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该出发了。”
才吃过早饭,信达就整理好行囊。他来到停笔思索的陈恒身后,轻声道。
“嗯,再等等。”
陈恒还在头疼面前的宣纸写些什么。信达见此就退到窗户处,帮着哥哥观望起天色。
今日是个阴天,这几日都是如此。云层乌泱泱聚集着,像是要下起磅礴大雨。可扬州人期盼许久,也未见一滴雨下来,只能对着乌云干着急。
不过这样的日子,倒是适合出门远行。
天气越发暖和,脱去沉重的冬衣,好美的少男少女已经可以换上鲜艳的春服。
林家小姐的出行日期,记得就是今天吧。信达恰巧看到一缕晨光刺破层云,金光灿灿的样子,想来今天也不会下雨了。他心念一停就转过头,有些担忧的看向哥哥,深怕对方耽误送行的时辰。
好在陈恒没有让他等多久,只听一声‘我想到了’。信达就看到陈恒提起笔,沉气凝神开始在纸上挥墨。
不久,陈恒收好笔,才神情舒适的起身离开座位,对着自家的弟弟笑道:“等墨迹干了,我们就出发。”
“好。”信达快步上前,他跟着陈恒已有一段时间,知道怎么处理这样的物件。
只见他从书架上翻出一个大小适中的书袋,又拿了把扇子来到书桌的远处,给压着的宣纸扇起柔风。
陈恒见到弟弟这副做派,不禁有些好笑道:“没事,就把它放在那里吧,我们时间来得及。”
“我们是去送人,怎么也不好比主人家晚到。”
信达却觉得自家哥哥有些呆,对方可是知府家的家人诶。
咱们这些平头百姓能交好已经万幸,怎么能不事事小心谨慎。
但求哥哥无功无过,信达也不想让陈恒,在细节处让旁人挑出毛病。
陈恒看在眼里,也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考虑。索性也不把对方的心思点破,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问题,关键还是自家的底子薄,才会让身边人碰见谁都小心翼翼。
对于这种事情,只能靠自己以后争气来解决。
陈恒不做多想,等到宣纸收拾入袋,带上信达就往城中的码头赶去。
越过街头巷尾的游人商贩,从长长的街道上缓步前行。等他们到时,码头上已经站着不少人。
阳光短暂出现过一次,又被聚拢的乌云遮住。但那份金色的光晕,还是透过云层渲染在眼前的世界。
在粉墙黛瓦的世界里,淡黄色的柔光铺设到视线尽头。
波浪推着靠岸的官船,差役耐心的给赶船的旅人,解释起知府夫人要出行的事情。
被差役圈出的空地上,是扬州城内里赶来送行的人,以及林伯父一家人。
陈恒在差役处受到些许阻拦,还是几个家丁看到通行不便的大少爷,赶忙上来将他引进去。
“大哥。”林珏一眼就看到陈恒,赶忙从林伯父身边跑来。他注意到对方手中提着的东西,不禁好奇道:“大哥,这是你送给姐姐的礼物吗?”
“嗯。”陈恒点点头,“我没来迟吧。”
“我们也是刚到,大哥,我怎么都不见你给我送礼物。”林珏的表情有些不开心,总觉得自己吃了大亏,“早知道我也跟着娘和姐姐,一起去京师看看了。”
林珏因为年龄还小,贾氏担心他的身体,索性就让他安心在家跟着王先明读书。只带着黛玉一起,前往京师探望思女成疾的外祖母。
“行啊,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就送你一套。”陈恒闻言,倒是露出好笑的微妙表情。
这小子也就是不懂事,不知道陈清岳现在都怕他提‘送礼’二字。
“大哥,此话当真?”林珏乐不可支,赶忙让陈恒作保。
“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陈恒笑着摇摇头,走到林如海身边,行礼问好道,“伯父。”
“吃了吗?”林如海脸色相当疲倦,他最近一直忙着河道、河堤之事,经常奔波在城外。今日也是挤了半天的空闲,送一送自家的妻女。
陈恒赶忙点头,两人稍作闲聊,唠了会家常。又起身看向远处在交际的贾氏,城里有不少官夫人前来送行。能来的都是够资格的,各家手上自然带着不同的礼物。
那些赶不过来的,也托下人转送了礼单和礼盒。这些东西,自然由林家的管事登记。
等到贾氏从京师回来,想要打交道的就回些薄礼,想要深交的要等到以后过节再走动。至于跟王家一个待遇的人,以后就可以停了走动的念头。
陈恒站在远处,听不到其中内情。只看着场面很是热闹,尤其是看到黛玉,不得不强笑作陪的模样,心中亦是偷着乐。
不过他看了一圈,又发现两个平日极其少见的人。已经不知多久没见的妙玉跟她师傅,好像也要陪着林家上京。
这可是一桩稀奇事,陈恒心中觉得诧异,也不好跟身旁的林伯父打听。
要知道这对师傅住在林家后,一直在后院深居简出。林家特意空出一处院落,供师徒俩吃斋念佛,算是养着这对师徒到今日。
没想到再碰面,已经是码头送别之际。
陈恒几次到林府做客,都没机会看到妙玉一次。可见这对师徒的性情,较之常人还是要清冷些。
不过出家人嘛,也能理解。陈恒陪着林伯父又看上一会,才见到贾氏带着女儿走来。
跟其他夫人一番交谈,贾氏也有些头疼。可她们林家如今越发的显贵,这种往来交际也是没办法。
陈恒注意到伯母的倦色,等她站至面前,只简单问过一声好。
“恒儿。”
“伯母。”
两人打过招呼,陈恒又对着贾琏行礼。这两人的话也不多,只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
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大家保持着礼节性的交际即可。
等到陈恒跟其他人说完话,林黛玉才板着脸,在一旁轻晃着小脑袋,直把目光往兄长身上瞧。
这小丫头,还在为跟贾琏吵架的事情憋着火呢,不愿当着对方面多做姿态。
陈恒瞧着对方浓郁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黛玉这两日没休息好,不禁皱起眉头,“再难受,也该注意点身体才是。水姨特意给你的佛珠,是想保你平安,可不是让你睹物思人、暗自神伤。”
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黛玉眨眨眼,竟然不知道兄长的哄人的本事如此见长。
这番话,借着水姨的心意点她,可比干巴巴的让她注意身体强多了。
他,不会背着我,偷偷找人请教了吧?
