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听陈恒说想更了解些甄家,贾琏心里还有些高兴。大家说来说去,到底是亲戚关系。若是陈恒能因为甄府寿宴上的宾客回心转意,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想法,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表妹都跟你说过什么?”贾琏先是寻问道,准备在黛玉的讲述上,再做额外补充。
陈恒让晴雯拿过酒壶,自己主动给贾琏倒上一杯,坦诚道:“玉儿倒是说过老国公跟甄家的关系,其他的事情,她自己也知道不是很清楚。”
贾琏饮下一杯酒,感觉一点温热在胸腔中扩散开。那份好为人师的一面,在酒兴的作用下,一点点被勾出来。
“那是咱们家跟甄家的关系。”贾琏的脸色微红,又颇为好言道,“我想想要怎么给你说甄家的事情。已故的义忠亲王,你可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陈恒说笑着间,微妙的看了柳湘莲一眼。后者心领神会,又起身给贾琏倒酒。陈恒则继续道,“十年前坏事的那位。京师里的百姓,现在还在议论老亲王抄家时,从王府里搬出来的金山银山呢。”
这义忠亲王身上,原书中还有桩知名的疑案。秦可卿下葬时,用的棺材就是薛蟠为义忠亲王,置办的万年不坏的棺木。只因义忠亲王是抄家死的,全家上下都是戴罪之身。连那口提前备好的棺材,也成了个摆设。最后被贾珍拿去,用来给秦可卿下葬。
关于这义忠亲王的来历,陈恒只知道他是宗室,算是太上皇的堂弟,当今圣上的叔叔。不过只从义忠的封号,也可以看出他跟太上皇的关系,就好像忠顺亲王跟李贽的感情。
忠这个封号,从来不是乱给的。
贾琏又饮了一杯酒,才接话道:“义忠亲王跟太上皇虽不是同胞所出,感情却是极好。当年太上皇四下江南时,头一次的下榻地,就是义忠亲王举荐的甄家。”
“前些年薨逝的甄老太妃,你还记得不?”见到陈恒点头,贾琏才继续道,“也是义忠亲王当了回月老,在甄府时,私下引荐给太上皇,才成了一桩好事。”
陈恒总算是露出惊讶之色,没想到还有这桩隐事。他忍不住道上一句:“那这义忠亲王对甄家倒是够好的。”
“妹夫,你有所不知。义忠亲王的封地,就是在金陵城。而这甄家祖上,原本就是世世代代跟着义忠亲王这一支。是到了甄家后人手里,慢慢发迹、起势。义忠亲王才开了恩,准许甄家脱身返籍,自立门户。”
“竟有此事……”陈恒喃喃一句,这发家的路线,倒是跟薛家差不多。他忍不住问道:“那……”
贾琏知道妹夫要问什么,直接回道:“我们家跟甄家不同。他们家靠的是上头的权势,是商路。还帮着皇家打点江南的事务。我们家当年走的是军伍之路,要不然为啥我们家会出两个国公。大家提起甄家,只会说一句金陵甄家呢?”
如此说来,这甄家跟薛家的关系,还要更紧密一些。也难怪当初金陵四大家,有三家都在京师。只剩下领皇商的薛家,扎根在金陵。原来甄家跟着义忠亲王,薛家跟着太上皇。
陈恒点了点头,又示意柳湘莲抓紧上来敬酒。后者马上起身道:“贾二爷,兄弟我再敬你一杯。”
“好你个柳湘莲,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海量啊。”贾琏通红着脸,他刚刚说话的空隙,又被劝下五六杯。再看到柳湘莲提起酒杯,他亦是一阵发怵。这般喝法下去,今日怕是要横着出去。
“二爷今日难得来家里做客,我跟大人都是高兴的很啊。二爷小酌即可,这杯酒我先饮尽,算作敬意。”
昂首一口干完,柳湘莲朝贾琏亮了亮杯底。这下,不喝完也是不行了。好色之人,必然好酒。贾琏也是酒中豪客,当即提起袖子,满饮一杯。
人才坐下,陈恒就故意问道:“我看甄家大爷、二爷感情极好,他们可是同胞同出?”
