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低头便见水中天

林如海说的不错,王子腾等人的反扑来的又快又猛。不过两天时间,太上皇所在的洪庆宫,就迫不及待的传出旨意。大意是说:念及已故薛本山劳苦功高,薛家长房又只余一子,改斩首为流刑,流放三千里。

看上去很对,也情有可原,是不是?可薛蟠的判词里,并没有永不特赦这几个字。光这一条,就够王子腾、顾载庸等人以后做文章。

别的不说,明年四月,就是太上皇的七十四岁寿辰。按例,碰上这样的吉庆之日。朝廷都会在牢狱里特赦一批犯人出来,以示皇恩浩**、普天同庆。

现在是十一月,等到刑部、大理寺复审完薛蟠的案子,估计是明年开春的时节。古代又有春夏不杀犯人的习惯,陈恒几乎可以预见。

薛蟠也就在大牢里待上几个月,姑且过上一段所谓苟且的日子。等到时机合适,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就会把他的名字放在特赦名单里。

实在是可恼,实在气煞人也。柳湘莲听完陈恒的猜测后,内心很是愤愤不平。可他已经顾不上关注薛蟠的判罚,柳湘莲自己也深陷糟糕的处境中。

自打顺天府结案后的第二日,他赶去宫里当差。柳湘莲的上官,就变着法子寻他的不是。往日一点小错处,放到最近都会被抓出来敲打。或是罚俸禄、或是分到最辛苦的活。

原先交好的同僚,都不太敢跟柳湘莲说话。大家整整齐齐的一道,将柳湘莲当作透明人。而最气人的是,每每柳湘莲受罚时,贾蓉都会心照不宣的站在远处,露出莫名的笑容。

如此煎熬上半个月,再好的性子也要给憋出病来。何况柳湘莲的俸禄,也就那点三瓜两枣。他一气之下,直接找他的上官请辞。对方也不留人,只冷笑着上来收了柳湘莲的腰牌。

一介宫廷侍卫,尚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更别说陈恒这个始作俑者。他的境遇比起柳湘莲还要惨一些,虽然顾载庸、王子腾没下场。

可依附在这两人身边的官员,却是朝着陈恒猛扑上来。先是有御史开腔发声,怀疑陈恒借机寻仇,私下报复薛蟠。

状告的御史,说的真可谓有鼻子有眼。先是从薛蟠跟陈恒曾经私下有矛盾一事提起,又掰扯到柳湘莲借机寻事。最后柳湘莲跟薛蟠在酒楼里大打出手,陈大人得知情况,就怂恿王伯之女告御状。

这御史真是个人才,几出不相干的事情。从他口中说来,真是像模像样,叫陈恒不知该说什么。这罪名实在居心叵测的很,一旦坐实,几乎可以算作欺君之罪。陈恒自然不会认,更不能认。

如此掰扯过几天,当林如海提议将王家女招来一问时。归属顾相的御史们又调转枪头,指责陈恒收受红毛番的行贿。如今红毛番的使团,已经回去找自家的总督请示事情。京师都中只剩下不列颠的使团出面作证。从这些人口中,陈恒怎么可能听到半句好话。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如此熬了一段时间,陈恒虽日日还在六科的衙房里坐事。可还是明显感觉到,朝堂上的弹劾,对自己造成的影响。身边的同僚,都有意无意的避开自己,大家都怕被牵扯进麻烦中。

陈恒对此早有准备,心态比柳湘莲倒是好上许多。每日照常忙着自己的事情,也算是自得其乐。

学生的这份宠辱不惊,很叫林如海高兴。他作为师长,自然没有袖手旁观的打算。在暗中观察了半个月,见刑部那边还在为薛蟠的案子故意拉扯、延后。

约莫十一月下旬的某日,林如海回家后,就主动把陈恒叫到自己书房。

师生二人一碰面,林如海倒先跟陈恒开起玩笑:“没想到,你比我这个老师,还要先碰上这一遭。”

陈恒知道老师说的,是被御史围攻这件事。闻言就嘿笑道:“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

他最近在衙门里低调的很,对外头的事情关注不多,可架不住自己有朋友啊。在翰林院任职的杜云京,不止一次跟陈恒私下提及,李贽的桌上堆满弹劾自己的奏折。

“你准备怎么办?”林如海看上去一点都不急,他是久经官海的老臣。一双老辣的眼睛,见过多少蝇蝇苟苟的勾当,更见证过无数人的起起伏伏。

“老师以为呢?”陈恒经过最近的事情锻炼,在林如海面前是越加放松。见学生主动反问自己,林如海想了想,就笑道:“我们在纸上写出心中所想。看看我们二人,能不能想到一处去。”

“学生从命。”陈恒欣然受邀,自己拿过纸笔,在旁边的桌案上写了片刻,就拿着它来到林如海面前。师生交换过手中之物,见彼此的纸上都写了个‘退’字。林如海当即大笑,连道三声好。

“你真是这般想的?”

