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真真好半晌才止住抽搐,她看着潘二娘的泪花,瓮声瓮气问道:“娘,你也做噩梦了?”
潘二娘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呢喃:“乖乖,还早呢,睡吧。”
容真真吸了吸鼻子,她想把噩梦说给娘听,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只红着眼睛说:“娘也睡吧。”
可最终她们谁也没睡,潘二娘搂着女儿,一起睁眼至天明。
五更天,夜未明,□□的姑娘叫醒了睡得如死猪般的几个汉子,这是昨日定好的时间,高黑子等人从山东远道而来,是为了贩货,今日要早早去仓库,点清货物交予商家。
高黑子被叫醒时,满脸青灰,形同死人,小桃口含大烟,对着他的脸喷了几口,他才缓缓苏醒过来,灌了两口茶漱口,依旧觉着胸腔内像堵了坨棉絮。
他闷闷的边咳边喘,小桃知机的捧来痰盂,高黑子一口浓痰吐了进去,身子一抖,险些吐到小桃手上,小桃面不改色,轻巧灵便的服侍着他洗脸穿衣,手脚又稳又快。
这儿的姑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有的擅吹拉弹唱,有的交际圆滑,小桃出名的是伺候人的功夫,烧烟泡儿烧得文雅,穿衣吃饭服侍得周道,少有人比得上她。
高黑子胸口那坨棉絮吐了出来,顿觉松快了许多,他慢条斯理的洗漱完后,小桃又奉上一碗茶,高黑子吩咐道:“再点一筒烟来。”
他又开始抽上了。
其他几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赵朋醒时头疼欲裂,昨日饮酒太多,他现在还未缓过劲儿来,叫醒他的下人端上一盏醒酒茶,他呷两口茶,勉强觉着好受些。
脑子里慢慢清楚了,他不由自主的开始盘算起昨日的花销来,点了个双盘儿两块,酒菜算在他账上十五块,干歇一宿四块,再加上打赏姑娘下人拢共花了二十多块。
想到这儿,他心疼得慌,这还亏得那几位叫姑娘的花销是他们自个儿出的,不然……
赵朋心里后悔,这钱哪里经得住这样糟蹋,那么点酒菜,加上两盘瓜子,花的钱够他好吃好喝一个月不重样了,这儿的床铺也不比家里软和,一个晚上却要四块,尽花些冤枉钱!
他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呢?再有下回,凭是谁也甭想把他拉出来。
他长吁短叹老半天,那股心疼劲儿才消解了些,及至摸摸索索穿了衣裳出来,他见着钱铁嘴几人又叫了几瓶酒醉醺醺的喝着,一干人边喝酒边划拳,好不热闹。
“等会儿不是要交货?咋又开始喝了?”
钱铁嘴口里喷着酒气,勉强维持着三分清醒:“不妨事,哥几个海量,天生的酒中仙,再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兄弟我离不得这个。”
一帮酒鬼都哈哈大笑起来。
直喝得东歪西倒,几人才眼神迷蒙的往仓库去,赵朋见他们几个都醉意不消,唯一没醉的高黑子也时不时咳喘,实在不放心,便跟着送他们一程。
外头黑黢黢的,远离了温柔乡,一切归于寂静,就连打更的更夫,都已经打着呵欠回家了,这时街面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再瞧不见一个人影。
天上既无星子也无晨光,过了妓|院那条路,白河那边显得特别冷清,他们几人只提着一盏小马灯,在寂静的夜里行走。
钱铁嘴打着酒嗝,同一群狐朋狗友吹牛打屁,他同赵朋道:“卖完这批货,嗝……若是顺利,少不得……少不得要把生意搬到平京这儿来,这儿才赚钱呐……”
高黑子喘得跟个破旧的风箱似的,嘿嘿一笑:“到时候还要赵大你这地头蛇多多照应了。”
赵朋连声道:“一定一定。”
正走到白河桥上,高黑子重重咳喘一声,忽觉手足无力头晕目眩,一个倒栽葱,从桥上滚落入河里。
这桥是座老桥,年久失修,围栏也低,几乎没有防护作用。
只听得一声“噗通”的落水声,众人一静,旋即有人大喊着“高黑子落水了!”
一帮醉汉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脚步虚浮,大脑迟钝,不知何时,提着马灯那人失手将灯也摔入河里。
失去了光明,几人更慌了,在纷乱中,赵朋也被推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开口想呼救,脏臭的水便灌进口中,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他便沉了下去。
桥上的醉汉连跌入河中好几个,剩下的人才惊慌失措的喊道:“救人!救人!”
