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从昨夜一直下到早上,也没见消弱的迹象。异常猛烈的雨水,像是有十万天兵将苍穹之上的银河倒悬。几乎要遮天的雨幕,让视野之内再难见到别的景色。
时而划过的电光,在稠密的雨幕中又添上一瞬的银白。雷声轰鸣之际,震颤着扬州城里的百姓。
昨夜还在庆幸下雨的人们,等到再睁开眼,已经全部变了神色。
惊惧,迟疑,害怕等等情绪,一点点出现在心中。复杂的情感,来源于对大自然最本能的畏惧。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记忆,是从先辈的血液中代代流传下来。
像王伯这样的老人家,也沉着脸色。对于这些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来说,旱灾未必有多可怕。扬州中有淮河,下邻长江。在扬州的上头,还有洪泽湖、宝应湖、高邮湖、邵伯湖、射阳湖等连成一条线的五大湖。
这五大湖,又以洪泽湖为首。世人常说的‘五湖四海皆兄弟’,它就是五湖之一。境内有这么庞大的水域,足以让扬州人视一般的旱情如玩物。可唯独涝灾,是扬州人最怕的东西。
整座扬州城里,能对这场大雨露出笑脸的,大概只有那些少不经事的孩童。可他们才拍手称赞,就被神色凝重的长辈拦住。
大家都在等,等这场雨停下。只要停下,或者稍稍减弱一些,扬州人都会转忧为喜,继续乐呵着过起今天的日子。
可一直到中午的时间,大雨都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学堂里上课的夫子,不得不奋起嗓子讲课。雨声实在太大,声音但凡轻点,后排的学子都会听不清。
中午休息时,躲在走廊上的学子们,纷纷讨论着这场可怕的大雨。
陈恒这屋子的人,也不能免俗。他们尽量收紧身子,贴着墙边站着。现在走廊上稍靠外的位置,都已经被雨水打湿。
江元白见此,不由强装起淡定,对着身侧的好友笑道:“我看啊,下到晚上就该停了。”
陈恒不置可否,只沉着脸看着天空。这么大的雨,即使只下过一天一夜,也不知道要伤了田里多少庄稼。
薛蝌小时候跟着薛瑱走南闯北过,比大多数人都要有见识。他忧心忡忡道:“就怕雨一直下。”
江元白尬笑一声,开玩笑道:“总有停的时候,它还能连着下个三天三夜不成?”
附近的人听到这话,转念一想,也是如此。它总不能一直下吧。只要停了,下过的雨水总会随着淮河、长江入海,到时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众人放下些许担心,转而拉着同伴一起去书院内吃饭。这个天色,就别考虑出门的事情。光是去饭堂的路上,能不被淋湿,都算运气不错。
下午的课,一律取消。夫子们将学子们聚在堂内,只拿来棋具等玩物,让他们在学堂内把玩。等把时间消耗的差不多,才放众人回到寝屋歇息。
见这雨还在下,即使是心大的江元白,也少了几分玩闹的心思。他跟着好友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心事重重的躺在**,和衣而眠。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之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猛地睁开眼,就看见不知何时醒来的陈恒,正一个个叫醒同窗。
“都起来,都起来,快点,不要慌,不要叫!!”陈恒说的又急又快。
“怎么了?”薛蝌揉着眼睛,还有些不明白情况。
陈恒黑着脸,一字一句道:“进,水,了。”
众人一探头,才看到床沿下,黑暗的地板上,正有娟娟水流的声音!江元白给吓得直接从**跳起,连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不要慌。”陈恒大喝一声,将慌乱的几人从失措中喊醒。见大家神色恢复一点镇定,他马上做成安排,“戴好雨具,出去喊人。”
“什么人?”钱大有睡得昏昏沉沉,又被突然的天灾惊扰,心神还乱得很。
“所有人!!”陈恒大手一挥,自己挽起裤脚,就往门口走去,“收拾好能用的东西,全部拿到二楼去。然后挨个通知其他同窗,叫他们不要慌,不要叫。现在动身,还来得及。”
黑灯瞎火之下,最忌讳恐慌踩踏。书院的地势低,又临近码头。水势来的凶猛些也正常,只盼着城东的高地势,能让家里的情况好一点。
陈恒心中的念头,一道接一道闪过。他时而担忧着家里的情况,时而想着一会怎么办。
因三月才开课,陈恒许多重要的东西都在家中。他没去管自己换洗的衣物,只在黑夜中摸索着前进。一点点挪到隔壁屋,将还在睡梦中的同窗叫醒。
照例是一番“不要叫,不要慌。收拾好东西,先去二楼等天亮”的叮嘱。就在陈恒转身要往下一个屋子进发时,有一个年岁较长的同窗,直接跳入水中,道:“陈兄,我跟你一起,我出门就往另一边走,你继续往前。”
陈恒感激的点点头,他们这条廊上,光房间就有数十个,还不算住在对面的同窗。“叫个人跟你一起,天太黑,两个人有个照应。”
这人看看身侧,还不等他说话,当即有人出声应道:“子华,我陪你一起。”
“好。”
陈恒见他们俩人已经安排好,也没再多管,转身离开大门。正要继续往下一间屋子摸索过去,钱大有跟薛蝌不知何时也摸索过来。
“恒弟,是你吗?”他们冲着面前黑乎乎的人影询问。
“是我。”陈恒应了一声,如今水流已经上升到小腿处。哪怕一路上都是贴着墙壁行走,头发、衣服也给被风吹来的雨水打湿不少。
“我们来帮你。”
薛蝌奋力涉过水流,冲到陈恒身边,伸出手将好友扶住。黑暗中,两人手拉着手,肩撑着肩,互相对视一眼。
两双清澈干净的眼眸,像是要把四周的黑暗驱散。多年的友谊,已经不需说太多。
“现在怎么说?”钱大有体型重,走的虽然慢,却十分稳当。他才走到两人跟前,江元白也行色匆匆的赶来。
“你们的东西,我已经叫同屋的人先拿上楼了。”江元白挽着衣袖、裤脚,一段话说的又急又快,“恒弟,接下来怎么办?”
