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〇年的夏天我偷了一台录像机,JVC的。这台先进的影像机器带给我的视觉享受只有区区十几天,但这十几天足以让我学会**。它是个速成班老师,而学生我已毕业。为了吸引你们阅读,我不妨先透露一下,用不了多久,我就找到了实习的机会。
走出大院左转,到公交车站再右转就是先锋街。午夜的马路上车辆稀稀拉拉,人气全集中在路两边的便道上。这儿全是一字排开的大排档和烤肉摊,孜然粉、辣椒末和羊肉的味儿与缭绕的烟雾混杂,蒸腾在人们的头顶。男人们光着膀子亮出肌肉或赘肉,喝酒、吃肉、侃大山。女人们趿拉着拖鞋坐在板凳上,啜着可乐,陪着她们的男人,有的分开双腿,露出看不清颜色的**;有的夹紧双腿,只露出两只圆滚滚的膝。
我沿着马路牙子走,目测着经过的每个大排档的人数,想找个最清净的地方坐下来。走着走着,就看见杨科和我们院两个孩子正在啖肉吃酒,我一缩脖快步前行,却还是让他瞅见了。
“郑平,过来过来,这儿正喝着呢!”杨科过来伸手拽住我胳膊,脸上有点儿藏不住的尴尬,“不好意思,我没敢叫你出来,我瞧着你爸脾气上来了,就赶紧撒丫子了,你爸没怎么着你吧?”
我挣脱了他的手,说:“我爸差点儿让警察逮起来,录像机也没收了。”
“啊,不能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杨科嗓音尖厉,连烤肉的老板都停下扇手里的蒲扇往这边瞅。
“我操,你小声点儿。”我冲另外俩哥们儿打了个招呼,“没事没事,你们坐着,我俩这就过来。”
“我爸躲起来了,我告诉你啊,这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一会儿喝酒一个字也别提。”我腾出左胳膊搂着杨科,勾肩搭背地往前走,“等散了,我再慢慢跟你说。”
“嗯,我明白。”
天都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散,我和杨科说顺便带点儿油条豆腐脑儿回去,打发那俩哥们儿先回家。我讲了昨天晚上发生在我家的一切。杨科听完,舌头像狗一样吐出老长,人话也不会说了。“我操我操我操我操!”完了又说,“对了郑平,那寡妇有个儿子,当兵的,前两天刚从部队回来探亲,”杨科歪着头看着我,脖子上爆起一根青筋,“要不,咱找几个哥们儿,弄丫的!”
“跟她儿子有什么关系。”我说,“再说你是打架的人吗?”
杨科的青筋潜入皮下,他嗫嚅着说:“跟你们……一块儿,我就不怕。其实,我下手黑着呢!我不就是想帮你出口气嘛……”
“昨晚上我把她家玻璃砸了。”我说,“这笔账以后再算,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让我爸安安全全地回来。”
“杨科,你们家公安局有人吗?”我问。
“我到家就问我爸去,不过,好像没听他说过认识什么公安的人,估计悬。我爸你还不知道啊,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没什么朋友,还不如你爸呢。这事儿要搁他头上,别说跳窗户,根本就挪不动步,早拉一裤子了。”
“你们家有地儿住吗?”我说,“这两天不想回家了,就算警察不找我,吴寡妇也得找我,我倒不是怕她,就是嫌烦。”
“我家?行,你跟我一屋睡,不过你得委屈点儿,打个地铺行吗?”
“行。”我说。
杨科偷瞄我两眼,又垂下头,一个字比一个字声小地说:“你说……我要是让你在我家睡,算不算……窝藏人犯啊?”
“你他妈才人犯呢!”
“那,我跟我们家人怎么说?”
