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道人倏然站起,厉声叫道:“押进来!”
一阵足声,夹杂着“押进来”的传呼。不久,室外出现一个红光满脸,却面现惊容的瘦小中年人,他两条胳膊架在两个雄健大汉手中。
两大汉像是在抓小鸡般,将韩芳足不沾地架到坛下,手一松,韩芳仆倒在地。
他叩头如捣蒜,抖索着叫:“金堂香……香主韩……韩……芳,叩见……坛……
坛……”
“抬头!”逍遥道人怒叫。
韩芳吓得浑身都软了,头已无法抬起。右面大汉伸手一抓他的头巾,连头发抓实,将他的头拉起,向上一仰。
显然,韩芳大概牛尿喝多了,已有七成醉啦。
逍遥道人冷哼一声,阴森森地说道:“大敌当前,坛中弟兄皆在拼命。你,哼!竟有心情喝酒逃避。昨晚你到哪儿去了?说!”
韩芳人虽有七成醉,宿酒难醒,可是面临死亡的生死关头,他不得不醒,抖颤着说道:
“小人在……在……丙丁主阵……”
“呸!你的魂在丙丁主阵。谁找到他的?”
室外有人高声答道:“在中枢主阵之南面,相距百丈的一个荒家破窟内,被金堂香主齐北斗发现带回。”
“押下水牢,会后处治这贪生怕死之徒。”
“坛……主……饶……命……”韩芳极力大叫,拼命挣扎。但已被两大汉挟实,力不从心。
后面的彭家元突然站起说道:“禀坛主,如此处治韩芳,未免太便宜了他;可否请坛主略加鞫问,也许可在他口中探出奸细的些少线索。”
逍遥道人冷冷地说:“本坛主自有主见。看他宿酒未醒,显然在昨晚便已醉了。发现内奸的石厅,固然位于丙丁中枢之下。但以他目下的功力来说,如想用石块一举将六盏灯笼击灭,用石片在暗中袭击燃举火折子的人,断难办到。且内奸不但功力极高,更熟悉秘室各处机关埋伏,不然绝不可能将看守香主一一击毙,开启机关纵那些狗男女逃出。”
彭家元默默坐下,神态讪讪然。
两大汉将韩芳挟走。逍遥道人向左后方独坐的天盲叟,含笑相询道:“崔护法,那小花子目下可好?”
天盲叟崔真的眼皮,丝毫未动,毫无感情地说道:“没死。昨晚至今晨,小花子和我一直伴同紫堂几位香主,把守着刑室外暗道,最后还被一个奇快的黑影一石击中左腿,这时还未退肿。坛主如果心中存疑,可问坛中紫堂诸香主,便可证明本护法之言不谬。”
“本坛主并无此意,只是想请教护法,小花子的来龙去脉,以便参详。”
天盲叟眼皮一翻,眼眶内寒芒一闪,说道:“你真要知道?”
“本坛主正是此意。”
“如果消息外泄呢?”
“我想不至于。”
“不至于?哼!昨晚发现内奸,也许那人仍在此地参与秘会呢。”天盲叟意似不屑地说。
老道也冷哼一声说道:“其实那奸细贫道已心中有数,哼!他绝逃不过贫道掌心,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你有何可恃?”天盲叟冷然问。
“能用摧心掌的人,护法可知天下间有谁具此绝学?”
“天下间真正以摧心掌成名的人,第一该算关西梁家三英。可是那浪得虚名的七豪杰,已经横尸回龙岭。”
“与梁家三英住得最近的人,护法可知是谁?”
众人的目光,全落在邙山婆婆身上。
关西,是指函谷关以西之地。函谷关有两个,一叫秦关,在今灵宝县南。一叫汉关,在今新安县东北,与秦关相距三百里,也叫新关。
通常所指的关西,即指秦关以西之地。也有人将汉关以西叫做关西,这才是名符其实的称谓。不同的是,两地的人心中的地域观念而已。
在座的高手中,惟一功力高而距关西最近的人,要数邙山宋婆婆;所以众人的目光,全落在邙山婆婆的身上。
邙山婆婆倏然站起,厉声道:“坛主可是指老身有奸细嫌疑么?”
逍遥道人淡淡一笑道:“本坛主不敢,不过宋客卿昨晚的行踪……”
邙山婆婆冷笑道:“坛主可询问看守水牢的诸位香主,在坛主下令退守之后,老身可曾离开水牢半步?水牢中囚禁着黑判官乌定国,那家伙是老身的死对头,为免被那些小狗们救走,老身守在那儿以防万一,难道有何不当?”说完,冷哼数声,阴沉沉地坐下生气。
逍遥道人一怔,向下面注目扫视。
紫堂香主中,站起两名大汉,说道:“禀坛主,宋老前辈确未离水牢半步。”
逍遥道人没做声,天盲叟接口道:“坛主还想知道小花子的来历么?”
