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扬州知府,从初一这天开始,林伯父有五天的年假。大雍朝的官员假期,虽不如宋朝那样夸张,可比起明朝也要好上许多。
要知道朱元璋这个工作狂,在洪武年间的时候,一年只给手下的官员三、五日的假期。是的,一整年里只有这么多,真叫一个惨无人道。
不过林如海刚刚升官,也不准备把五日假期修满。如今新任官员还未到,城里各处事都离不得他。林如海准备到初三,就去府衙里开始办公。
这年头,想要当个勤政的好官,也是不容易啊。
林如海心中感慨一句,看了眼面前的毛头小子。好在你小子机灵,知道趁自己在家,就早早上门来拜年。要是等到初三还没见到陈恒,他说不得要记上这小子一笔。
两人稍稍聊罢流民之事,林伯父的目光就不自觉落在少年身上。
他们面前,各摆着一碗黛玉到的新茶。升腾起的热气,在陈恒胸口的位置萦绕一会,又化作虚无消散,这不免让人多注意几分少年郎的长相。
跟几年前在扬州初遇时相比,恒儿这孩子已经长大许多。林如海又看向左侧的黛玉,自家闺女今天穿了件蓝紫相间的衣物,贾氏亲手给她盘了个既好看又不会过分精致的发髻。
从去年开始,黛玉满十岁后,贾氏就很少给她做女童打扮。
一种自家的孩子,都在飞速长大的成就感,突然盘桓在心头。
林如海微妙的笑了笑,他又怎么会看不出笑脸盈盈的黛玉,在高兴什么呢?
怕是恒儿刚刚这一出戏,也少不了宝贝女儿的出谋划策。
但既然说到正事,林如海正好也有些问题,想要考一考陈恒。
“韦兄赴京上任时,曾跟我抱怨,说你小子没把城西织坊的事情跟他交底。”林如海端起茶,大概是想到那日送别时的情景,他本就上扬的唇角越发隐藏不住,“你要是还有什么想法,现在就跟我说说吧。”
林黛玉听到此话很是惊讶,前段时间爹爹跟兄长都在忙碌,也没个人跟她说明其中内情。她只知道陈恒出了城,跟同窗们一起安置流民,倒真不清楚对方还参与到城外的织坊中。
虽然意外伯父突然提起这事,不过陈恒心中确实是早有计划。
他当时没给韦应宏说明白,一是时机未到,二是跟韦应宏实在不熟。
为人谋者,最忌讳交浅言深。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与人际交往中,也是一样。
陈恒不了解韦应宏的性情,不清楚对方听到全盘计划后,会作何反应。这才将后面的计划,一起隐下。
可面对林如海,倒不用有这份顾虑。陈恒心中稍稍细想,就决定不再隐瞒下去。
林伯父待他向来亲切宽厚,当日在府衙处,还规劝自己不要担下责任,是个真心实意替自己考虑的长辈。
对于这样的师长,陈恒能做的,就是坦诚和信任。
他摒除心中的杂念,十分认真的拿过书桌上的纸笔,拿出上辈子给领导讲解计划书的姿态,在纸上一边落笔一边道。
“伯父,你看。想要做成织坊之事,咱们就得从扬州城讲起……”
眼见一脸严肃的陈恒,做出长篇大论的姿态。林如海跟黛玉不免探头向前,看着白纸上飘舞的笔锋。
每一座都有自己的优势和短板,这里的东西赘述起来太过麻烦,会衍生出地理、人文等等问题,陈恒只讲了个大概,让伯父有个概念。
他把自己的话锋落在,由这些问题延伸出来的文化属性上。
文化属性有很多种说法,可简而言之,就像巴蜀的火锅、苏州的苏绣一样。
每座城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符号,让人一提起,就能联想到一起。
而扬州的符号呢,抛除盐商、收租的扬州人不论,城里那些喜欢打扮、招蜂引蝶的青楼产业,就是必须重视的一个群体。
甚至对于那些过来玩的游客来说,城里的青楼,比起什么盐商还更有吸引力。毕竟谁也不关心别人赚多少银子,大多数人来扬州只是为了找乐子。
现在的官员在商业的思维上,不如后世人的开阔奔放。他们明面上羞于提及城里的青楼姑娘,私下又常爱她们的花容月貌、风情万种。
正是这份扭捏的姿态,以及认知上的局限性,让他们没有办法意识到这份软实力的可怕之处。也没办法像陈恒一样,能清楚的看到这批人的恐怖购买力。
但凡是个现代人过来,看到这些喜欢打扮、每月手上都有夸张收入的青楼姑娘。说句不客气的话,不盯着她们的钱包下手都是傻瓜。
扬绣单单想要靠刺绣技术,跟已经名满天下的苏绣较量。那即是高看了自己,也看低了苏州人的智慧。扬州人荒废手艺的时间里,苏州人可都是在磨练自家的手艺呢。
现在连宫中的皇后公主,都常常穿戴苏绣。晚了好几步的扬绣,要怎么从苏绣手中抢过地盘呢?
