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朋已离世多日了,他的尸骨躺在厚厚的棺椁里,将进入永恒的沉眠,而无论是容真真,还是潘二娘,都觉得他好像还在身边,从未离开。
几个铺子门户紧闭,都还没开张,高高的院墙将外界的喧嚣与院里的静谧隔绝开来,潘二娘整日整日的呆在丈夫的牌位前,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好了一些的身体也熬得不像样子,过度的伤心使她憔悴而枯瘦,再加上守孝期间不食油荤,她显得更单薄了。
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可家里却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活气儿,静悄悄如坟墓一般,葬礼后残留的白布更让这儿添了两分萧瑟,明明才是春夏交际之时,这院子已早早步入秋冬。
赵太太几个女眷原本是留在这儿的,然而容真真还没来得及想法子赶她们走,她们自己就先觉得无趣了,在这儿住着,不便请其他太太们来打牌,也不便叫些外头的杂耍艺人来唱曲说书,毕竟赵朋才走,她们也还要点脸。
于是她们就都搬回了赵公馆,反正不出几日这地儿也要落到赵志名下,早不早那么几日也无所谓了。
赵太太甚至已经在考虑如何将院子装修一番,现在院子里的东西都是赵朋生前用过的,哼,死人用过的东西,真是晦气,再者那三间铺面也要重新开起来,不一定要卖香烛纸钱,或者改成个饭店也是合适的。
赵志一家上上下下都坚信能够拿到这笔横财,对此他们没有半分犹疑,至于赵朋留下的孤儿寡母?她们能做什么?
在赵太太和小赵太太假设过无数对即将到手的财产的安排后,赵志终于同族老们谈妥了,赵朋的家产十分中取两分,捐给族里,赡养孤寡。
说是赡养孤寡,其实只是说来好听,最终这些钱都是族长和族老几个平分了,不然潘二娘母女也算孤寡,怎么他们还要来争夺财产?
族老们大摇大摆的上了门,族长赵毕坐在潘二娘对座儿,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脸有些黄,长着老人斑,须眉皆白,眉很长,向两边垂落着,是很典型的寿星眉,象征着长命百岁。
赵族长是很得意自己的这两撇眉毛的,赵氏合族,都没有像他一样的长眉!
因此他格外重视自己的眉毛,那寿星眉的重要性甚至还在瀑布似的长胡须之上,他将眉毛保养得十分精心,家里的小辈都不敢动他的眉毛,上回他最疼爱的孙子,千顷地里的独苗苗扯掉了他一根眉毛,被一向“慈和”的老人捆在条凳上,用拐杖在屁股上狠狠抽了
十下。
不怪他这样“狠心”,自打他掉了那根眉毛之后,他简直觉得自己折了十年寿,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香,夜半三更总梦到小鬼来勾魂,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一醒来就不肯再睡,连声叫他儿子:“老大,老大。”
每到这时,他儿子赵建就算在与婆娘办事,也不得不从**爬起来,去给他守夜,因为赵族长要借儿子身上的阳火,撵走上门勾魂的小鬼。
他眼睛很小,藏在吊着的长眉和密密的笑纹中,看起来很和善,细小的眼缝中,那对半藏起来的眼珠特别亮,仿佛蕴含神光,这让他显得很有智慧,一看就知道他必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
现在,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清咳一声,将手里的花椒木拐杖稳稳的拿着,一撩袍子,不急不缓的坐了下来,将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姿态十分端方,举动间很有规矩。
他那拐杖除了入睡和吃饭,其余时刻总是握在手里的,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为什么这样看重这把拐杖呢?这里头大有讲究。
一是自持身份,手里时刻握着拐杖,显得他是个重要人物,很有风范,二来花椒木行气活血,可治手脚麻木,气血不畅,赵族长简直把它当个续命的宝贝,若是什么时候找不着拐杖了,他就觉得命都快没了。
为显风范,他一举一动都慢条斯理,若换个急性子,简直能憋出火来,潘二娘心内忐忑不安,见他又是咳嗽又是端坐,总是副不急不忙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颇为不安的问道:“堂叔带了这么多人来,是有什么事呢?”