见陈恒利落点头,林如海稍稍放下心。他就怕自己这个学生年少得志,一时受挫下,受不了前后境遇变化,反生出闲云野鹤之意。

当年的张居正,也走过这么一遭。还是辞官后,在民间见过太多不公,又有恩师徐阶的帮助,最后才得以重回官场。

“那你给老师说说,你退下来的好处,都有什么。”林如海还是决定考一考学生,他希望陈恒能更全面的认识事情,也能用更冷静的姿态看待困境,以此排解自己的苦闷。

新得了考题,陈恒也不犹豫。只在脑海里转转念头,就把自己的看法跟老师透露。

如今勋贵刚和旧党合流,正是想耀武扬威的得意时。这个时候自己在面上僵着越久,他们的攻讦就会越猛烈。

固然李贽和林如海会一直替他顶着,有这么几座靠山在,陈恒大可安心做事当差。可有些事,并不能只想着自己,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

李贽的面前,日日收到问罪的折子。说不准那一条,就留在他的心里。说不准那一条假消息,就在多年后被拿出来。

这就是跟男女爱慕之情差不多,要是有旁人天天在一人耳边说另一人的坏话。时间越久,影响就越坏。人最怕的不是证据确凿,而是无端联想。猜疑本身,就是最大的恶意。

与其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陈恒觉得,自己还是在李贽心中留个识大体的形象更佳。

再说自己一退,新党就少了一个被人攻讦的点。自己一退,李贽才会更记住自己的功劳。自己一退,旧党才会越加得意张狂。而人只有在得意时,才会开始犯错。

林如海总算是欣慰点头,恒儿能这般想,就代表他这两年的官场历事,没有虚度光阴。林如海又道:“如今离会试也就一年之期,现在退下来,你刚好能安心全力准备。”

“其他的事情,你都不用担心太多。你这一走,陛下才能记住你的才干,才更能显出你的不同。你今日失去的东西,会试结束后,陛下一定会加倍补偿你。”

林如海的一番话,完全是出于自己对李贽的了解。人在官场,别怕受委屈。委屈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知道你受委屈。更怕知道你受委屈的人,只是个不值一提的人物。

陈恒没想的如此透彻,他只是觉得有林如海跟李贽在。自己只要考中进士,谋个合适的职位,还算不上多麻烦。他并非什么圣人,正是有了这份底气,才能做到进退自如。

师生二人,在此事上达成一致。当晚,陈恒回去就开始准备请辞的事情。

翌日,陈恒才上朝,请辞的折子就被人递到李贽的御前。后者当即不允,甚至对陈恒加以驳斥。责怪这小子经不住事,被小小一点风浪吓住。

陈恒更是哭笑不得,又是连着三天上了三次折子。最后还是林如海出面,说学生要安心准备会试,李贽这才点头同意,只在当日将陈恒召至临敬殿内,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朕知道,此事是朕让你受委屈了。”

陈恒一听,就知道自己跟老师的这步棋,走对了。

……

……

最近兄长老是跟爹爹躲在书房里说话,虽不知两人谋划着什么。林黛玉隐隐还是觉得马上会有大事发生。

今日陈恒赶着出门上朝时,黛玉见其神色远比往日要轻松、随意,更是坐立难安。她本就记挂着兄长,尽管父兄二人都有意对她瞒住外头的坏消息。可黛玉又不是没有朋友故交,只要出门去找一找韦琦君姐姐,什么事都会一清二楚。

呵,杜云京真是个大嘴巴。他因为陈恒的遭遇,在家里就没少抱怨过顾党的飞扬跋扈。有了这条线报,黛玉虽不能知道事件全貌,可靠着自己的聪慧才智,亦能猜中个七七八八。

时过午后,黛玉正在弟弟房里,教导林珏读书。突然听到外头传来消息说兄长回来了。她心中一慌,连披风都顾不得穿,直接起身就朝前头跑去。

一路走过白雪皑皑的游廊、庭院。在冬风吹过的勾角处,隐约能听到陈恒跟信达的说话声。林黛玉又是加快几步,冲过拐角。就见到一身青衣的陈恒,亦为她的出现惊讶。

“妹妹?!”陈恒上下看了林黛玉一眼,已经皱眉道,“天气这般冷,怎么连衣服都不好好穿就出门。”