这种问题,饶是林如海等人思考,也是十分费力头疼。他们的长处,不在这上面。只能看到织坊对于安置流民的重要性,以及带动的就业岗位。
这两件事,是实打实摆在明面上的好处,陈恒在《治安疏》也着重提及过。
林如海如今接过韦应宏的担子,好友留下如此好的局面。上下政通人和,他自然急需做出一番政绩来,这才不负陛下与朝廷所托。
陈恒也是洞察到这一点,才更想帮林伯父一把。
他言辞飒飒,将自己的方案和盘托出。
扬州的路,其实很好走。精美的衣物只是弥补丰富自家的商业内容,真正打开局面的,还是以金银首饰、香水等物为主,用更加时尚、新颖的设计和集中生产的低价模式,撬开青楼姑娘的钱包。
青楼姑娘每日都需要接客,本就是有十足的购买欲望和能力。而这些东西,扬州城内虽多有商铺,可都是单打独斗,只是些散兵游勇。
在陈恒的计划里,是把城西的织坊,打造成一个大雍朝的商贸城。让天下人只要想到买此类东西,就会想到扬州城西的织坊金银城。
听到这里,林如海心中虽然激动,面色还算正常。可林黛玉却是不由一红,这兄长,怎么对青楼之事如此熟悉。
陈恒也就是不知道,不然一定要说声老天作证,他这辈子就去过一次钓鱼巷,还是为了救被拐的孩子。
“那后面呢?”林如海十分感兴趣的继续问,陈恒对商业上的敏锐思路,对于女性心理的把握,都是他自身不具备的。
好在林如海向来思维敏捷,这些概念韦应宏或许要多想上几日,可他却是能一点就通。
“报纸。”陈恒在纸上继续写到,这才是扬州打赢这场战的关键。
青楼姑娘的购买力,只是第一步。真正要要走出去,还是需要报纸的宣传。
传媒,从来就是最锋利的一把刀。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做好宣传这一块,三金的东西也能卖到十金。
如今扬州的报铺,都已经在其他城里开设分店。通过它们,不停宣扬扬州物件的精美。
再以抛头露面的青楼姑娘为样板,改变世人的审美。通过她们的带头,形成一股新的时尚风气。
这里面有个技术难点,就是如何通过报纸惟妙惟肖的传播。
陈恒事先做过调查,知道从宋朝开始,出版的书籍上就常常出现插画之物。
而等到明朝万历年开始,所谓带插画的精装版之物,也是书商们割韭菜的首选办法。
技术上既然没有难关,只是费力费时。那给匠人足工钱,都能一一解决到位。
只要通过报纸密集的宣传轰炸,再借以扬州名满天下的名声,交通上的便利,城西的织坊自然能形为一条产业。
原始的商业环境下,倒省了编造一个好故事,包装金银首饰的宣发工作。
不然,陈恒还能想出比‘野狐报恩’更凄美的故事来,足以把客户们骗得泪眼汪汪。
他上辈子,就是吃足了这份苦头。各种乱七八糟的购物噱头,不知有多少男人被强压着贡献出自己的钱包。
只是在商言商,陈恒从不会在该使劲的时候,讲些道德礼仪。
这也是现代人跟古代人不同之处,前者在做事想主意时,要更务实一些。
如此一环扣一环的商业设计,对于林伯父来说,无疑于一场头脑轰炸,除了拍案称上一句“极好,极妙”,也是说不出旁的话来。
剩下唯一的一个难点,是否会落个与民争利的名头。
织坊之事,毕竟是府衙牵头,林如海又是扬州知府。陈恒的计划,是从商业上的运作做考虑。而他则要从全局、朝廷的反应上做打算。
这种事,本来不好跟晚辈说。不过林如海今日存心想要考一考这孩子,就把自己的问题说出,想要看陈恒是否有纵览全局的眼光。
陈恒听完,却哈哈一笑,解释道,“伯父,你放心,我们从来不坑穷人的钱。”