逍遥道人一咬牙道:“护法请说,本坛主还担得起。”
“那就好,小花子乃是天涯跛乞的传人。本护法点了他的气门穴,以逆经手法制住,十二个时辰必须以顺经手法疏通一次,不然将经血逆流而死。本护法并未点破他的身份,带着他找天涯跛乞的踪迹。坛主还有问么?”
“他功力如何?”
“可算得一流高手,已得老花子的真传。可是他气门被制,仅能使出三成功力。要说他能以摧心掌力连毙一十八名高手,别说他已被制穴,即使不被制住,还得苦练三十年方能办到。”
逍遥道人沉吟良久道:“这么说来,惟一有嫌疑办到的人,就只有本坛主了?”
天盲叟冷冷地说:“或许彭客卿可办到一二。”
彭家元站起,虚谦地一笑道:“论功力,家元还不敢自信,不敢当护法夸奖抬爱。家元在退走之时,曾被人用飞石击晕,还是被金堂杨张周三位香主救入秘室,与惊鸿一剑樊香主同时养伤,外室中还有数位香主在,可证明家元之言不虚。”
下面有几位香主,不约而同站起,替彭家元作证,说他确是晕倒秘室,未离开半步。
问来问去,愈问愈糊涂。最后老道恨声道:“这事本坛主慢慢调查,相信他绝逃不出贫道掌心。盛香主,速将小狗们的行踪禀报。”
盛香主站起,高声道:“谨遵坛主法谕。未时正,那杨姓大汉返回南雒老店,闭门将息,已在哈二监视之下,一有异动,可望用信鸽向坛主禀告。那神剑书生亦闭门不出,曾声言在午夜要大开杀戒云云。据兄弟们报称昨日哈二与神剑书生接晤频繁,哈二大有吃里扒外之嫌。”说到这儿,住口等待。
“说下去!”逍遥道人不耐地催他。
“那姓谭的兄妹,一返东关便被一双中年人接走,健马快速地奔出龙门,失去踪迹。至于那两个小丫头和他手下的四名老少,返回东关铜驮巷客店,进膳后即整备行装,马快如飞,向东走偃师。他们的马太快,追之不及,已用信鸽通知偃师分坛留意,日落前可获回报。”
“多留意些,你们办事太过偷懒,哼!给我小心了。”
“是!”盛香主胆战心惊地答。
“坐下!”
“谢坛主慈悲。”
逍遥道人凛然站起,一字一吐地说道:“本帮创业十五载,威加宇内,群雄慑伏,六大门派不敢正视本帮的英雄豪杰。想不到在今昨两天,被几个来历不明的小狗,闯入本坛圣地,大事杀戮扬长而去。今后此事如传出江湖,不仅本帮威名扫地,而且本坛的人,将无脸面再见天下英雄,此仇不报,誓不罢手。”
他略一停顿,天盲叟插口道:“本护法已着人飞报总帮,将倾全力擒杀这一批狗男女,他们将无法保全狗命。”
逍遥道人横了他一眼,继续往下说道:“本坛可独当一面的客卿们,皆已分赴开封,但我们绝不能就此放过,今晚定将那杨姓小子擒住。既然狗男女已经分途逃遁,本坛主即传下法旗,通示各地分坛,并飞报总帮,擒捉他们剥皮抽筋,方消心头之恨。今晚杨小狗与神剑书生杨高如到金镛城践约,切记活擒那神剑书生,杨小狗则不论生死。”
彭家元站起道:“请问坛主,活擒神剑书生有何用意?那家伙在江湖盛名遐迩,甚为棘手,要活的可就……”
“那神剑书生来头太大,五台杨家堡咱们不想招惹,只消活擒住他,咱们就有话可说,有路可走。诸位兄弟注意些,听本坛主的安排……”
接着,是一连串冗长的计议,直至入暮,这场秘坛会议方告结束。
天色尽黑以后,清字坛的帮众,纷纷在黑夜中结束上道,向金镛城汇聚。
且说玉琦一行众人,过了白马寺,泰然扑奔河南府,一面走一面计议。将抵东关,志中叔压低声音说道:“小兄弟,你当真要和神剑书生前往金镛城践约么?”