贾琏听的直想笑,抬手点着陈恒,满嘴喷着酒气道:“枉你也是在江南当官的。他们俩要是同胞兄弟,甄家哪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哦?”陈恒发出呵笑,惭愧道,“平日也没个人给我说这些,县衙里又都是公务……”
“他们家的大爷、二爷,刚好是出自大房、二房。”贾琏摇着头叹息道,“这俩房的长辈寿运不顺,过世的都比较早。只留下寡母孤子,由老太太操持着长大。
如今甄家上下,虽由他们家大爷掌管。可我一直听说,老太太内心更属意甄家二爷多些。甚至连甄家的人情簿,都已经偷偷交到甄宝玉手里。”
这玩意儿,别看听起来轻飘飘的。多少鲜为人知的人情往来,都在一本小小的册子上记着。远非宴席上那些逢场作戏的热闹客,可以拿来与之比较。若把富贵比作金蛋,那人情簿就是下金蛋的母鸡。谁拿着它,谁就拿着了富贵。
陈恒虽对甄锡、甄宝玉两人都不甚了解。可只从金陵里的风评来看,甄锡的名声是比甄宝玉好上太多。如此一比,可不是祸起萧墙嘛。这甄家老太太,为何会属意甄宝玉呢?
贾琏似乎猜到陈恒在想什么,直接唠叨上一句:“架不住他会讨老太太欢心嘛。”
一句话说完,他的酒当下醒了一半。自知说错话的贾琏,连忙拉着柳湘莲继续插科打诨。陈恒下意识瞥向尚在懵懂的贾宝玉,对方从头坐到尾话都极少。更多的时候,都在低着头思索。
此宴到后面,都再无新鲜事。留了几分余地的陈恒,尚能清醒的将贾琏扶上车。今日有劳他开尊口,让自己对甄家的事情,又多了几分了解。
将贾家一众人送走,陈恒回到黛玉的屋里。紫鹃正忙着给夫妇铺床,黛玉见到相公一回来,就坐着干喝茶。忍不住上前问道:“相公怎么了?可是表哥所求的事情,有些麻烦?”
陈恒这才警觉,自己的反应叫娘子有些担心,当即展颜笑道:“没事,你别担心。我刚刚是在想一件没发生的事情。”
黛玉感觉有几分古怪,又带着几分调笑问道:“既是没发生,还想它作甚?”
因为那是我老岳父所做的好事啊,陈恒不置可否的挑挑眉。他是突然想起来,原书里贾雨村拿着林如海的书信投奔贾府,所找之人好像就是贾政。
论理,贾赦承了爵位,应该是荣国府的话事人才对。可从这点来看,怕是荣国府的真正根脚,还被贾政拿在手里。
他决定在心中,重新构建对贾政的认知。可把自己跟对方打交道的经历拿出来,陈恒能想到的贾政,除了有些迂腐,有些糊涂外,竟然挑不出更大的毛病。
也罢,贾政的事毕竟离自己还遥远。陈恒笑过一声,才拉着憋笑的黛玉去到**歇息。
……
……
翌日,贾琏终于酒醒。神智还在昏沉之际,薛蟠却突然推门而入。此人的性子虽有些改善,可一遇到事情,仍是急不可耐的模样。
连出几声,将贾琏从**唤起来。薛蟠自己端来茶水,对着贾琏道:“好哥哥,你怎么还睡的下去。倒是跟我也说说,你们昨日跟他谈的怎么样?”
贾琏被他吵得头疼,撩着衣袍才坐下,嘴上已经抱怨道:“你怎么不去问宝玉。”
“怎么没问,我当然是没问出结果,才来找你的啊。”薛蟠也是着急,似乎没替自家的妹夫隐瞒,“他一早上就拉着个脸出门,也不知道去寻谁的晦气。”
他还能出去找人晦气?他那个性子,别人不欺负他就不错了。贾琏失笑,接过茶水润了润干涸的喉咙,方才道:“陈妹夫同意我们在松江活动了。”
初听此言,薛蟠当即心里落下大石。他到底姓薛,只要陈恒能点这个头。脑子里有的是主意,在松江城里赚钱。至于这营生赚不赚钱,倒是另说。
贾琏从小锦衣玉食,家风又不兴商贾之事。只开口道:“不过他给我们定了路子,只要在松江,不许我们干到别的去,更不许我们在松江放利钱。”
要是一般人这样说,薛蟠肯定回上一句‘去他姥姥的腿’,也敢管薛家人做事情。可这话是陈恒说出来,他只好耐着性子问道:“那他定的是什么?”
