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山晓再次苏醒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
山晓躺在四平八稳的病**,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两只手背上也连着很多输液针管。眼前站着一个戴着白色大口罩的年轻女护士,正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
女护士见山晓睁开了眼睛,兴奋地叫了起来:醒啦!醒啦!
很快,好几双眼睛都出现在山晓面前,惊喜地看着他。山晓和几双眼睛对视着。有一双眼睛山晓很面熟,但想不起是谁的眼睛。
大队长尹得富说,山晓,我是尹得富。不认识我吗?
山晓认出了大队长尹得富。他望着尹得富,眨了一下眼睛,没说话。
山晓突然感觉口渴。他想说,大队长,我要喝水。他微微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此时此刻,山晓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感觉全身像压着千斤重担,很累很累,睁眼睛都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情。
山晓慢慢闭上了眼睛,又昏睡过去。
早晨,和煦的阳光洒满了病房,也洒在山晓的脸上。他被调皮的阳光撩醒了。大队长尹得富和一位女护士守在山晓身边。
山晓一眼就认出了尹得富,气若游丝地问,大队长,我这是在哪?
大队长说,在LSQ野战医院。
山晓问,我怎么在这里?
大队长反问,你还记得转场飞行吗?
山晓呆呆地望着大队长,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摇了摇头,一时无语。
大队长又问,你还记得飞机在明隆上空突然停车,你两次开停都没有成功,我命令你立即跳伞的事吗?
山晓好像想起什么,眨了眨眼睛,还是无语。
大队长见山晓眨了眼睛,就兴奋起来,说,山晓,你是记得的!后来,你在湖**迫降,飞机冲进了森林里,你受伤啦,是当地老百姓把你送到LSQ医院抢救。现在已经脱离危险啦!
听了大队长这番话,山晓的记忆慢慢地恢复了,他想起了转场飞行,想起了飞机空中停车,想起了大队长命令他立即跳伞,想起了在湖**迫降……突然,山晓觉得自己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箍着。用手轻轻一摸,发现自己的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山晓问,大队长,我的头怎么了?
大队长说,给你做了开颅手术,取出了里面的血块。
大队长又说,你的右肋骨折了三根,腹部也被打开了,把破裂的肝脏缝合好了。老院长亲自主刀,手术很成功。
听完大队长的讲述,山晓就傻眼了,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山晓才回过神来。他心里难过极了,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慢慢地流了出来。山晓知道这回自己的身体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他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上天飞行了。
山晓想,我才二十多岁呀,我热爱的飞行事业才刚刚开始呀,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任热泪横流,浸湿了雪白的枕头。
大队长说,山晓,不要难过。我们都在关心你。张校长和柳团长多次打电话询问你的伤势。听说你已经醒过来了,非常高兴,要来看你呢。
听了这话,山晓有一种愧疚感,眼泪流得更凶了。
当天下午,张校长、柳团长来到医院看望山晓。山晓一激动,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紧紧地握住张校长和柳团长的手说,校长、团长,我没做好……说到这,就哽咽住了。
张校长摇着山晓的手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表现的非常出色。
柳团长说,喷气式飞机在那么短的湖**迫降,能保住飞机和生命,史无前例,简直是一种奇迹!
听到张校长和柳团长的话,山晓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他问,校长,团长,我伤好了还能上天飞行吗?
张校长笑着说,你能活着就是奇迹了,不要得蜀望陇啊。
柳团长也笑着说,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治疗,排队一切杂念,什么也不要想。
山晓微微地点了点头。
一周后,山晓的病情稳定了,从抢救室出来,住进了设有八个床位的普通病房。山晓依然躺在病**,一动也不能动,小大便都要女卫生员帮助,让他很是难为情,眼睛都不好意思睁开。
山晓知道自己就是伤好了,也是个残废,再也不能驾驶战机翱翔蓝天。山晓想,我是为蓝天生的,离开蓝天,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想到这,山晓悲痛欲绝,恨不能找到一只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结束自己的年轻生命。
山晓从无限风光的峰巅突然跌落到了生不如死的谷底,让他猝不及防,无法接受,情绪降到人生的最低点,眼前看不到一点亮光,整天想的都是一个字:死!