“你就说让郑平辅导我功课,共同学习,共同进步,齐心协力迎高考。”
“操,得了吧,你那成绩还不如我呢……”
我在杨科家楼下等他。过了几分钟他下来了,手拢着嘴就往我耳朵边凑,我把他爪子拍到一边,说,你丫至于那么神秘吗,说你是假娘儿们你他妈还真是。他嘿嘿笑,“特大喜讯,你这逃犯的问题顺利解决,我姐答应窝藏你。你要是愿意,就在她公司里睡,正好给她看着点儿,还管你两顿饭,敢问意下如何?”
“太好了!对了,咱姐做的是什么大买卖?”
“就是一复印的,我姐特臭美,说自己是搞广告策划的,创意产业。”
“虚荣啊,女人——”我说。
杨秭芳龄二十有一,烫了个爆炸头,这发型绝对毁几载青春,跟她的脸合成后入眼就有二十六七了。她眉眼间与杨科有颇多相似之处,比如一双美目,比如睫毛长而上卷,比如只能容一根面条通过的小嘴儿。她身材挺丰满,我不会形容女人,用香港录像片里的话说,就是前挺后撅的,发育得极为完善。这点与她弟弟不同,杨科心里蓬勃肿胀,身子却还是男孩的身子,仍然停留在童稚状态。
她在前面走,圆鼓鼓的臀部包在橘黄色一步裙(这种裙子下摆极瘦,只能迈一步的步幅,步子再大点儿就要撑破,春光外泄,因此得名“一步裙”)里,像一个快要胀破的大橙子。我和杨科在她身后跟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我暗自使劲,竭力把视线拽离那只诱人的“橙”。
杨科他姐的所谓广告公司并非临街铺面,而是在一片刚建成的小区里。有几栋楼还没完全交工,靠西侧倚着墙有一排简易房,有民工不时进出。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个单元,杨秭掏钥匙打开一层冲西的101。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客厅不大,两台复印机、两台电脑和一个双人沙发就填满了,阳台上,摞着A4和B5复印纸以及油墨等耗材。杨秭推开那一室的门,正对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看着挺气派的黑里透红的老板桌,桌后是高靠背的转椅。靠窗有一张单人床,铺着印有花仙子图案的粉色床单,和枕头是一套的,枕头上有一只肥胖毛绒熊。床头是个老式的电视柜,安卧一台十四英寸的日立,电视下面的一层令我心跳提速,那个黑匣子,是一台JVC牌的录像机。
“郑平,你就睡这张床吧,洗漱用具你带了吗?没有我让杨科去帮你买。”杨秭拍了拍床,两手绕后由腰及臀,由臀及大腿根,向下捋了捋裙子,然后斜着坐下,跷起套在肉色丝袜里的小腿,脚尖微颤,鞋跟吊在脚上。
“带了,姐,这已经够麻烦您了。”我说。
“客气什么。”杨秭拎着熊脖子抱在怀里,胖熊的头低垂,似乎是在努力嗅着来自女主人的味道。
“你和杨科是哥们儿,那也算是我弟。”她歪了头笑,眼睛盯着我,“所以不用跟我客气。”
我的脸发热,那股热电光石火地传至耳根,我低头垂手,说:“算,当然算,姐。”
“这张桌子你随便用,你不是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复习功课吗?我这儿就挺合适的。听杨科说你们俩老是考班上的前三名,齐头并进,真挺棒的。我是完了,天生不爱学习,看见书就头晕,只能做个小生意。”她停了停,又说,“你们可别学我,没出息。”
“谁说你没出息了,姐,你这公司多好啊,创意产业,还有个词叫朝阳产业吧,都是形容你们这行的,是吧,郑平。”杨科嬉皮笑脸地问我。我赶紧点头。
“贫吧你就。”杨秭把熊放下,转身趴在窗台上,“郑平你看,小区里还有好多民工,晚上挺乱的,让你住这儿呢,一是方便你复习功课;二是你也帮姐看着点儿,别让人偷了咱们的电脑、复印机什么的,这机器贵着呢。”她转过身,两手向后撑着窗台,双肩高耸,上身后缩,髋向前挺,说,“听杨科说你打架还挺厉害的,是不是啊?”