“是的,姜大叔有何见教?”玉琦也低声答。因为官道上已有行人,不时向这几位浑身血迹的古怪男女注目。
志中叔笑笑道:“无为帮的人,势必倾全力对付你们,后果堪虞。俗语说:谋而后动,轻身涉险,智者不为。”
“但既与人约定,岂可言而无信?”
“无为帮的人失信在先,你已无守信之责。”
“失信的是我。”玉琦仍顽固地坚持。
“我们已替你守信了。”
“这……这……”
“不必这这那那,我可以告诉你,小兄弟,那必定是极为险恶的阴谋,神剑书生这人靠不住。”
“怎见得?大叔岂能血口喷人?”玉琦有点不悦。
“你不信,那也是无法之事。”
“他们真要计算我,何必等到金镛城下手?”
“河南府乃首善之区,他们怎敢明目张胆杀人闹事?万一擒你不住,无为帮的名望岂不扫地?要是我的想法正确,他们定然已经向你暗中下过毒手,可惜未能如意。”
玉琦悚然一惊,他对客店下毒之事竟被姜志中猜中的巧合,不无憬悟,略一沉吟,说道:“此事确已有之。今晚有神剑杨高在,无为帮的人绝不会占到便宜。杨高的功力,已臻化境,何惧之有?”
菁姑娘在后面蹩不住接口道:“你认为神剑书生的功力,比我们高么?”
玉琦笑道:“姑娘别多心,事实在下根本不曾见识过他的真本事,但姑娘的盖世奇学,在下着实佩服。”
柏永年插口道:“论轻功和内力,杨高与我在伯仲之间。要和咱们小姐相较,他差远了。”
玉琦道:“依柏大叔看来,在下的轻功内力可与大叔一较么?”
“论轻功,或许你稍胜半分。论内力,小兄弟别见怪,你只能支持片刻。”
玉琦昨晚新参玄通心法,自信进境已跨前一步,闻言大为不服,说道:“在下真如此不济么?”
“小兄弟如果不信……”
玉琦停步,微笑着伸出一只右手。
柏永年呵呵一笑,伸虎腕互相一握。
两人的内力骤发,两把炙热的铁钳绞实,渐渐地,两人额上皆冒出汗珠,身躯逐渐下挫。
玉琦只感到对方极为强劲的潜力,以雷霆万钧的力道,逐寸循右臂直迫心脉,将自己的气血逐寸后迫。而对方掌指的握力,似要将自己的手掌筋骨握碎一般。
他一咬牙,用上了玄通心法,不再抗拒攻来的无穷力道,反而将对方的力道吸住,分布于全身。
这一来,压力大减。可是由于他初学乍练,还未运用至得手应心的境地,所以额上大汗如雨,十分吃力,脚下已陷入坚硬的冰层,直陷至踝骨。
柏永年突觉对方气血一散,心中一惊,便待撤回真力;岂知就在这刹那间,自己的内力被对方一引,即被消去雄劲的潜力,几乎心神涣散。
幸而他经验老到,立即按下心神,以意驭力,方能回复原状。但绝对的优势已无法保持,对方软绵绵而强韧无比的怪异力道,令他感到进则无处着力,退又自拔困难,仅能保持不退不进,似乎均势的尴尬境地。
菁华姑娘举步上前,笑道:“再拼下去,将两败俱伤了。”她轻伸玉手,在两人扣紧了的巨掌上,用中食两指向下一捺。
两人的雄劲力道,似乎全被一道令人无法抗拒的神奇潜劲,迫得回头返奔,不由他们不收劲放手。
柏永年退后一步,笑道:“小兄弟,我小看你啦!大出我的意料,你的内力比我所估计的要强得多。”
玉琦抹掉额上大汗,也笑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柏大叔要是手下不留情,我这条手臂准完啦!”他伸出已泛白色的右手,摇头苦笑。
菁华姑娘神色一正,向玉琦问道:“杨大哥,你练的功劲有异,并非谷老爷子的死寂潜能气功,能见告么?”
玉琦一惊,他没想到姑娘如此高明,似乎对谷义祖叔所知极多,而且仅下两指,便知道功劲特异。讶然答道:“赵姑娘果然高明,在下所练的内功名为玄通心法……”
“玄通心法……玄通……这心法的名目,倒不曾听说过哩!”菁华喃喃自语。
一旁的茜茵抢前问道:“菁华姐,你所说的谷老爷子是谁?”