“南洋的香料。”贾琏眉眼带喜,吐出几个字。
薛蟠是个有眼光的,当即一拍大腿,欣喜道:“这个好,这个是真赚钱的买卖。就是海事司再抽上几层税,我们运到京师,也能赚个几倍的钱。”
“只是他要我们在松江设几个铺子,多招些本地百姓做些什么加工。我也不懂,反正五年内,他不准我们搬离松江城。”贾琏迟疑一番,还是继续说着陈恒的条件。
“这是为何?!”薛蟠挠挠头,这陈……陈妹夫管的未免太宽了。自家堂堂正正做生意,也到他这尊大佛前烧过上门香,怎么还这般拒着他们的营生。
“你问我,我问谁。”贾琏一翻眼白,他昨夜真是喝多了,连喝三杯茶,仍是觉得口渴,“不过我看他那个意思,咱们要是不答应,怕是难在松江立足。”
“那……那就听他的吧。”薛蟠想了想,还是老实道。他虽不知道陈恒突然变得好说话,可放眼前的机会,不抓住实在可惜。
“我也是这样想的。”贾琏点着头,薛蟠能想通是最好的。毕竟营生这种事,还需对方亲自来办。总不能指望一个国公府的公子,出来做不体面的活吧。
“那我去问问妹妹,她手头还有多少钱。咱们要干,就干一票大的。”薛蟠当即兴冲冲的跑出去。
……
……
贾宝玉已经在此地等候许久,他的位置在一处巷子口。今日晨光虽然炫目,可身侧民房投下的阴影,还是把他的身影潜藏住。
面前是车马云集的闹市,挑夫走街串巷之际,还要小心避让着来往的黄包车。偶有几个背着书囊的孩童,从贾宝玉眼前跑过。竟一下子唤醒,公子哥早年上学堂的记忆。
心思涌动之下,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握紧。贾宝玉看了看天色,又忍不住暗笑起自己的痴样。再等等吧,若是还等不到,她今日怕是不会来了,可先回客栈暂做歇息。
才这般想过,街角的尽头,就徐徐行来一辆马车。宝玉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他总觉得车里的人,正是自己要等的人。
眼见着马车在书院门口停下,先后下来两个人。因隔着有些远,贾宝玉辨认不清,只瞧着身形不像林妹妹。好不容易等到第三人下车,他倍感失望的目光,猛地一喜。
“山长。”
“山长安。”
眼见几个小丫头,路过自己身侧时,一番打招呼的礼仪,做的有模有样。黛玉心中亦是升起些许慰藉,对着学生们点头道:“昨夜的功课,可都有完成。”
“回山长,都做了的。要现在拿出来给您看吗?”有女娃献宝似的提提书袋子,一脸等着夸耀的表情。
“先进去上课,见到胡夫子,记得慢步缓行,别把老先生撞到。”黛玉摆摆手,催促几个小毛头赶紧进去。
“是。”孩子们很是喜欢这位温言细语的山长,又觉得不论什么问题都难不倒林姐姐,心中是又倾佩又是喜爱。
跟身侧的英莲相视一笑,黛玉正要迈步追着孩子们的身影,一同进入书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林妹妹’。
她才转过头,就见到宝玉那张充满希冀的脸。黛玉当下就皱了眉头,有心想丢下此人不理,又怕误了礼数。只好对英莲点点头,示意她先进去。自己则站在门口处,等着宝玉寻过来。
“妹妹当心,若是有事就喊我们一声。”英莲瞧着宝玉的样子,总觉得来者不善。
“姐姐放心,我心中有数。”黛玉很是沉稳的应道。
两人如此分别后,宝玉才站在黛玉跟紫鹃面前,有些忐忑的搓了搓手,出声道:“妹妹别误会,我是听闻松江城里有座女学堂。好奇之下,才路过来看看。”
这话,就是紫鹃听着都觉得假。她暗想:要早知会有这回事,今日出门,就该让晴雯妹妹替自己来才是。
黛玉倒是落落大方的回道:“既然表哥想要参观,不妨进来看一看也好。”说完,她又对看大门的老伯道,“有外客至,大门就不必关了。”
老伯点头称是,他只当是山长家人来寻,看看云间书院的情况。左右来的都是贵人,看一看也不打紧。
内心极度欣喜的宝玉,脸上还能强装着镇定。他前脚才随黛玉进了书院,后脚街坊邻居就来跟老伯打探起宝玉的来路。
这细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市井街头的野娃子。宝玉以为自己躲在暗处无人发现,其实他那副模样,就算刻意穿着普通服饰。对天天日晒雨淋的百姓来说,也是脱裤子放屁一样,多此一举。
看大门的老伯见这些人话里话外,都是一副好事的模样,就知道这些人打的如意算盘。云间书院,不止在仕林中有些非议。城中许多百姓,现在对它还是审视的态度,巴不得看上一点乐子。
“是山长的亲人表哥,听说咱们书院的大名,寻思着过来瞧瞧看。”老伯一指大门,“你瞧,山长连门都没让我关呢。”
“害,我就说那人长得不错,一定是知县老爷的家人。怎么可能是些地痞流子……”有人很是失望道。
老伯心中冷哼一声,若是把门关上,指不定明后日会有什么流言蜚语呢。