赵族长慢慢呷了一口茶,才端着个持重的模样道:“我那大堂侄命不好,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去了……”
一提到伤心事,潘二娘就呜呜的哭起来,容真真本站在她身后,见状连忙扶住她的肩,小声的安慰着,并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
她这么一哭,险些让赵族长把组织好的言语给忘了,老人家记性不大好,他愣了会神,才想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听着这恼人的哭声,赵族长心里很有些不耐,他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众人,见没人发现自己刚刚忘了词,才故作正经,打断潘二娘的哭声:“咳……虽然堂侄去了,可他这后事咱们也办得体面不是?只是他这份儿家业要如何处置,也该分辨个明白。”
潘二娘含泪道:“堂叔,你看咱们这孤儿寡母的……”
赵族长并未因此生出一丝半毫怜悯,人家是年纪越大心肠越软,可他作为一族之长,几十年来不知见过多少污烂事,一颗心炼得比钢还硬,哪里会见潘二娘孤儿寡母就动容。
他面上还是慈和可亲的模样,说的话却毫不留情:“孤儿寡母也不能不守礼呐,这人已经去了,身后留下的家财,却不能没人接手,福姐儿到底是你前头男人的,论理这份儿财产该是你小叔子继承,你看什么时候做个交接?”
潘二娘哀求道:“堂叔,您总不能叫咱们饿死。”
赵族长却道:“你呢,到底是赵家的媳妇,自然该得一分赡养,可这也不能太多,但福姐儿不是我赵家的人,大堂侄好心养了她几年,还送了她去读书,可如今也没有叫你小叔子继续养着她的道理不是?”
容真真见她娘快被忽悠瘸了,不得不开口:“堂叔公,我记得《民法》第一千一百四十二条里规定:养子女之继承顺序与婚生子女同。法律都这么说了,就算您不认我是赵家的人,我也是我爹的女儿,怎么就不能继承我爹的财产?”
“胡说,你见过哪家的养子能继承亲儿子一样的家产?”
纵然被族长严厉呵斥了,可容真真却没有退缩:“养子女的确只能继承婚生子女的二分之一,可在我爹没有直系血亲的情况下,我的继承权与婚生子相同。”
坐在一旁喝茶的赵太太这时却插话了:“你这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就算养子能继承财产,可你是个女娃,已经绝户了,凡是像你爹这样绝了后的,财产都应交予父母处置,我是你爹的母亲,说来你也该叫我一声奶奶,你爹的财产可不该由我来安排?”
容真真反驳道:“民法规定的是养子女,女儿也有同儿子一样的继承权,另外,根据《民法》第一千一百三十八条规定,遗产首先由配偶继承,然后是子女,父母应排在第三位,无论怎么说,我娘才应该继承我爹的财产。”
赵志怒道:“你这丫头片子胡搅蛮缠,自古以来就没听过哪家妇人能继承丈夫的产业。”
“这是《民法》的规定,里面写的清楚明白,二叔您大得过政府?”
赵志却不屑道:“什么民法,我只知道《民律》,你快快住嘴,不要生事,我看在你是个小丫头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容真真也怒了,她斩钉截铁道:“您要是罔顾法律,欺压寡妇孤女,强占兄长财产,不怕吃官司吗?”
赵志没被她唬住,他带着嘲讽的口吻道:“行,小丫头有胆色尽管去告,要是告赢了,二叔给你买糖吃。”
容真真心一沉,她就知道想争财产没这么容易,漫说真打起了官司,她一个小孩没有平京“小赵爷”的人脉广,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她费尽心血打一场官司,就算占了理,可结果也多半是她输得一败涂地,毕竟人走茶凉,赵朋赵老板的关系网在他离世的那一刻起,就基本作废了。
退一万步来讲,她赢了这场官司,可她守得住这份产业吗?她爹还在世时,税务局的一介小小科员都能上门来赚“外快”,她娘性子软弱,她自己又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根本不会被人放在眼里。
到时候赵志稍微做点手脚,税务局三天两头来刮一层,巡警早晚刮一层,地痞流氓也刮一层……不出三五个月,就得赔个倾家**产!
容真真清楚的知道,她爹的遗产保不住了,潘二娘担忧的捏了捏她的手,她回过神来,轻轻将手叠在潘二娘手上,安抚性的看了她娘一眼。
她深吸一口气,虽然这份遗产保不住,可她也不会让遗产落到赵志手里,非但如此,她还要尽可能从中挖出属于她们娘俩的一份。
想到这儿,她的眼神变得坚定,直面着赵志的嘲笑,却巍然不惧:“既然二叔要说《民律》,咱们就按《民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是不是有点写过了?她才十二岁,我二十岁都不一定能正确使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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