可他下不了床,也找不着手枪。否则,凭他的性格,死定了。
当时,中国军队与南边那个邻国战事又起,地面战争打得很残酷,每天都有从前线运下来的伤员,病房里已经住满受伤的陆军基层军官和士兵,有的缺一只手,有的掉一只胳膊,有的少一只脚,还有的两条腿从大腿根那里齐刷刷地被锯掉了,就剩下可怜的半截身子……
住在山晓左边**的是一位年轻英俊的连长,姓高,长着一头油黑的羊毛卷,江苏泰州人,右腿被炮弹炸掉了,左腿上有两处子弹贯穿伤,换药时要用纱布从他大腿的枪眼里穿过出,排出里面的脓血,疼得高连长大汗淋漓,呻吟不止。山晓一听到这呻吟声,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上完药,平静下来了,山晓就和高连长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解闷。高连长给山晓讲战场上的故事,讲他受伤的经过。
高连长说,我是在攻打无名三号高地的战斗中受伤的。我们一个连一百多号人就我和一名副班长活着下了阵地。如果接替我们的兄弟连晚到五分钟,阵地会再度失守,我和淹淹一息的副班长肯定牺牲。
高连长停顿一会,喝了一口水,又说,我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场噩梦,那几天无名三号高地经过敌我双方反复争夺。开始是敌人占领无名三号。我们先后冲上去四个连队,夺回来又失守,失守后又夺回来。每次争夺都是全连打到最后一个人。高地上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打的太惨烈了……
山晓听了高连长的故事,深受感动,心想,看来这里的每一个伤员都有一段难忘的战斗故事。山晓又把脸转向了右边病床的伤员,想听听他的故事。
右边**的伤员是个侦察兵,才十八岁,叫丁小兵,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狼腰,入伍前是安徽省武术队的运动员,在全国武术散打比赛中得过名次。令人可惜的是,他的右臂从肩膀头那里截掉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酣畅淋漓地挥动双拳习武。伤口还没完全好利索呢,却天天找医生闹着出院,说要重返前线,为牺牲的战友报仇。医生被逼无奈,只好答应,三天后保证让你出院上前线。
山晓望着丁小兵的断臂问,你的胳膊是怎么掉的?
丁小兵轻描淡写地说,执行越境抓舌头任务时被敌人的炮弹炸掉的。
山晓用敬慕的眼神望着丁小兵,说,能给我讲讲你受伤的经过吗?我非常想听。
丁小兵就讲起来。他说,开始,执行这次任务没有我,因为我是新兵,年龄小,连长不让我去。但我非常渴望去,就是写了血书请战,连长这才让临时增加了我。那天凌晨,我们三个侦察兵在排长的带领下,深入敌国境内,突然出现在敌军的堡垒里。当时堡垒里有十个敌军。我们用冲锋枪当场打死了八个。剩下两个活的,当舌头抓了起来,用毛巾堵住嘴,用绳子捆住双手,两个人押着一个舌头冲出了敌人堡垒。这时,敌人的炮弹就打了过来。为了躲避炮火,我们只好卧倒,艰难地葡蔔前进。没爬多远,一发炮弹就落在排长身上,排长和一名侦察兵,还有舌头,都被炸飞了。我和班长是第二组,跟在排长右后方十几米远。班长对我说,小兵,我负伤了。我转头一看,班长满头满脸是血。我说,斑长,你头上流血了,我给你包扎一下。班长说,不用了,我的左腿已经没了。我回头一看,班长的左腿果然没有了,地上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片。班长嘱咐说,如果我光荣了,你一定要把舌头带过国境线,亲手交给连长……
丁小兵讲到这,眼睛湿润了,有些哽咽,停顿一会,又接着讲:我说,班长,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要把舌头带回来。我说完这话,班长就闭上眼睛。舌头见只剩下我一个人,跃起身掉头就往回跑。我也跃起身,一个扫堂腿,把舌头摞倒在地,在身上取出一根绳,把舌头的双脚捆了起来。又把舌头手上的绳子系在我的腰带上,我拖着舌头一点一点地向北爬。敌人炮火依然在追着我们打。这时,敌人的炮弹片击中了我的右臂,骨头和筋都切断了,只连了皮,血像打开水龙头一样往外流。我已经顾不了包扎,抓一把红土堵住伤口,拖着舌头,忍着疼痛,继续向北爬。刚爬了几步,我就发现炸断的右臂滴哩当啷的拖在地上,很碍事。我就把受伤的右臂别在了后腰带上,咬紧牙,继续向北爬。我的血流了很多,头冒虚汗,浑身无力,身后还拖着一个舌头,爬得非常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休息一会,喘上几口气。中途,我几次都不想爬了,但想到我对班长说的话,又咬紧牙关向北爬。我爬到边境线,看到连长,话都没说出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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