宝玉不知自己的任性之举,给举步维艰的书院带来多少麻烦。仍是乐滋滋的跟在黛玉身后,他们刚绕过照壁,就听到老夫子带着学生们发出读书声。
“好,真好。”宝玉连声赞道,“比起什么官夫人之名,山长的身份,真正是更适合你。”许是为了挽回昔日的形象,他特意在话末,干巴巴的补充道,“他果然是了解你的。”
黛玉的眉头一直紧皱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才微微舒展开,愉悦道:“相公确实懂我。”
“知道你过得好,我真是比当什么官,看什么书都开心。”宝玉由衷道。可只有天知道,他说这话时,心里有多痛。
黛玉怕惊扰到孩子们读书,只带着宝玉在庭院内打转,顺势也希望对方明白,他一个男子,本就不应在此处多逗留。
谁知宝玉却看不懂她的暗示,一路上都在兴奋着说着贾家的变化。有说到老太太正在给迎春重新议亲,有说着他爹重新在工部谋了差事等等。
黛玉见他聊兴如此浓厚,只好出声道:“表哥今日来寻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赶客之意,说的如此明显。宝玉听在心头,也很不是滋味。他实在说不清楚,今日自己为何会来。只寻思着见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一面。可见到真人,他又忍不住上前来打起招呼。
“是啊,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宝玉咳嗽一下,干巴巴的应着。
“表嫂还在等你,表哥还是早些回去吧。”黛玉再度想要送客,她还要赶着给学生上课呢。
“好。”宝玉愣愣的点着头。天地良心,他今日来。真的只是想消除下,自己在林妹妹心中的误会形象。宝玉的胆子一向小,能想敢做的事情就这么多。
他觉得自己目的如此单纯,为何林妹妹还要如此拒人千里之外。一时嘴角发苦道:“有时候我会想,倘若……”
“表哥。”黛玉突然冷声打断,她不用猜,都知道宝玉接下来会说什么。“没有什么倘若,更没有什么万一。无论重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宝玉曾经无数次苦等的希冀,转眼化作尘烟飘散。他有想过是自己来晚了。也有想过黛玉的婚事,只能听从父母做主。
可万万不敢去想,是黛玉自己想嫁,是林妹妹心中根本没有他。
“好。”宝玉愣愣的点过头,又小心瞧一眼林妹妹。她的眉宇间,已经少了初见时阳春细柳的柔弱色。更像是散发勃勃生机的树苗,已经初具独对风雨的坚韧。
记忆中的那个林妹妹,长大了呢。
为什么就剩下我一个人,还迟迟的停在院子里走不出来?
黛玉是真顾不得宝玉在想什么,对方再继续呆下去,传出去对书院的名声实在太糟。一路冷着脸,将宝玉送出门口。她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正要跟门房交代一声:闭门上课。
街上急急的驶来一辆马车,来人正是家中仆人之一。只见他握着缰绳,才停好马车,就对黛玉道:“夫人,家中有事,老爷请两位夫人速速回家。”
这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出事了?黛玉没来由的心一慌,除非是天大的事情,陈恒甚少会在此时打扰她。更别说,还是同时请自己和英莲回去。
顾不上别的,黛玉当即丢下宝玉,直接让紫鹃将英莲请出来,一同坐上回府的马车。
好在书院里县衙不远,泡盏茶的功夫,两位夫人就已经回到家中。才急急的走入堂中,就看到陈恒一脸悲哀的站在原地。自家相公的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的陌生人。
见到夫人终于回来,陈恒强行收拾好心情,给她们介绍道:“这位是裴师的孙子。”
黛玉忙站在陈恒身边,握紧对方的手。又朝着年轻人看去,只见对方的袖口和衣领处,都做了丧期的礼仪。黛玉当下面色一白,才颤声问道:“出……出……什么事情了。”
“祖父已于去年冬日病故,今年二月,祖母亦随祖父驾鹤西去。”
短短一句话,听的黛玉头眼发昏,眼看就要站立不住。幸好陈恒发现的及时,赶忙伸手将其扶住。
“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才说着话,黛玉的眼泪就止不住的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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