玉琦心中一凛,赶忙接口道:“那是一位风尘奇人,世人但知他姓谷,别无所知,乃是在下的忘年至交。”
“哦……”茜茵失望地垂下头。
菁华讶然地注视着玉琦,似有所欲言,但秋波一转,却又忍住了。
志中叔不愧老江湖,赶忙岔开道:“该走了,你们几位一身血迹,伤痕累累,岔眼得紧,再耽误下去,河南府的府大人就会颁下逮捕令了。”
大家相对一笑,转身上路。
志中叔伴着玉琦,兆祥亦在玉琦下首。志中一面走,一面旧事重提道:“今晚小兄弟已决定与神剑书生践约了?”
“是的,人不可无信,必须前往。”
“可否听我安排?咱们干脆把清字坛挑了。”
“大叔有何高见?”
“我的计策是……”他将打算悄悄地向两人说了。
玉琦静静地听完,略一沉吟道:“好!一切但凭大叔作主。”
志中转向兆祥道:“小兄弟,你和令妹的伤势,得好好调息,今晚不必……”
兆祥呵呵一笑道:“些小外伤,绝不碍事;大叔也绝不能将我兄妹摒诸事外,是么?”
志中探手入怀,取出两粒丹丸,递到兆祥手中,说道:“晚膳时服下,一切外伤皆无妨碍。约于申时初,将有两位大叔去接你们。”
一行人在东关分手,叮咛后会,各奔前程。
申牌初,菁华姐妹与姜志中、柏永年等人,六人六骑出了东关,千里神驹迅捷绝伦,直奔偃师。
谭家兄妹则由另两人接出南关,消失在往龙门的官道上,接他们的两人,正是曾在漠外荒原出现,追逐江湖客邱应昌的施威施全兄弟。
由施家兄弟身上,可以猜出赵菁华姑娘的身份。她正是毒龙岛主的孙千金,与乃弟赵元真姐弟俩。
她们在去岁秋间进入中原,游踪天下,寻幽探胜,陶醉在中原明媚而壮伟的风光里,乐不思蜀。
护驾的人,是岛中江湖经验充足,佼佼出群的高手,共有五人。主要的负责人是姜志中,他绰号“神鞭”;不管是江湖经验,抑或手底下的功夫,都够得上“高明”二字。
其余四人是“金剑施威”、“银蛟施全”、“闹海夜叉柏永年”、“分水兽周岚”。这些人的水陆能耐,全部不含糊。
至于飞虹姑娘,则是菁华姑娘的贴身侍女,另一名叫逸电,这次留在客邸专等消息,并没跟来。
在一行九人中,功力以菁华为最高,乃弟元真次之。姑娘年仅十九龄,元真只十七岁。
毒龙岛主赵无极本人,与玉狮杨世群大有渊源。在这儿,且略作交代。
八十余年前,在甘凉以北的边荒原野里,有一双好友为求长生证道,在严寒酷暑中苦参上乘玄门心法。
这两人,一是天山炼气士解应龙,一是虚云逸客赵无极;其实他们不是玄门道士,而是黄老的门人。
有一年,他们见久参并无所成,动了入世之念,神仙之事,究属渺茫。他们凡心一动,便束装东游。
到了河南府,因慕龙门佛门胜迹,便到龙门镇流连,恰好遇上玉狮的父亲讳成公杨起凤。
杨起凤是个老庄的信徒,一见这两个草野奇人,略一交谈,大为惊服,一高兴便强邀客人到府,穷经诘难最后成了至交。
一住年余,天山炼气士知道仙道无凭,不再往牛角尖里钻,放弃了飞升的妄想。他看中了尚在襁褓的玉狮,便一住数年,替小娃儿打下了根基,传授他炼气之术。
而虚云逸客也在这时动了尘念,他看中了一家原藉应天府的落难穷儒。这穷儒曾经荣任过镇江府知府大人,后因逆了上司,藉故坐参,最后充军凉州,幸保首领。
当他刑期届满后,乃妻携子带女也在凉州相候,返回河南府时盘缠已尽,流落异乡。