这涉及到一个购买力的问题,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经济能力。
以奢侈品的手法运作首饰,击中的是大户人家的心理。
而等到扬州财政上多了笔稳定收入,那么府衙逐渐放手退出,就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此举,在官声上,还能替伯父攒下一个让利的名声。
再加上府衙多了营收,城内普通人的赋税也可适当减免。
受限于时下的数据统计之难,天下每一府要交到朝廷的数额,大多都有一个定数。
一来二去,扬州府内的百姓,只会从中获利,而不会被掏空家底。
毕竟,织坊本就能带动无数就业岗位,这对于大多数参与进来家庭来说,都是额外一笔不菲的收入。
毕竟出来干活的,都是平日在家里带孩子的妇女之辈。
林如海听到这里,已经不住笑着点头。他想起韦应宏离开的那一夜,常跟自己唠叨,陈恒是个福将。
若不是陈恒当时提醒,府衙也不会注意到雨量的问题,也就没有后来救灾的从容镇定。若不是他能折腾,也不会有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你做的好,做的真的很好。”林如海不住点头,越发欣赏面前的孩子。
听到父亲对兄长的夸奖,林黛玉也是喜上眉梢。她在实务这方面,还不如另外他们反应迅速。只听懂个大概,细致的妙处,还要等到晚上回屋时,自己细细思索。不过只要兄长受到表扬,对她来说就是好事。
林如海夸奖完陈恒,心中越发满意之时,也是想到另一桩心事。
对于如今蒸蒸日上的林家来说,林如海有个不得不考虑的困境。他们家向来子嗣艰难,他直到三十五岁,才有了黛玉这一个养成的孩子。到现在四十五岁,家里的小儿子才刚刚八岁。
作为一个四品大员,再往上一步就是去京师出任高官。
林如海肯定要思考一个问题,自己以后的政治资源,交给谁继承。不是他不考虑林珏,只是这孩子终究年纪太小。
十年之后,他就已经五十五岁的年纪。先不说林家人短寿的问题,到时林珏也才十八岁。就算珏儿天资极其过人,也不过才刚刚考上进士,运道要是不好,甚至进士都不是。
就算考中进士,要是一榜三顶甲还好说。要是从二榜开始,等待林珏的,还有翰林院为期三年的观政磨练。
这样等到林珏出任为官,到时候已经快六十岁的林如海,都可以考虑荣退的问题。
这里面但凡错一步,林珏都享受不到林如海的余荫。
官场的事情,向来讲一个人走茶凉。林如海虽没有子承父业的打算,可舔犊情深,还是希望孩子的路能走的顺当一些。
而陈恒表露出来的才华,以及此次交付出来的答卷,都是他不容忽视的地方。
别看恒儿只比林珏大五岁,有些时候,大一年,能抓住的机遇都是不同。林如海在心中感叹一句。
他的目光又落在面前的两个孩子身上,不论以后恒儿跟玉儿会走到哪一步。为了陛下的嘱托,也为了珏儿考虑,他都想好好教导陈恒这孩子。
林如海坐回到位置上,对着陈恒道:“过完年,你就不要去管城外的事情了,我会安排好人接替你们的事情,你就安心在书院学习。”
“啊?”陈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觉得这话题跳动的有些快,他的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含笑的林如海问,“伯父的意思是同意让我参加院试了?”
