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有名的“三杨”,是威信很高的高级领导干部,可是他们的子女却不怎么样,受到很多议论。张居正的老师徐阶在台上也算威信比较高了,他的子女却很差劲儿,把他老子的一世令名都给毁了,倘若不是张居正的得力保护,估计徐阶很可能和他的对手严嵩一样,毁在坑爹的“官二代”手里。
张居正对自己的儿子要求很严格。应该说,他的儿子们遵守了“家法”,比较低调、规矩,不像严嵩的儿子严世蕃那样在官场呼风唤雨、骄横贪婪,也不像徐阶的儿子那样在家乡欺男霸女、横行不法。
既然如此,时人沈德符为什么还说张居正“多男子多后顾累之”呢?
这就不能不说张居正的良苦用心了。他不准自己的儿子们利用权势牟取私利,但是,他却主动为自己的子孙牟取具有长远保障的利益:帮助他们走“正途”,获取功名,为他们今后就业、发展打好深厚基础。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科举制度毕竟和现在的高考制度有很大不同,举人、进士的录取和大学招生也是两回事。高级领导干部要想把自己的儿子顺利“招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啊!
科举制度发展到大明,已相当完善,有人称“我朝令甲,科场最严,当事者咸矢公矢慎,毋敢受私托而徇权要,二百年来,毫无弊窦”。特别是张居正生活的时代,就是他第一次赴京会试落第那一年,上层人物搞猫儿腻闹出了一场弊案,受到严厉查处,让高级领导干部胆战心惊。
事情是这样的:这一年会试主考官进到考场即病故,副主考官江汝壁主持考试事。他受首相翟銮之托,串通考官沈坤等人,徇私舞弊,录取了翟銮的两个儿子翟汝孝、翟汝俭。经殿试,翟汝孝位列一甲第三名。
结果一公布,几位“议员”交章弹劾主考官江汝壁等人朋私通贿,大坏制科,并追论翟氏兄弟去年一起通过乡试,今年又一起通过会试,大有蹊跷。嘉靖皇帝当即下令成立调查组进行彻查,并先行将会试主持人江汝璧,乡试主持人秦鸣夏、浦应麒“双规”——下镇抚司逮问。
经查,乡试时,正副主考秦鸣夏、浦应麒为讨好首相翟銮而录其二子;会试时,副主考江汝壁等又有意把翟氏兄弟及其受业师崔奇勋、翟汝俭的同学兼亲家焦清等四人的座位安排在一起;考官欧阳曾为翟氏兄弟的老师,佯作避嫌,不阅他们的试卷,暗地里却帮忙辨认字迹。考官中,彭凤录取翟氏兄弟及崔奇勋,沈坤录取陆炜,高节录取江一中。此外,高节通过校尉张岳受贿五百两银,录取彭谦。
调查报告报上去后,嘉靖皇帝震怒,将首相翟銮及其二子、崔奇勋、焦清、彭凤、欧阳开除公职——削职为民,永不叙用。主持会试的江汝壁及主持乡试的秦鸣夏、浦应麒无受贿情节,撤职,各杖六十。阅卷官沈坤及陆炜、江一中未见贿赂罪行,情节较轻,留用供职。阅卷官高节、张岳二人有受贿情节,发配充军。负责会试纠察的监察御史王珩、沈越失职,各降一级,调任地方官。
此案震动很大,高级领导干部们想都不敢想钻空子、作弊的事了。深得嘉靖皇帝信任的首相严嵩,虽然常常对自己的子孙没有一个在科考中得中而遗憾,但也不敢有作弊的想法。
这个案件,是张居正参加会试时发生的,他一定记忆犹新。不管别人敢不敢,反正他敢。为了子孙后代的长远利益,他一方面敦促儿子们不要分心,要埋头读书;另一方面,一直在谋划着如何确保他们能够金榜题名,并且一举站在官场起跑线的最前端。
中国人好像有一种心理,办什么大点儿的事,不把“关系”先建立好,心里就不踏实。孩子考学,先不管成绩能不能上好学校,有能耐的爹妈就开始“活动”,招呼先打好,保证万无一失。
国家的掌舵人也这样,张居正在儿子们考试时,也是先打招呼的。
那时候,没有迁户口一说,张居正的儿子籍贯是湖广,就只能在湖广参加考试。乡试的时候,负责监湖广乡试的“议员”向程明知张居正的儿子是考生,一点儿也没有通融,结果张居正的儿子没有被录取。张居正又急又气,这种干部不明明白白打招呼他就不知道领导意图,还能用吗?大概有这样的传言吧,向程听到了,吓得要命。估计他没有做手脚录取张居正的儿子,不是因为他多正派多坚持原则,而是胆子小,不敢作弊。现在听说领导生气了,胆小怕事的向程“恐惧无措”,思来想去,就花钱消灾,赶紧凑了重金登门求见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老爷子。张老爷子做得很绝,钱倒是收下了,转脸上缴礼金给当地政府了,向程“惊怖成疾,不愈月而身死”。
张居正也吸取了教训。毕竟科举考试作弊的风险太大,没有领导亲自打招呼并许以足够的回报,看来不会有人主动去替领导干的。所以到了下一科乡试,事先向有关官员打了招呼,向负责监试的御史舒鰲许诺,事成之后,提拔为小九卿;向湖广布政使施尧臣许诺的回报也很丰厚——提拔为相当于现在的省委书记兼省长的巡抚职务。
效果不错,参加乡试的两个儿子被录取了。