“兄长……”林黛玉有些欲言又止,她注意到陈恒的穿着、打扮。每日下朝回来,兄长必然是官袍加身,满脸疲倦。

像今日这般,身着青衣的轻松洒脱,也就在休沐时能见着一两次。林黛玉已经猜到兄长今日的情况,当即眼睛微红道:“兄长回来这么早,一定是累了吧。你快去屋里歇歇,妹妹给你留了些点心,我这就去拿来……”

眼见面前的佳人要转身跑,陈恒岂能让她如意,直接上前握住林黛玉的小手。笑道:“吃的东西不急,你先跟我回屋,等我把这事慢慢跟你说清楚。”

说完,陈恒也不顾四周来往的下人,直接牵着从眼红变成脸红的黛玉,又领着信达、紫鹃回了屋。

他们两人才在屋内坐下,林黛玉已经吞吞吐吐道:“兄……兄长……,你……说吧!”

她们两人私底下虽常有亲昵之举,可像这样大庭广众之下牵手走过。对林黛玉来说,实在过于刺激。她只觉脑中昏沉沉的一片,压根顾不上刚刚的担心。

陈恒见她模样着实好玩,实在停不下逗趣的心情,轻笑道:“妹妹,想听我说什么?”

这哪是正经人该说的话啊,兄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林妹妹的样子实在是有意思,一张脸红了又红,偏偏一对秀眉,强撑着要皱在一起。她脆着声,结巴道:“你……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不听了。”

“哈哈哈哈哈。”陈恒实在克制不住,愉悦的大笑后,才起身赔罪道,“妹妹莫急,且听为兄慢慢给你说。”

等到兄长讲完前后事,以及他跟爹爹的盘算。林黛玉才安下心,眨眼道:“这么说,兄长终于不用早起上朝了?”

陈恒发自内心的喜悦道:“可不是嘛。”

不论寒暑,日日都要三四点起床。陈恒早就受够了这日子,如今一想,明天能在家睡个安稳觉,实在是快意的很。

见兄长真没有因此消沉,林黛玉赶忙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公孙宏位列三公之前,还曾几次起复。咱们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兄长且跟他们慢慢比下去就好。”

“哈哈哈,妹妹言之有理。”陈恒为一句‘咱们’眉开眼笑,亦深感黛玉的见识不凡,“不过说起这个,倒有一事,还是叫我头疼的很。”

“是什么?”林黛玉好奇问。

“以后怕是没俸禄,要交给妹妹了。”陈恒故作姿态的叹口气。

你……黛玉咬着下唇,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去惩治眼前的心上人。

……

……

辞官在家也不全是坏处,翌日睡饱了觉,陈恒就在屋里安心看书。书才看了一半,一会黛玉送了些点心过来,一会贾敏又送了些茶水过来。

林家夫妇已经达成默契,算是把陈恒当成自己的半个女婿看。贾敏听说未来女婿,因为薛蟠之事辞官。心中对薛家的看法,越加不爽利起来。

马上就是年关,按礼,她是要带着相公、儿女回娘家恭贺一遍长辈。因这事,贾敏都有点不太想回去,免得到时候要跟王夫人、薛姨妈打嘴仗。

林如海也都随她,眼下这个关节口,顾王一党势大欺人。虽有恒儿替他做出政治立场,可能少来往些,终究是有好处的事情。

家里在热热闹闹的准备年货,陈恒却得了闲,整日拉着黛玉、林珏一起读书。这可真是苦了林珏,被大哥和姐姐整日夹在中间,他还能听到什么好话。

临近年末,约莫是十二月十八日,有个意想不到的人,突然上门拜访陈恒。

当门房将来客请进来时,陈恒直接愣了愣,才立马屏退左右下人,直接挽袖行礼道:“殿下,你怎么来了?”

“替皇爷爷来看看你啊!”李俊欢笑一声,又把陈恒的院子看了又看,揶揄道,“小确实是小了些,以后住两位夫人,怕是力有不逮。”

你还打趣起我来了,陈恒闭口不言。他了解李俊,你要是好言好语的陪笑待客,李俊必然蹬鼻子上脸。

“嘿,陈大人,你可别生气。”李俊看了陈恒一眼,忙道,“我是来给你送宅子的,你可别不识好人心。咱俩年岁相当,皇爷爷不还叫我跟你多亲近亲近嘛。”

“草民以为陛下都忘了此事。”陈恒幽怨道,这事拖得未免也太久了。

李俊大笑:“这不是一直想着给你找套好的嘛。陈大人,今日可有空跟我一道出门?”

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宅子,这空自然是有的。心情激动的陈恒连忙点头,又从屋外喊来信达。两人略作收拾,就随着李俊一道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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