见三人都看着自己,陈恒心中念头急转,他知道自己得马上拿出个安排来。
“大有。”
“是。”
“你身形最重,你去喊走廊对面的人。”陈恒将自己的话又转述一遍,“让他们一定不要喊,不要乱。每个屋子的人,尽量凑一起。少了谁,就记下来。”
“好。”
“江元白。”
“我在。”
“我们屋内有蜡烛,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陈恒狠声道,“你去楼道口,就站在那里。把蜡烛点亮,给其他同窗引路。记住,一定不许蜡烛熄灭。”
“恒弟,你放心,交给我。”江元白沉着脸点头,二话不说就往屋内走去。
“大有,一路小心。”陈恒朝着准备离去的钱大有叮嘱,“注意脚下的路。”
“嗯。”
见到钱大有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陈恒才跟薛蝌一道,又沿着墙边去推开下一道门。
应该说幸好他们此处是书院。能来这里读书的人,脑子和性子都不算太差。
虽被人从睡梦中,突然叫醒有些慌乱。可从陈恒这里听到下一步的安排,情绪又很快镇定下来,更有不少人主动加入喊人的队列。
这夜,实在是太黑了。庆幸有这么一帮同窗在,让陈恒跟薛蝌的压力减轻许多。等到他们喊得差不多,又与其他十数个帮忙的同窗一道赶赴楼梯口。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连月色也被乌云遮蔽。唯独一盏摇曳的烛光,在楼梯口处倔强点亮。给黑暗中摸索的人,指明前进的方向。
见到陈恒、薛蝌终于过来,江元白神色大喜,略带着哭腔道:“你们俩没事,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他刚刚一个人等在楼梯口,内心到底慌乱到何种程度。身旁都是神色匆匆的赶路人,脚下是上涨迅猛的水位,耳旁是呼啸如鬼泣的寒风。此情此景,江元白是深怕两个至交好友,出现什么意外。
陈恒之前在水里摔过一跤,此时身上正冷的可怕。他拧了拧衣袖上的水迹,急切道:“大有呢?”
江元白还没说话,远处黑压压走来一群人。他们手上、头上大多拿着包袱、书箱,领头的一人正是钱大有。
“恒弟,我们来了。”
“好……好好。”陈恒哆嗦着嘴,也就是天太黑,大家才看不到他此时发青的脸色。
“大家慢慢上楼,不要急,不要慌。宁愿走慢一点,水位不高,上了楼就没事了。”陈恒拉着大有等人站在楼梯边,指挥着其他同窗们,依序通行。
水位已经没过膝盖,可众人的情绪还算镇定。在陈恒的引导下,大家排成整齐的队列,快速上到二楼。
危机之下,秩序就是求生的最好法门。陈恒带着好友们,最后走上楼梯。才到二楼的走廊上,就见到此处已经站满忧心忡忡的人群。
“轰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大家脸色的紧张。也让他们看到浑身湿漉漉的陈恒。此时的陈恒,模样异常狼狈。打湿的头发,贴着额头,不时还有水珠顺着脸皮滑落。
只是他脸上那股镇定,还是叫旁人看着心安不已。见陈恒迈步走来,众人竭力腾出一条道儿,动手引着他走到人群中央。
“陈兄。”“学兄。”“陈弟,接下来怎么办?”