总算他腹中才学高人一等,有人介绍他到香山寺屈就龙门居士林的文牍,在香山寺接待王公贵人,应付那些俗不可耐的雅士名流。
终于,他遇上了年方三十的虚云逸客,一见投缘,成了忘年至交。
从此,天山炼气士全力**他的得意小门人,虚云逸客则成了穷儒家的座上宾,各得其所。
穷儒有一位千金,已届双十年华,落魄的异乡人,女儿找不到婆家并不足奇,奇在小千金不愿嫁。终于,她被虚云逸客的绝代风标迷住了。
穷儒对虚云逸客的赏识程度,不在女儿之下,可惜一信玄一信佛,尽管他们之间绝口不谈禅玄之理,话题全在琴棋书画典籍间流连,以致一再迁延。
其中反对最力的不是他们本人和家属,而是天山炼气士,他老兄最恨佛门弟子,以致对身为居士的老穷儒怎样瞧也不顺眼。
终于,一双好友最后绝交,各走极端,十载友情因而破裂。
虚云逸士一气之下,立即在龙门镇成婚。新婚之日,天山炼气士重礼到而人不列,还是杨起凤替新婚夫妇俩撑场面,送了他们十分丰富的金珠宝玩,作为他俩的贺礼。
之后,虚云逸士携妻带了岳家一门老小,回到应天府。老穷儒一住凉州十余年,返抵故居之时,已经人事全非,当年亲友全凋零了。
虚云逸士为免泰山大人触景生情,便兴起远游之念,合家放舟扬帆,沿江出海。
在东海放舟期间,恰遇上张士诚的旧属,在海域横行不法,为祸海疆。
这天合该有事,五条楼船围攻一艘艨艟,海上杀声震天,矢箭如雨。
虚云逸客的三帆大船恰在左近,贼人放下五条梭形快艇,也想吞掉他的船。
虚云逸客岂是省油灯?岳父一家子不知他身怀绝学,吓得失了三魂七魄,只能求菩萨保佑。
虚云逸客不求神佛,他绰了一支长钩,人如天神下降,在水面上踏波而行,五艘梭形快艇的人,全成了龙王爷的贵宾。
船上的水手,全惊得张口结舌,他们以为船上载的是神而不是人哩。
虚云逸客并不以此为满足,指挥船伙计驶向贼船,半途中夺得一艘快艇,直冲贼船肆虐处。
那艘艨艟乃是毒龙岛的早年移民所有,他们都是宋朝遗民,在元鞑子攻入临安时逃入海中的大汉子孙,正当贼人靠拢放下飞桥巨爪,只待蜂涌登船的刹那间,救星自天而降。
之后,五条楼船逃掉两艘,虚云逸客也就成了毒龙岛主。毒龙岛因海贼未靖,禁止任何人进入岛中,以防不测。而他的岛民,在他的万全策划下,都成了身手高明,水陆能耐超尘拔俗的高手。平时,毒龙岛的船到沿海贸易,所以对江湖并不陌生,只是他们极少管闲事,故而知道毒龙岛的人并不多。
虚云逸客改称了毒龙岛主,毒龙岛成了禁地。
晃眼八十年,他的孙儿女也有十九十七了。
他对天山炼气士并未淡忘,两人虽然绝交,但十年的珍贵友情和炼气士倾囊资助他举行婚礼的情义,他至老仍念念不忘;对杨起凤的慷慨情义,更永铭五衷。
他经常派人悄悄至龙门探望杨家,不想天山炼气士因好友一走,终日郁郁寡欢,在十年后竟然遁世,悄然隐去,不知所终。
天山炼气士一走,玉狮骤失明师,以致艺业虽可在武林称雄,却始终未臻通玄之境。
杨家的家业,在龙门可算首屈一指,一家子乐也融融。毒龙岛主知道已不需他费心,所以近五十年来,已经不再派人前来暗中照料了。但永铭心坎的情义,永不会磨灭。
直到四十年前,双绝穷儒漂流到毒龙岛,得知是玉狮的好友,大为欣慰,不然双绝穷儒怎会轻松地一住二十年?