乡试毕竟是一个省内的竞争,会试就不同了,三年一度,全国考生争那三百来个名额,何等激烈?天子脚下,众目睽睽,殷鉴不远,惊心动魄,做手脚何等困难?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张居正也比较谨慎。他的长子张敬修在他执政的第三个年头参加会试,这件事张居正很重视,他早早就做了些铺垫:他暗示主管文教的礼部部长陆树声,待春闱结束,就启动程序,为内阁添人。
陆树声明白了,张居正是以许诺他入阁为交换,让他的长子敬修在此次春闱中登第。陆树声这个人名望一直很高,他很看重这一点,思来想去,科考作弊的事无论如何不能干,不要说他不能干,只要是在他任部长期间发生这样的事,他都认为对自己的名声有污,所以他决定回避,三番五次打报告请求辞职,张居正挽留不住,也只好同意了。这样一来打乱了张居正的计划,仓促之间,也不好再采取什么措施了,结果张敬修落第了。
得到长子落第的消息,张居正恼羞成怒,看来不采取措施是不行了。等到下一科——丁丑科考试的时候,张居正做了充分的准备。
他先请有名望的考生与他的儿子一起读书、复习,把自己的儿子置身于最有实力的考生之列,这样几个人一起中进士就很自然了。有一个后来很有名气现在还是小年轻的叫汤显祖的人,秘密接到了张府的请托。汤显祖这个人很率直,说他不屑“为私门蔓桃李”,很坚决地拒绝了。有一位叫沈懋学的人则接受了,这个人成为丁丑科状元,但是半年后因为反对张居正不回家奔丧而辞职了。
顺便说说,大体上受到此事的影响,汤显祖好多年没有中进士。倘若他受宠若惊接受张居正的请托,或许他这一年就中高魁了,而且仕途会比较顺,以后会不会有东方莎士比亚还是个疑问呢!
科考请托的事虽然极机密,可是不少人还是知道了。涉及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事,尤其是丑闻,传得挺快,以至于远在海南老家闲待着的海瑞也听到了,他忍不住给内阁的“二把手”、以理应当主持此科考试的吕调阳写信,提出警告说:“今年春,公当会试天下,谅公以公道自持,必不以私偱太岳;想太岳亦以公道自守,必不以私干公也。惟公亮之。”
就是说,万历五年丁丑科会试,在还没有开场前,舆论已经沸沸扬扬了,都说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两个儿子敬修、嗣修要参加考试,他老子要作弊。
议论归议论,也没有谁敢站出来说要监督此事。
到了这个年头,张居正已经牢牢掌控着一切,他想做的事,别人是阻止不了的。尽管到处风言风语,小道消息满天飞,他照样实施自己的计划。
第一步,在判卷时作弊,确保进士及第,具体措施是“先将字眼密授考官,许以美转,岂惟莫敢抗违,争以得卷为幸”。科举考试主要内容是作文,判卷考官自由裁量权余地较大。当时实行密封等措施防止作弊,但是张公子的考卷做了手脚——“监试官又加以誊朱,分别式样,以拟主司圈点批评。”考官批、评卷子时关照张公子的就有好位置等着,迫于权势的压力和官位的**,考官们竟然祈祷自己能够正好赶上判张家两位公子的考卷呢!
高压政治的结果是官场软骨病大流行!这要在过去,早就有人站出来公开弹劾了,可此时当事人却盼着能够有幸参与作弊呢!
当然,也有不理会这一套的,考官沈一贯碰巧判的是嗣修的卷子,他假装不知道,秉公判卷,把嗣修考卷中病赘句子故意画出。主持考试的有关领导很关心,查得沈一贯判的卷子是嗣修的,偷偷告诉沈说,还是那个什么点好,沈一贯硬是没有理会。
不贯彻领导意图的沈一贯此时的职务是翰林院编修、经筵的日讲官,因为这件事,再加上他在给皇帝讲课时说过一些话让张居正感到不舒服,比如说什么“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己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这些话在张居正听来就有些暗讽的意味了,所以他对沈一贯很看不惯,在张居正执政时代,沈一贯一直没有升迁。张居正去世后他就时来运转了,入阁拜相,还当过首相,是与东林党搞政治斗争的浙党领袖。
这次张居正是有充分准备的,志在必得,个别考官不配合,不会影响最后的结果:两位公子同时中进士。
第二步,在最后关头玩儿强硬,确保名次靠前。在张居正的计划中,是要把次子张嗣修列为一甲的。因为自己的儿子参加考试,此次春闱的一切事务,张居正均回避,但是他时刻关心着每一步进展。关乎排名的殿试阅卷,本来应该是内阁“二把手”吕调阳负责,他请病假不出,就由“三把手”张四维主持。张居正以为,张四维是他亲手提拔的,应该领会他的意图。可是张居正得到报告说,张四维拟定的序次是:状元宋某,榜眼陆某,探花沈懋学,他的次子嗣修被排在二甲第一名,大排序是第四名。按此排序,卷子都准备好了,接下来就进入读卷程序了:皇帝在中极殿听大臣按拟定的顺序分别朗读前几名考生的文章,以最后确定一甲人选。
张居正心里有数,皇帝听读文章,那只是程序,最后的结果就是拟定的排序。他采取了一个紧急措施:当万历皇帝听完拟定的第一名宋某的卷子,正在听读陆某的卷子时,太监冯保突然发话:“免读!”