杨科及时截住了我的谦恭,“姐,你知道他外号叫什么吗?”又截住他姐的好奇,“我们都叫他瓶子,我们晚上出去喝酒,要是跟人打起来,他永远是第一个动手的,抄瓶子就往那帮孙子脑袋上砸,都花了好几个了!”杨科很兴奋,就跟讲述自己的英勇事迹似的。
“真的呀郑平?”杨秭的眼睛瞪得溜圆,眼波流转,煞是好看。
“姐您别听杨科胡说,他那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我哪有那么狠。”
“男孩子嘛,打打架正常,别出大事就没啥。我男朋友也爱打架,他在东关那片可有名了,”杨秭说,“杨科说你还帮他打过好几次架呢,是吗郑平?”
她笑得俏皮,我的脸蛋和耳根褪了色,说话也顺畅了点儿:“我和杨科是好哥们儿,”我把胳膊搭在杨科脖子上,“您这弟弟如花似玉、柔柔弱弱的,我可不能让他挨欺负。”
“又来了又来了,你丫这是损我是假娘儿们呢!”杨科右手捏了个剑诀,作势向我小腹刺来。我垫步拧腰避过这一剑,还了一招“风摆荷叶”,化掌为刀,劈向他露出破绽的右肋。
我的笑声浑浊,杨科的笑声清亮,她的笑声婀娜。
有形容一个人的笑声婀娜的吗?
有,有些女人的笑,是带着身段的,袅袅婷婷。
晚上十一点多,我溜回家拿了换洗衣服,又撬开我爸的抽屉拿了存折,准备明天取了钱去买个BP机,汉字显示的。这玩意儿我早就惦记上了,可我爸就不答应给我买,说是考上大学再买。现在是非常时期,我爸回头即便发现了,也没心思埋怨我偷他钱,而且买了BP机我就能跟山哥联系上,让他把我爸的情况及时汇报给我。
回到杨秭的公司,我冲了个凉水澡,拉上窗帘,光着屁股在客厅转悠。我打开复印机,摸着上面的键,琢磨着怎么使。我放好纸,把手放在那块玻璃上,绿光一闪,一只黑糊糊的手出现在A4纸上。我又把脸贴在玻璃上,绿光闪过,图案出现。我捏着纸看,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是一张人脸,但是它似乎是有表情的。兴奋?沮丧?忧伤?孤独?恐惧?都像,又都不像,它就是一张纸。我把它撕碎,丢在废纸篓里。
回到卧室,我又看到那台录像机,翻了电视柜,却没找到录像带。客厅也没有,我坐在转椅上拉老板桌的抽屉,锁着的。
躺在**,我从书包里掏出《笑傲江湖》,和令狐冲、田伯光以及仪琳小尼姑等一干人马啸聚山林,仗剑江湖。
杨秭教会了我简单操作电脑,这样我就能帮客户打印、复印文件了。我发现我挺会干活的,又快又麻利。某一日来了一个老外,我帮杨秭把老外的资料翻译成汉语,打印出来。杨秭高兴得要命,她再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两瓶冰镇啤酒、一只德州扒鸡。她跟捡了什么宝似的,兴高采烈地说:“郑平,姐得敬你一杯,才子啊,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她仰头干了,眼圈一下子就抹上了一层酡红,看来是喝不了酒。她瞪大眼睛,努着嘴,自眼中飘出一抹坏笑,“姐今天可赚了,狠宰了那老外一刀,我听不懂老外说什么,不过我能感觉出来,他还挺满意的,所以,我还得敬你一杯。”
这时她包里的BP机响了,她看了看说:“我得走了,我男朋友呼我去见个客户。”她伸手在我脸上拧了一把,嘟起嘴,把歉意挤出来,“对不起了,你自己吃吧!”
她把我捏疼了,那儿有一枚含苞待放的青春痘。
可我不怪她,她的手指又香又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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