这二十年中,岛主在岛规的约束下,当然不能释放双绝穷儒。但爱屋及乌,他将双绝穷儒安置在府第中,与自己的子女侄辈盘桓,并磋研武学,相处如一家人。
最后,双绝穷儒思念义兄殷切,同时也想请来隐箫逸琴两位宇内奇人,印证岛主的绝学是否天下无敌。在岛主的安排下,他以二十年再来践约的诺言,变通地在岛规的夹缝中脱身,重入中原。
天有不测风云,双绝穷儒在到武夷访琴痴之时,惊闻巨变,携玉琦远遁阴山二十载。
毒龙岛主并未将八十年前的往事告知子女。武林中人对受人恩德之事,深藏于心,不易泄之于外,等到需要他酬恩之时,反应之激烈却无比炽热。
这次孙子女遨游中原,他老人家仅告诉她们,可前往龙门打听龙门杨家的概况而已。可惜她们只知杨家门庭冷落,却不知内情。
至于岛主与双绝穷儒的交情,岛中子弟却是知道的。所以当金剑施威在榆林塞外见到双绝穷儒和玉琦,便知玉琦定是谷老的子侄,便返报小姐和公子。
玉琦在龙门出现,小丫头被这雄猛如狮,器宇超绝的小伙子,拨动了内心深处的那根神秘和弦,所以便命柏永年和周岚钉紧了他。
随后得知玉琦与神剑书生攀交,姜志中与柏永年恰在一旁钉梢。姜志中神目如电,他看出神剑书生杨高眼神有鬼,认为必将不利于玉琦,故有酒楼代小姐传笺之举。可惜玉琦涉世未深,不信神剑书生会对他不利。他刚由塞外返回中原,确也没有值得神剑书生计算的理由。
他却未留意与神剑书生住房之间,那木墙上的缝隙,也没想通贼人用解药替他拭脸时,香油润脸的其中原故。
菁华姑娘又对谭家兄妹留上了心,起初是好奇。她还未弄清玉琦和谭家兄妹的交情,所以当晚兆祥兄妹入伏遭陷,她并未出手。
这晚,金剑施威兄弟奉命赴郑州,带逸电侍女到前途准备宿处,故未参与此役。
等到白马寺柏园之约,及古窟联手之时,姑娘便确知玉琦便是金剑施威所说的双绝穷儒的子侄了。在神秘地道中,她叫他“世兄”,原因在此。
她惟一不知之事,便是玉琦是龙门杨家的后人,即使知道,她也不会知道杨家与他祖父之间,八十年前的情义。
她也想歪了,认为双绝穷儒寄迹毒龙岛三十年,他的子侄可能会对毒龙岛的人怀有偏见,所以并未将身份向玉琦表白。
事实上她也不能表白,她祖父曾禁止岛中子弟,透露毒龙岛的一切,让中原武林对毒龙岛保持着神秘之感。
她终于和玉琦攀上了交情,同时也和谭家兄妹攀交,这反而令她担上了心事。
幸而玉琦对女孩子还没有分心之情,他大事在身,事实上不许他分心,虽则确也为两位姑娘的容光而心潮波动,但一泛即逝。他警告着自己,不容许儿女情怀为自己带来无穷的烦恼。所以他对茜茵,可说全出之于侠义心肠冒险救人。这情景落在菁华眼中,姑娘大放宽心。
由姜志中策划一切,她们决定大举向无为帮报复,予河南府清字坛致命一击,至少也得让他们魂飞魄散,不能再肆虐江湖,便与施威兄弟会合,准备大开杀戒。
且说南雒老店中的事。
玉琦独自返回客店,店伙计和哈二爷,并不因为他浑身带有血迹而惊异,他们大概已得到坛中传来的讯息了,惟一可做的事,就是不闻不问。
内院客房中,接着他的人是神剑书生。这个年轻英俊的书生,脸上堆出十分抢眼的惊容,低声关怀地问道:“啊!老弟,你……你怎么这般狼狈?没受伤么?”
玉琦淡淡一笑道:“没什么,我并未受伤。多谢大哥关注。”说着,踏入房中迳自换衣。
神剑书生不客气地跟入,目光尽在他身上转,一面埋怨说:“贤弟,昨晚你怎么走得那么匆忙?你将愚兄当作外人哪!既然要与人清怨,为何不知会愚兄一声?看你一身是血,定然对方人多,谁在找你的晦气?告诉愚兄一声,哼!算我一份儿。”
玉琦笑笑,一面换上外衣,一面说道:“是无为帮的人,差点儿没命。要不是有几位功力极高的人插手,小弟回不来了。”
“在何处和那些狗东西们拼上了?”
“汉陵后山。”
“贤弟,你该约我一同前往的。你的功力了了,但轻功却比愚兄高明,你走得太快了。”
玉琦已换好衣衫,回头笑道:“小弟也是无意撞上的,岂敢劳动大哥虎驾?”