众人吃惊不小,但是都不敢说话。应该是冯保附耳向皇帝报告了为什么打断他的原因,万历皇帝接受了他的解释,这场重大而庄严的国务活动,就此草草收场了。
这时候,应该是冯保亲自动手,把沈懋学、张嗣修的卷子,压在宋、陆的卷子上面,摆放到了御案上。经过万历皇帝钦点:状元沈懋学,榜眼张嗣修!而原来拟定的状元、榜眼宋和陆则到了二甲。
事后,张居正很是不高兴地对他的“组织部长”张瀚说:“蒲州(张四维)吾所引用,何吝于一甲,不以卑吾子耶?!”
就这样,张居正的两个儿子不仅都如愿以偿进士及第,而且次子嗣修一甲第二名,即俗称的榜眼!直接授官翰林院,成为“储相”!长子敬修则被分配到礼部担任处长职务。
一门两进士,这是何等风光的大喜事啊!
当然,广大干部群众心知肚明,国家最高实权人物的两个公子能够进士及第,靠的并不全是他们自己的本事,而是老子的权势。倘若是其他时候,这样大的科场弊案,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最轻的处理也应该是:张居正开除公职,永远不能再用,两个儿子除名并永远不得参加科考。
但是,张居正驾驭局势的能力超乎寻常,没有一个人出来说一句话,只能徒叹奈何!按照时人的话说,海内人士也只能暗自“愤叹”而已!
有权者可以不守规矩正是人治国家的痼疾。有权者之所以敢不守规矩,在于他不需要担心承担后果,而且谁敢对他们的不守规矩提出异议,专政机器就会运转起来,提出异议者反而成为国家的罪人。
高压政治一旦让大家认识到不服气也没有地方可以说理,说了不仅不可能解决问题,还可能累加问题,同时自己还要付出惨重的代价;那么缄默甚至内心愤怒表面上表态服从、拥护就成为了常态。
有此前例,张居正就更无所顾忌了。下一科,万历八年(1580年),张居正的三子懋修参加会试,这次更直接,索性请了枪手代写。结果,懋修竟然中了状元,而枪手被提拔为礼部副部长作为酬谢。
连续两科,张居正的三个儿子的前程问题都解决了。他的第四个儿子可能学习一般化吧,直接走恩荫的渠道,授了武职,到下一科,就应该轮到五儿子张允修了。
可惜,没有等到开考的那一年,张居正就去世了。当时就有人写了一首诗,流传全国:
状元榜眼尽归张,
岂是文星照楚乡。
若是相公身不死,
五官必定探花郎!
足见张居正利用职权科考作弊是公开的秘密。
虽然高压之下,干部群众对此无可奈何,但是对他的儿子们就不那么客气了。他的儿子中进士,入翰林院以后,每次出门,老百姓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有的写传单,编顺口溜,贴在张居正家的大门上。
可以说,张居正以权谋私到了受人唾弃的地步了。
一个人不可能永远掌握权力,对此没有清醒认识就会犯致命的错误。应该说,张居正也很清楚,总有一天权力会从他手中转移出去的,但是他从反面因应了,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事先为子孙安排好以后的出路。
张居正本来以为自己大权在握,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完全可以做点儿手脚,通过科举这个正途,把子女的后顾之忧一举解决掉,以保证他们永享功名利禄,可是,高压只能表面掩盖矛盾,并酝酿潜在的危机。等张居正一死,马上就有人站出来揭盖子了,正如时人所说:“言官追论其事,嗣修、懋修俱革职遣戍,敬修畏罪自缢,曩时荣盛化为乌有。乃知抡材大典,断不可任私意通关节,即侥幸而获,必不能永享。”
或许,惑于权力迷途的张居正没有想到,他生前费尽心机为子孙谋,以为是把他们置于起跑线的制高点,放进了功名利禄的保险箱,殊不知,他自己亲手把自己的儿子们架到了火炉上,他手中的权力之火一熄灭,火炉中的火就燃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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