大家的叫法各不相同,可一双双期待的目光里,蕴含的情绪却是一致的。他们信赖着面前这个人。
接下来的事情,陈恒在上楼之前就已经想好。只见他道:“大家按自己寝屋的位置站好,快点,确认下人数。确保没有人遗漏。”
几番短促的吵杂声过后,再三确认没有意外外。终于松口气的陈恒,对着面前几百号人,主动开起玩笑,“大家,还有喊的力气吗?”
闪电再次划过,大家脸上都忍不住露出笑脸。有人挽起袖子,“陈兄,你不知道。我在老家,就是出了名的大嗓门。”
大多数人,都是在默默点头,或是轻声嗯着。就是不知道雨声这么大,陈恒能不能留意到。
“那就张开喉咙喊。”陈恒挥动湿漉漉的衣袖,飞溅起的水滴,在半空中划出漂亮的半月弧形。
“喊什么!”有人问。
“哈哈哈哈哈。”陈恒控制着因寒意而发颤的身子,故作轻松的大笑,希望借此安抚住大家的情绪,“就说发大水了,用力喊,大声喊,让听到的人继续往下喊。”
“好。”
乐仪书院几百名学子,分散至走廊各处。待钱大有的号子喊过,几百人对着遮天的雨幕,齐声喊道:“发大水啦!!!!”
“发大水啦!!!!!!!!!”
……
……
还在睡梦中的徐堇侯,被如雷鸣般的呼喊吵醒。他猛地睁开眼睛,就听到楼下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
书院的夫子,大多住在二层小楼上。以方便他们在高处,监视学子们平日的动静。
这下,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声‘发大水’的呐喊。徐堇侯是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就冲下床来,一路不知撞到多少东西,才忍着疼痛跑到楼下。
一见大水已经进屋,他这才如五雷轰顶般愣在台阶上。徐堇侯紧绷的神经,此时只有一个念头。
书院的孩子们怎么办????
他顾不上犹豫,直接一步冲进水流。他虽是永嘉人,可说句给家乡父老丢脸的话,他徐堇侯活到五十岁,还不会游泳。
徐堇侯试了试水位,见只到自己腰部,赶忙顶着外头的大雨,朝着学子的寝楼冲去。
半路上,他碰到了一同寻来的金慎之等人。数名夫子合到一处,手拉着手,穿过已成汪洋的庭院,一路冲到寝屋二楼。见到那一张张鲜活的脸,徐堇侯这才瘫坐在地上,咒骂道。
“妈的,吓死我了。”
徐堇侯粗粗的喘着气,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吩咐道:“做的好,做的好。继续喊,孩子们,继续喊。让街坊们都听到。”
他说的是前言不搭后语,学子们还是听明白夫子的意思,也顾不上安抚学正,他们继续朝着外头乱喊乱叫。等徐堇侯自己缓过一口气,拉来最近的一名学子,才从对方口中得知今夜的经过。
只听的徐堇侯心中,一阵后怕不已。
……
……
“兄长,兄长!”
林黛玉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汗淋淋,贴身的衣物都湿了一大块。
陪夜的紫鹃,早就听到小姐在睡梦中的呼唤。此时正担心的坐在床头,将黛玉从**扶起,见其一脸的惊魂未定,连忙问道:“小姐,可是在梦里吓到了?”
“嗯。”林黛玉点点头,她从紫鹃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才回想一遍刚刚梦中的惊悚场景,慌张后怕道:“我刚刚梦到兄长,掉在一片大水中,一直冲我喊着救命,妹妹救我。”
光是说到这个,她就心痛如刀绞,连唇色都白了一片。紫鹃见小姐给吓得不轻,赶忙从桌上拿过茶杯,让其喝了一口压压惊。
待到林黛玉重新靠在床头,紫鹃已经转过来心思,想到安慰的办法,“我常听外头的人说,咱们这晚上的梦都是相反的。”
“真的吗?”这个说法,林黛玉也是第一次听到,不禁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
“对啊。”紫鹃坐到床边,耐心的握住小姐发凉的手,继续安慰道,“大家不都说,水主财运嘛。按小姐的梦来说,你这位兄长,说不好是要掉进钱眼子里了呢。”
见紫鹃姐姐说的实在有趣,林黛玉这才稍稍转危为安。她想到梦中陈恒在水中扑棱的模样,再把那些水流想象成金山、银山。
再一想往日兄长镇定自持的模样,也是下意识笑出声。
“他要真发了财,那才叫好呢。”林黛玉不由憋笑道。
“小姐别担心,只管安心睡。我就在旁边守着你,你要有什么事,只管喊我。”紫鹃笑着上前,扶着对方重新躺入被窝,正要转身回到自己床位,她的衣角却被林黛玉用手抓住。
“姐姐,你来陪我一起睡吧。”林黛玉难得撒着娇。
“好。”紫鹃轻轻应过一声,笑着躺在小姐身边。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