神剑书生跨出房外道:“走!愚兄替你治酒压惊。”
“谢谢大哥,小弟甚为困乏,须躺会儿养神,今晚尚有金镛城一场死约会哩。”
“哦!是的,愚兄忘了晚间金镛之约了,你真应该好好歇会儿养神。愚兄不打扰你了,保重。”
他退出房外,顺手带上房门,独自一人向外间二楼酒座上闯。
楼中食客不少,他一跨进门楼,所有食客的目光,全向他射来。
他神情傲然,嘴角带着嘲弄似的微笑,目空一切,昂然迈步向套间里走。
呼叫闹酒之声突然静止,迎面一副座头上,徐徐站起一个青巾包头、敞开老羊皮外袄,短小精悍的中年人,双手叉腰,横跨两步将走道挡住了,一双精光四射的山羊眼,冷然注视着迈步走近的神剑书生杨高。
神剑书生声色不动,仍是那副傲然与高不可攀的神色,背着双手,视若无睹劈面撞到。
看看双方行将接近,谁也没有闪让的意思。
所有的食客鸦鹊无声,有些人已神情紧张地放箸站起了。
愈来愈近,神剑书生迈出一大步,逼近中年人身前四尺,眼看要撞个正着。
矮个儿终于有点儿心虚,被神剑书生的神色所慑,但似乎并不甘心,向侧斜移一步。
神剑书生并不因为对方认输闪让而满足,怎肯饶他?就在对方身形未定之际,大袖倏振。
“啪”一声爆响,衣袖振出,矮个儿也已有备,在电光石火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一掌封出。
“哎……”矮个儿狂叫一声,右臂骨碎掌裂,身躯似被抛出,向侧飞撞。
“哗啦……乒乓……”一阵桌裂椅破,杯炸盘碎的惊人声响乍起,精采绝伦。
矮个儿倒在汤汁碎瓷中,翻着白眼珠不住哼哈叫唤。与他同桌的五名伙伴,有两个抢上搀扶,有三个已惊得张口结舌,呆了。
神剑书生仍背着手,泰然止步,若无其事地说道:“好朋友,少来丢人现眼了。在我神剑杨高之前,你们想占便宜岂非做梦?”随即脸色一沉,泛上了重重杀机,厉声道:“有何所图?说来听听。”
三大汉被他声色俱厉的神情,吓得连退两步,脸上苍白,惧容明显。其中之一壮着胆答:“奉长上金谕,前来与阁下传信。”
神剑杨高脸色更冷,哼了一声,骂道:“滚你娘的!杨太爷为何要听你们的摆布?记着:圆去传本太爷的信,今晚金镛城如期了断,其余一切免谈。”
说完,冷笑一声,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到了套间帘口,突又回头阴森森地说道:“本人最讨厌被钉梢,谁敢在太爷左近鬼鬼祟祟,管教他肝脑涂地,不信大可一试。”
他向全楼食客淡淡一笑,踏入套间。
金镛城,正确的说,该叫金墉,在白马寺东北偏东约五六里一片山坡上。河南府的土著,大多叫它做李密城。据说,隋朝末年的草莽英雄李密,曾经在这儿盘据甚久。唐太宗李世民未做太子时,曾夜探金墉被李密擒住下在牢中。
这座古城是魏明帝所建造,在魏晋两代确是风光过一段时日。直至西晋时,这儿又成了被废的帝后太子的居所,便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到了南北朝,却又成了军队的屯戍要地。轮到李密盘据,可就沦为山寨啦!
这以后,这座古城大部崩圮、凋零、荒芜,触目全是断瓦颓垣,成了狐鼠之窝。大明建国后,兴建了龙门北面的关林,替关夫子建庙享受千秋香火,而这座古城只派了几名老卒看守,任由它湮没。
近来,那儿白日见鬼,枯林断垣之中,狐鼠横行。那几位年高体衰的老卒,早已搬到山下去住了。
白天里放眼望去,那些崩塌了的宫墙巨宅,不但蛛网尘封,而且阴森可怖。
玉琦送走了神剑书生,关上房门先练半个时辰的死寂潜能气功,再练玄通心法。
一个时辰后,他唤来店伙,将晚膳送至房中,仔细检视一番方行进食。餐后,拒绝了隔房神剑书生的邀谈,独自在房中回忆昨夜间,从生死拼斗中体悟出来的兵刃拳脚等招术,一个人手舞足蹈苦练不懈。
夜来了,他从二更起又重新用功苦练。
由南雒老店到金墉城,不过二十来里。以他的轻功造诣来说,要不了一盏茶的时辰。他心中早有打算,好好练功绝不会耽误。
三更更鼓初起,他轻轻推窗而出。邻房窗下,神剑杨高也恰好跃出窗来。两人一打手式,向东飞跃上屋,恍若星飞电射,隐入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上,两人较上了轻功。玉琦在阴山苦练二十载,兢兢业业无时不在生死存亡间求自全之道,在冰天雪地绝壁悬崖中,他怎能不用心求进?他的轻功以“滑”字诀为主,那是在冰雪上最需要的技艺,更辅以“点”“飘”两诀,几乎集轻功要诀的大成。所以他的轻功身法,连菁华姑娘也大为激赏,可知他定有超人的造诣,凌驾一切轻功之上。
一纵上官道,神剑书生一马当先。今晚他身穿深灰色夜行衣,背系宝剑,胁下挂囊,脚下是发底快靴。一开始,他就用上了八成劲,双足疾点,肩不摇手不晃,似乎凌空飞射。路面积雪厚实,双足点处声息俱无。
玉琦为人坦率,但不喜卖弄,他不愿用全力与神剑书生较劲,怕对方难堪。
他脚下恍若行云流水,神定气闲,贴地飞掠,保持轻灵飘逸十分匀称的速度,始终在神剑书生右肩后五尺之遥,紧跟不舍。
他身穿褐布夹衣,在雪地里十分触目。他仅有一身银灰色的夜行衣,昨晚已染透了鲜血,没得穿啦,只好改着平常的两截褐衣。
说起来也够可怜,他没有任何称手的兵刃,也没有暗器防身,惟一可倚仗的是一双肉掌。
神剑书生愈来愈心惊,明明身后听不到任何声息,但听到自己破空飞行,气流在耳畔轻啸而已。可是当他转首一看时,玉琦却像鬼魅一般,正紧附在他右同后,悄然飘掠声息俱无。
他懔然心惊,暗说:“这人可算得一大劲敌,假以时日,武林中将是他的天下,他年轻着哩!”
