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几年是个经济腾飞的时代。
大多数的机关事业单位在那时陷入了某种怪异的窘境——时代的脚步太快了,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中,总有许许多多不可调和的问题。
父亲的确抱着一个铁饭碗。
问题是我们的胃口越来越大,而那碗却从没变过。
他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回家的时间变多了,我和他之间的语言也变多了。
父亲迷上了兰花,可他一辈子也没养出什么名堂。
上幼儿园的时候,哦,那时候叫托儿所,父亲单位的托儿所。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欣赏老师发的小红花,而父亲则在阳台上欣赏自己鼓捣的那些花花草草。
‘池染快过来,看看爸爸弄的这盆大雪素好看不?’
我常常被他召唤而去,其实到今天我仍旧看不出大雪素和小雪素之间的差别,但父亲激动的表情总让我无法将真相说出口。
‘好看!’
‘那是当然了!’
得到赞扬的父亲高兴得像个小孩儿,可那高兴往往只有一瞬间。
‘唉,你妈在该多好啊,她最喜欢兰花了……’
母亲却常年在外,一年之中我几乎只有在节日里才吃得上她亲手做的饭。
那是个鹤立鸡群的女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透出一股子成功人士的味道。
涂料的生意越做越大——她的衣服越来越漂亮,可脾气却越来越喜怒无常,最糟糕的那段时间里,甚至有点儿神经质。
她常常会因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勃然大怒。
我期盼她回家,我惧怕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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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童年的那些记忆很已经很模糊,但有一座小桥,我忘不掉。
不管几辈子,我都忘不掉。
彼时的父亲养兰成痴,可单位分的房子并没有这个条件。
邻居家是父亲的同事,我们那会儿邻里关系好得就像一家人,邻居家出锅的饺子总会落进我的嘴里。
父亲是个性子跳脱的人,那个提议我今天想来仍旧觉得不可思议:
‘把我们两家的阳台打通,修一座桥。’
没错,如果能把邻居的阳台打通,我们两家之间就会多出一座两米宽,十二米长的悬桥。
那桥会成为两家的公共区域——养花的地方也就有了。
堆玩具的地方,也有了。
这在如今是不可能的事情,先别说现在的邻居根本不可能同意,单单‘违章建筑’四个字,就会让这座桥的想法流产。
可那桥终究是有了,纯木所造,两边的桥头各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铁门,只要轻轻打碎那玻璃,就能伸手把插销拔掉——这事儿我干过,结果挨了顿打。
‘不经别人同意去人家家里,就是做贼!’
那会儿父亲拿着竹条教育了我整整一下午。
竹条在他手上只是个吓唬人的玩意儿,父亲从来不打人。
但在母亲手上就不一样了。
母亲几乎不和我讲什么道理,我常挨她的打。
细细的竹条打在手上,火辣辣的疼,只需三条子,手就能肿一天。
挨打的理由很多,挑食、没做作业、顶撞长辈——又或者是些完全就讲不出什么道理的原因。
反正在那会儿我是这么认为的‘妈妈爱打我’。
但妈妈也最爱买玩具给我,只要我开口,她就买,不管多贵。
老子打儿子,总是疼过了就忘了恨,我想这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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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岗、下海、下饺子。
那会儿发生的事情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像时代的车轮滚滚碾过去,可路从来就没被碾平过。
不过这些都和我没关系,反正我啥都不懂。
我只知道我上小学了。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
歌儿挺好,问题是柏油路上哪儿来的花。
学前班的时候,数学老师教我认字,一、二、三、四、五……
我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因为父亲教我的三是两头长中间短,可那个教我数学的老婆婆却说第一横最短,第二横长一些,第三横最长。
至今我仍旧没弄明白,为什么数学老师教的和父亲教的不一样,大抵是因为她是个老古板吧,这从我当年最痛恨的乘法口诀就可见一斑。
父亲教我的乘法口诀是‘一一得一,一二的二,一三得三……’
可数学老婆婆教的是‘一一得一,二二得二,三三得三……’
其实都是对的,只是顺序不同。
可第一次乘法口诀背诵作业的时候,有很多小朋友被撵到了教室门口站着,我就是其中之一。
因为我们没按数学老婆婆教的顺序背。
顺序不对,在她看来就是错的,当然就得在作业本上批一个‘差’。
这个差让我皮开肉绽。
检查作业的母亲发现了它,我被勒令跪到阳台的悬桥上,好好的把两只手伸出来。
啪!~
竹条抽在手心的声音是这样的,可邻里从没听过这声音。
因为被我的惨叫声盖过了。
一开始邻居会从阳台的那扇玻璃铁门后走出来,劝说母亲别打了。
后来便没有了,因为他们习惯了,我也习惯了。
母亲就是个如此高冷的人,她教育我的时候,谁都拉不住。
那是段整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日子,每天放学回家我最怕的就是见到母亲,可她总是坐在门口等着我。
‘今天的作业呢?拿来我看看。’
每当把作业本递给她的时候,我都是战战兢兢的,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么又回来了’?
可若是哪天厂里太忙她回不来,我又会想她,想她的好。
这是个很奇怪的事情。
见到时怕,不见时想。
可从结果来说,母亲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尽管厂里越来越忙。
她回家时我会得到新的玩具,以及一顿暴揍。
那些玩具都堆到了悬桥上,挨打的时候,我就看着它们。
三年级的某一天,母亲难得的带我出了门。
新衣服、新玩具、好吃的、好玩的……
整整一天母亲几乎满足了我所有的要求,那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但晚饭时——我仍记得那顿晚饭是在当地最好的饭点吃的。
饭桌上我认识了两个人。
珠心算的老师,以及小提琴的老师。
都是当地鼎鼎有名的才学之士。
长达两个小时的饭局我趴在桌上吃掉了三大盘虾,而母亲则在一旁频频举杯。
推杯换盏间我似乎见到了另一个母亲。
她是如此笑语嫣然,如此风姿卓越。
这不是很奇怪么?犹记得许久之前,当父亲满身酒气回家的时候,她捏着鼻子皱着眉头,赶牛一般把父亲赶到沙发上。
她讨厌酒,讨厌关于酒的一切。
可那个坐在酒桌上豪爽畅聊的女人是谁?
在我的生活中,某些东西似乎被颠倒了。
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回到家,父亲坐在他的花前,抽着烟。
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眼神的交流。
第二天,悬桥上多了算盘和小提琴。
我是真的不想学,因为学这些东西得占用我本就不多的玩耍时间——我有那么多玩具,没时间玩有什么用?
可我不得不学,因为不学就会挨打。
我很委屈,问母亲为什么。
可那个答案很简单,却又让人无法拒绝。
『妈妈没文化,但你得有文化,你是我……全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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