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一次读到的三峡,就不是天然的三峡了,她像一本传世名著,已被修改过,那都是旷世的英雄读者想与创作三峡这部大作品的上帝比肩,也要当作者而恩泽后人。
最先想修改三峡的,是中国上世纪的伟人孙中山,他1918年就读透了三峡,产生了让三峡不仅好看而且有用的想法,但他没有能力付诸行动。他之后的另一个世纪伟人毛泽东,对三峡读得更透。新中国建立不久的1955年,他就托付周恩来总理着手指挥长江三峡工程的规划、勘测、科研与设计工作了。仅仅两年,这些工作就已基本完成,又仅仅过了三年,又批准了为三峡工程作铺垫的长江葛洲坝工程。不久,他诗情大发,用汹涌澎湃的浪漫诗笔描画了一幅壮丽的三峡工程蓝图:“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无恙,当惊世界殊。”他老人家不仅浪漫,而且有能力有决心付诸实施了。可这件事太重大,系千秋功罪于一身,他不敢自己说了算而轻易下笔,后来又因自己说了算而发动的一场在他看来更伟大的文化革命工程,而耽搁了此事。邓小平是个虽不浪漫但极有远见的另一种性格的伟大实践家,他也看透了,只有鼠目寸光无所作为的平庸之辈,才不想或不敢修改三峡。因此,他不仅没间断三峡工程的前期操作,而且直接关怀和支持了中国共产党第三代领导集体拍定三峡工程这篇大文章全面动笔。所以,1987年夏天我第一次去三峡时,“更立西江石壁”的预言已由西陵峡口的葛洲大坝做出了先期的注解,这该算是整个修改三峡大文章的第一笔。当然,历史早就给三峡留下过许多小的修痕,诸如栈道哇悬棺哪小庙啦以及往石壁上刻几行小字呀,包括在峡畔修座白帝小城、昭君故里等等,但那都是描眉涂唇性质的化妆而已,算不上真正的修改。所以,头次读三峡,我最深的印象就不是她的天然之美,也不是古人留下的那些小修饰了,而是惊世骇俗的拦江“石壁”。那次,我们是从西陵峡下游的宜昌乘大客轮逆流而上的。当我被轮船载着通过百多米高的葛洲坝闸门时,忽然觉得自己变得井底之蛙般的渺小,还感觉到随轮船向高水位提升时的奇妙。人的渺小和操纵了现代科技的人类的伟大之感一同油然而生。壮哉,西江石壁!
那时,由于年轻无知,还因一行男男女女无需美景自生情的热闹,过大坝的深刻印象便先入为主地控制了全部行程,大家在嘻嘻哈哈和认认真真的交谈中浪费了许多时光,三峡奇险壮美的自然及人文景观竟都没引起我细读的兴趣。所以,如今留下的印象中,除过葛洲坝船闸时的感觉,就只有雨中观巫山云雨的情景了。那时,坐落在山腰的巫山县城已让我吃了一惊。那么大一座县城竟然建在山腰上,连绵的巫山的云和雨,正缭绕着擦洗着挂在山腰的整座县城。在干燥缺水的沈阳平川生活久了的我,不披雨衣也不用雨伞,尽情让巫山的云和雨擦洗着,使我加深了对诗意一词的理解。
时过十五年后,今年十月上旬,我随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金炳华副主席率领的采风团又走了一回三峡。此时,占了几十项世界之最的三峡水利枢纽工程已基本完工,大江全面截流在即了。这回我不仅大吃一惊,当年瞠目结舌赞叹不已的葛洲坝,与现在的三峡枢纽工程比,实在显小了。只说安装可供万吨级船队通过的五级船闸吧,就得动用多少只巨笔啊。光是固定巨大闸门的山体,就打了四五千根几十米长的膨胀铆钉。每打进一根铆钉都十分的艰难,四五千根铆钉就像艰难地为大面积山体纳鞋底儿似的纳了一遍。全部工程共几十项世界之最,所要克服的每项技术难点也就都成了世界级的,同时就得付出世界级水平的艰辛。那几十种世界级的艰辛,没有数十万字的描写是表达不出的,这是报告文学作家们的任务,我只能向读者述说一些匆忙中留下的印象。先说雨中曾给我留下诗意的巫山县城吧。过去挂在山腰的旧城,现在到处是断壁残垣,一派当年见过的唐山大地震后的景象。可是,一座崭新的现代化的大县城已移上山顶啦。我们下了船,乘车盘旋好长一会儿才到达山顶的星级宾馆。满街新楼林立,霓虹闪烁,广东省对口援建的“广东路”,宽阔得如同重庆的某条马路,路两侧林立着椰子树形的路灯,和已经成活的南国棕榈树。夜色里,我们深入到街巷,也体验到不少和改革开放的前沿广州差不多的生活方式。但是,移民、迁址、造山顶新建筑的艰难,也都数世界之最啊。这还不说,山下拆毁的各种建筑残留,必须进行消毒清污处理,以免将来淹入水底造成水资源污染。这就比建在平原上的同样工程要多付许多倍的艰辛,实在太难了。巫山县城仅是从山腰以下迁上山顶,而屈原和王昭君出生地的秭归县城,还有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苏轼、刘禹锡等任过职并留下许多诗篇的奉节县城,都整个搬迁到别处山上去了。奉节的搬迁,光选址及勘测地形、地质就用了五年,再把旧县城的古迹文物一同搬到新县城,那复杂艰苦的劳动,和劳动者所展示的精神境界,用可歌可泣来评价是不过分的。所以在奉节县城酒后留言时,我写道:“诗城与时进,随水上高峰,奉献有大节,境界总提升。”搬迁了的秭归和奉节两县城,不仅高了,而且大了,既把将要淹入江底的千年建筑及风格用现代的手法再生,也保留了古城的千年文脉。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这次有史以来最大的异地高迁,等于把历史和文脉都激活了,不仅让三峡人认真研究了一遍自己的历史,同时还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文化继承与创新啊!
明年三峡的水位就要提升到170多米了,高峡即将出现一个大大的平湖,那时低处的景物就会钻进湖里,所以在三峡工程工地采访完,再乘船去峡区采访移民情况时,我不能不怀着类似依依惜别的心情细读三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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