可惜他们没一个会水,这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等慌乱的叫来了人,溺水者早已沉入河底。
容真真从学校被叫回家中,她远远瞧见院子里已挤了许多人,纷纷扰扰,恍然间如噩梦重现。
她立住了脚,不敢向前,莫大的惶恐几乎要将她击倒。
“福姐儿,到家了,进去看看你爹吧。”赵朋的徒弟小马轻声呼唤她,面上难掩哀戚。
容真真抬脚,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小马扶住她。
她挣脱了小马的手,一步一步幽魂似的走了进去。
有很多人在说话,他们有的面露哀戚,有的表达遗憾,有的同情可怜,也有的不耐厌烦……可这些全不在容真真眼中,她只看得到那块硬板子上躺着的尸体。
那是她的爹,虽非亲父,胜似亲父的爹。
她的爹痛苦的蜷缩着,面目铁青而肿胀,已经辨认不出来,可以想象出他在水下是如何痛苦的挣扎,可那些挣扎都是无用的,稀薄的空气渐渐耗尽,他活活憋死在幽暗的水底。
他还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中山装,湿漉漉的流了一滩浊水,肚子胀鼓鼓的,脚上的皮鞋丢失了一只,这个笑眯眯的,温柔和善的男人,这个疼惜老婆的丈夫,这个爱护女儿的父亲,变成了一坨死去的烂肉,永远也不能再笑了。
他的面目是那样狰狞,那样可怕,让人几乎怀疑他是否是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的人。
容真真往前两步,跪倒在爹面前。
同样跪在地上的还有潘二娘,她神情呆滞,如一尊泥塑木偶,失去了神志,她没有哭,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可那灰暗的面色已形同死人。
潘二娘跪趴在尸体边,她的手握着另一只肿胀扭曲的手,木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反应,浑身上下连一丝活气儿也无,仿佛魂灵也随着赵朋一同去了。
有好心的邻里劝她:“万勿过分伤心,请保重自身。”
可她连魂都散了,哪里听得进去,任是说一千道一万,都半点不入心间。
前来帮忙的妇人都掏出帕子,擦擦眼泪,道声“可怜”。
小马见母女两个都一般的可怜模样,叹口气,心道这孤儿寡母的可怎么经得事?
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这事儿他不能不管。
他把赵朋的几个徒弟都叫来,为师父料理后事。
灵堂就这样在几个徒弟的帮衬下搭好了,赵朋交游广阔,来吊唁的人有许多,小马几个随他经手了许多丧葬事仪,因而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来的人虽多,可一丝也没乱过。
容真真茫然的看着这些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面露戚容,也热热闹闹。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人扶着她坐到一旁,有人给她递水,有人给她递饭,有人怜悯她,有人安慰她,可这些她全然不知。
她只知道爹盖着白布躺进了棺材里,再也不起来了。
那个会笑着抱她的爹不见了。
她的眼里渐渐淌出泪来,泪水越流越多,在脸上肆意纵横,可从头至尾,没有一丝哭声,像是一尊石人在流泪。
赵朋虽酒肉朋友遍天下,真正来往的亲戚却没几个,自打他爹死后,他被迫自谋出路,就几乎与那些亲友断了联系,如今他死了,不光族里八竿子打不着的叔伯都冒了出来,就连赵志一家,也全来吊唁了。
赵志上了两柱香,在灵前哭得伤心:“我苦命的大哥,你去得早啊,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逢年过节谁给你烧纸上香啊!”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极为真切,仿佛里面死了的不是异母的兄弟,而是亲爹。
听得他这几句,几个知晓些内情的徒弟心下一咯噔,都觉察到有些不对劲。
赵氏族亲上前宽慰赵志:“知道你兄弟情深,但也勿哀毁过度,你兄弟的后事还要你来料理。”
他们那副模样,仿佛赵志才是这儿的主人,全没注意到赵朋的老婆女儿在一旁哭得凄惨。
听见这话的其余人都神色怪异,人家是有老婆孩子的,后事怎么就要兄弟来办?
看一看赵朋家眷,好嘛,老婆伤心得连神志都不清了,另一个才十一二岁,屁都不懂,哪里指望得上。
赵朋几个徒弟互换个眼色,知道这是不安好心了,可这又是家事,他们几个做徒弟的哪里好插手。
赵志装模作样擦了泪,作出才看到容真真的模样,皱着眉道:“这外姓女咋跪在我赵家灵堂,不像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是个恶毒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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