他心中一发狠,功力由八成逐渐提至十成,逐渐加快,身躯如脱弦之箭,快得成了一道淡淡轻烟。
纵跃七八里,在他的想像中,至少也可把玉琦摆落十丈以外,也许更多些。
可是当他侧首一瞥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玉琦那高大的黑影,半点不假,仍在他右肩后五尺,如影附形飘然举步,状极悠闲。
远远已可看到巍峨的白马寺,长明灯的光芒摇曳,钟鼓梵呗之声平静地传来。
神剑书生已感到浑身发热,额上见汗,不得已只好将身形放缓,用奇怪声调叹道:
“唉!以常情论,练功多一日则精一分,可是我已虚费光阴二十年。”
身后传来玉琦平静的声音道:“大哥因何感慨系之;影射何事?”
“由愚兄与贤弟的轻功造诣而言,故有此叹。”
“大哥见笑小弟么?”
“正相反,愚兄感慨出自肺腑。论年岁,愚兄痴长四十龄,比贤弟你年长近乎一倍。可是今晚愚兄甘拜下风,惭愧得紧。”
“大哥行道江湖,俗务缠身,行侠仗义之余,搁下功夫乃是常情。不像小弟终日游**,无所事事,有暇苦练。小弟感到大哥的轻功,比小弟凝实稳健多多呢。”
神剑书生苦笑道:“贤弟,别挖苦我了。”
说话间,过了白马寺,寺侧小村镇中,传出三两声大吠,四条灰影闪出官道,在两人之后里余跟进。
两人身形已经放缓,距三更末早着哩!后面的四道灰影,也紧蹑而行。不久,四灰影向左一折,分道上山,奔向清字坛秘窟。
这四个灰影,正是赵元真、施威施全兄弟,还有一个谭兆祥。
金墉古城中,黑沉沉如同鬼域,崩楼塌墙恍若无数巨兽蹲伏,残柱枯树像煞了鬼怪张牙舞爪。没有虫声,没有枭啼,狐鼠亦在严冬之时绝迹,只有寒风的呼啸和风贯枯枝石缝的尖厉狂鸣。
城中心原是深宫的遗址前,演武场砖石凌落,怪木丛生。积雪深达数尺,仍可看到一堆堆巨大的残砖形影,远看像是野兽,也像假山,东一堆西一垒,分布各处。
广场中间,三个白影不住来回走动,另一个灰影则屹立不动。他们在等人。
天空云层密布,严寒又临大地,从天黑后,天气已转坏,从东北刮来的凛冽寒风,刺骨奇寒。
三更将尽,时辰快到了。
神剑书生和玉琦,这时正泰然举步,用平常脚程向城下缓行。
黑暗中,传出一声尖厉鬼啸。
走动者的三个白影,倏然站定,其中之一说道:“这两个小辈来了,没有其他助拳的人。”
屹立着的灰影,突用阴森森的声音说道:“这么说来,不必老夫出手了。”
最外侧白影,正是天盲叟。他挥动着手中黄玉杖,阴阳怪气地说道:“郭老哥是否出手,目下难以逆料。其实那神剑书生的剑术,不见得能胜得了大坛主。是否要咱们出手,且拭目以待。”
正说间,神剑书生和玉琦已飞掠而至,在他们身外三丈止步,并肩而立。
三个白色人影,一是天盲叟,一是邙山婆婆,另一个是清字坛坛主逍遥道人。
灰影穿着一袭葛布灰长袍,身材高瘦,有点仙风道骨的味儿。偌冷的天气,他竟穿葛衫,邪门!——
无涯扫校,独家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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