集聚在他们周围的人也更多了一些,但张、桂二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这该说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造成的结果,集结在他们周围的,也和他们一样,是以趋利为务,想动动脑筋,想一些点子,在议礼上捞它一票的人。他们渐渐看清了,皇帝为了尊崇其所生,让他拿出什么来都不会吝惜,所以他们便不断地想些怪主意,要给嘉靖的父母加上各式各样的尊号。后来,嘉靖的父亲,兴献王朱祐杬已被尊为恭睿渊仁宽穆纯至献皇帝,他的母亲也被尊为章圣慈仁皇太后,真是已经尊而又尊,重而又重,只差着让他们称宗祔庙了。

说到称宗祔庙,这种事在他们那一伙人里,并不是没有人提过,而且提出来的人还不少。不过都是才一提出来,便被张、桂二人拦下了。张璁和桂萼虽都以议礼起家,但他所说的却都是于礼有据的,还没有为了想要邀宠而乱来过。他们知道,称宗祔庙,必须是生前曾在位为帝的人,才具有那样的资格,以一个生前只是个藩王的人,硬想安到太庙里去,可真是离谱太远了!他们从开始至今日,所作所为都是于礼有据的,还要受到众人的歧视和唾骂,若再做些这样的事,更不知人们会要怎么来对待他们了。但压下这些混乱的想法,实在很费力,因为贪图富贵的人们的邪念,是此起彼伏,无止无尽的。

到后来,这“称宗祔庙”的事还是有人提出来了,而且历经挫折,还是得到了成功。不过提出这件事的人,却并不是围在张、桂左右的那些人,倒竟是参加过跪门伏哭,后来还受过廷杖的丰坊。说起来丰坊此人非他,乃是翰林学士丰熙的儿子,而这丰熙就是在那次跪哭事件中最先被捕的一人。那次事件时,丰坊只是个才被分入部中为主事的新科进士,在那次被杖后,他的父亲丰熙被遣戍到福建镇海卫,他则只受到个落职家居的处分。丰坊这人,博学工文,兼通书法,这些地方都和他的父亲相似,但他的生性和为人,却与他的父亲相差得很远。丰熙是个坚定正直,可以舍生取义而无悔的人,他去伏哭全出乎卫道之心。丰坊可并不是那样,他去伏哭,不过是随波逐流,被卷进到里面去了而已。他受到了挫折,实在沮丧又后悔,他甚至觉得,能像张璁和桂萼那样,以片言而致通显,其实是件很可羡的事,他也很想学学他们。但是,在他父亲丰熙还活着的时候,他不过只敢暗自想想,真做他却不敢。因为他知道,如果他真那么干,头一个饶不过他的,就一定是他的父亲。嘉靖十六年(1537),丰坊的父亲在戍所去世了,他家居贫困,使他更常常胡思乱想。那时桂萼已经去世,张璁也致仕回家了。在内阁中,首辅已由李时换为夏言。那夏言也是一个以片言而致通显的人,这就更鼓舞起丰坊的心气来了。于是他在嘉靖十七年诣阙上书,说到了兴建明堂的事,又说献皇帝宜加庙号,称宗入庙,与上帝为配。嘉靖得到丰坊的奏本很高兴,因为丰坊所说的,正是这些年来他所常想的。不过,他虽然常想,却因无人提到,所以总干不成,如今有了这个丰坊,他开了个头,文章便好做了。其实文章并不好做,因为生前未曾即位为帝,而竟得称宗入庙的,从来便没有过,实无前例可循。而且,若真入庙,也很难办,给神主安置个地方都难。如果以入庙的先后为序,把它安放在明武宗之下,那便成了侄上叔下。长幼颠倒了,这于礼似乎未合。如果把它安放在明武宗之上,辈分上倒合了,追论起来,却又很为不妥。因为兴献王一直到死,都是明武宗之臣,每逢朝见还要向他的侄儿拜舞,如今忽然让他居于上位,想来便觉得很不合适。况且,如果死者有知,他们一旦相见,兴献王何以为容呢?所有这些问题,丰坊在上书时,连想都没有想过,不过是发了一番空论,只是硬说献皇帝该有个庙号,加上庙号后,便可以直配上帝而已。他以为,张璁和桂萼以议礼而通显,就是像他那样,想到什么,随便一说就行了。他却不知,张、桂他们每说一事都有充分的准备,既有可供廷议的疏文,又有密疏说到疏文的来龙去脉,还有预驳异说的要点,以备嘉靖在突然遇到驳议时,自己可以应付一阵,然后再由他们把驳议完全推倒。丰坊这次上书,完全没有像这样的准备,所以嘉靖在初次遭到驳论时,几乎给问得张口结舌,很觉狼狈。嘉靖还从来没给弄到这么窘困过,所以很气恼丰坊的疏忽,后来又得知,丰坊原来竟是那个领头闹事的,丰熙的儿子,更疑心丰坊也许是故意来这一手,惹点儿麻烦的。这么一来,嘉靖就更厌恶丰坊,决定不再找他,而是亲自带头来和反对者们应战了。经过多年的议礼,嘉靖也历练得很有一套,甚至自己觉得,他已经到了可以制礼作乐的地步了,而且,张璁、桂萼虽说都已离朝,但由他们网罗下的议礼诸臣,在朝的还很不少,有了他们,不拘遇到什么,总还可以应付。这么决定了,嘉靖便发动那些议礼之臣,让他们先起来造成了声势,而他自己则退居幕后,在暗中指挥。这样,他对于这事,倒成了个仲裁者,他认为是的,便加以肯定;他以为非的,便予以阻挠,事情倒办得很是顺利。

“称宗祔庙”一事,经嘉靖自己在幕后操办,果然很不费力,就在那年的九月间,献皇帝居然竟有了称为“睿宗”的庙号,神主不但祔入太庙,而且跻居于明武宗之上。过了10天,嘉靖又大享上帝于玄极宝殿,配享上帝的,竟是才具庙号的睿宗。嘉靖的各项愿望,至此可以说全部都达到了。但是,首先提出“称宗祔庙”之说的丰坊,他的希望却落了空,他的处境,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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