“嗯,你准备准备参加明年六月的府试吧。”林如海直接把想法说明白。
这话一听,陈恒也是有又惊又喜,他这才见到伯父,本就想借机禀明此事。当即道:“哈哈哈,伯父,侄儿也有此意。”他把钱大有的事情一说,有些不好意思道,“同窗情谊在此,我也想陪他们一起下次科场。”
听着少年郎话语中的欢快,林如海也笑着点头。人生难得几好友,读书时期结交下来的情分,往往能受用一生。
不过林如海还是决定给陈恒,讲讲自己改主意的原因。他曾经说过,他会被陈恒当成一个大人来看。
既然是大人,林如海就不愿意像操持傀儡一样摆弄侄儿的生活。
他清清喉咙道,“之前伯父只是七品的巡盐御史。”说到这里,林如海自己都笑出声。大概是觉得七品这个词,如今说起来实在好玩。
“你那时候虽算是个童生,我把你带在身边教导,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这就是官小权重的好处,林如海摇摇头。“可现在伯父成了知府,扬州城里多少双眼睛盯着。”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匹配度的问题,一个七品官带个童生出门,旁人也不会觉得怪异。可四品大官,身旁再跟着一个童生,旁人就肯定要说一声,你家是不是找不到帮手了。
哪怕林如海把陈恒当成自家晚辈,可毕竟不是亲儿子。能堵住闲话,又能让陈恒以后行事便利的方法,只有考中秀才。只有秀才,才能堵住众人之口。也只有如此年轻的秀才,才担得起知府的另眼相看。
“你若还只是个童生,要是常常进出府衙,不免会落人闲话。”林如海继续解释,他的考量,陈恒也听得懂。
“再言之,如今朝廷两党相争。我担心新来的学政,见着你跟我的关系,会在院试上为难你。到时候反到误了你自己的事情,不如趁着他初来扬州立足未稳,你借着这个机会,不动声色的考过去。”
陈恒听到伯父的说法先是一惊,这种事能当面直接讲的吗?等到林如海说完,他又有些好奇道:“伯父,他还能在院试上为难我吗?”
这方面,是陈恒的薄弱处。他虽然读书认真,可两辈子对于官场的事情接触的都不多。这里面的门道,也只有出生在官宦人家的孩子,才能在一日日的耳濡目染下无师自通。
林如海笑笑,这下是到他人前显圣的时候了。他一连举了数个例子,给陈恒好生开了开眼界。又把此前宣读给韦应宏的圣旨拿出来,给这个孩子当实例开讲。
“你跟玉儿一起想想,既然陛下已经知道,我跟韦兄要在城西操持大事。为什么还会在这个时候调走韦兄,用的理由还是安置流民有功。”
听着伯父的话,林黛玉还在思考之际,陈恒试探道:“陛下是不是想把这份功劳分成两份,城西织坊的这份功劳,是留着给伯父的?”
“哈哈哈哈哈。”林如海只顾着大笑,但看他的表情,显然陈恒没有说错。
这样说来,林伯父的官运可就真不得了咯。陈恒自顾着咋舌,却又一处他没注意的地方,在今日被定下。
从林如海口中说出陛下一词开始,陈恒的身上,就已经打上新皇的烙印。
陈恒虽未步入官场,可跟着韦应宏、林如海这条线走下去,只要以后登台亮相,势必被人归属到新党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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