黛玉想到这个,就抿着唇线道:“兄长,你可不要学坏哦。”
最近贾琏在林家的表现,算是好好给林黛玉上了一课。这个小姑娘,心中实在不好评价表哥的做派,只好当起哑巴和尚。只是听说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世界,少女的见识到底跟之前不一样。
这两个人的脑袋凑到一起,中间又夹着一个林珏,另一边又是林氏夫妇在一一道别,倒把贾琏衬托的跟个客人一样。他闲着也是无聊,只好把视线在陈恒跟黛玉身上猛瞧。
妹妹这番话,让陈恒听的糊涂。见贾琏看过来,索性也板起脸,轻斥道:“说什么胡话。”他转身朝着信达招招手,从对方手中拿过早就准备的东西,“你这次生辰是赶不上了,这些礼物就提前送给你。这次,可别念叨我没送东西。”
林黛玉一听,心中已是升起欢喜。再看着对方的倦色,又有些心疼道:“我又不是不回来,最多也就一两个月。兄长,你等我回来再给也是一样的。”
我信你这话就有鬼了,陈恒假装没听到,自顾自说道。
“主要是赶巧。前几日有空,我就出门转转,想给你找些合心意的东西。结果,还真让我碰着它。”
陈恒提着被黑布盖着的木笼,又当着林妹妹的面掀起一角,只见一只小狸花猫正躺在笼子里睡觉。
“我也想不到送什么。”陈恒坦然解释道,“店家说它母亲脾气温和,从没有伤人。我看它还喜欢捉些飞虫,性子也是活泼的很。觉得合适,就给你买来了。”
黛玉从兄长手中接过木笼,倒有些不舍得交给旁人,只默默站着,听着陈恒继续唠叨,“养猫的事项,我已经写在书中。你记得跟雪雁一起看。养的时候,可得小心些。”
从怀中拿出一个书袋一封信,陈恒见黛玉抱着木笼不撒手,索性就交给雪雁。“该说的话,都在信里了。”他又着重点了句,“路上……注意安全。”
“兄长,舍不得啊?”黛玉的嘴角勾出弧线,她抱着木笼不敢乱动,只笑着探了探头,“放心吧,玉儿一定速去速回。”
陈恒也不置可否,只看着一起长大小妹妹,无奈叮嘱道:“要是碰上什么难事、烦心事。若是解决不了,就写信告诉我。”
“知道啦。”林黛玉笑着点头,她瞄了面前的兄长一眼。又赶忙移开视线,正巧就看到林家的下人,一箱一箱的往船上搬东西。
风吹动浪涛,潮声阵阵响动之际。
见江风催送客,之前还一直点头的女孩突然笑道:“要走了呢。”
离别的情绪,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升起。二月微寒的风,从缝隙中穿过他们的衣角。
林黛玉这才惊觉,从陈恒来到扬州开始,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要分别这么久。
“嗯。”陈恒点点头。
“兄长,等我回来。”
“好。”
林珏在旁看了半天,瞧着这两人总算是说完话,才凑上来想要看一看木笼里的小猫。结果,手才刚伸出去,就被姐姐直接拍飞。
“大哥。”林珏也很是无语,冲着陈恒就开始叫屈,“不行,你也得送我只猫才行。”
“好好好,知道了。”陈恒还来不及多安慰,跟贾氏谈好事情的林如海,就出声对众人说道:“时间差不多了,也别耽误其他游人上船吧。”
贾氏此行坐的是官船,为了躲避他人挤压冲撞,林如海也是无奈暂时清出码头。
他们家难得回一趟京师,要带过去的东西实在太多。
可这样不免给其他人造成不便,作为父母官的林如海,心里也是催促着妻女赶紧出发。
贾氏又叮嘱对方几句,示意林如海照顾好身体,才带着依依不舍的黛玉走上官船。
陈恒手里握着林妹妹临行前给的书袋,一直注视着官船消失在碧波中,才跟林如海一起打道回府。
“回去别忘记温习功课。”
“嗯,伯父也是,在河堤上巡视,注意安全。”
……
……
回到家后,陈恒照例准备开始读书。只是在这之前,他将林黛玉交给自己的书袋打开,取出其中的物件,准备坐在位置上慢慢看。
最上面的是林妹妹手写的话本,纸张不厚,陈恒却看的很仔细。这个故事倒也简单,概括的讲。
说的是一个贫民家的女儿,因受天灾所害,无奈卖身在国公府中,被主人家百般苛责。最后设计逃出国公府,在城外被农家子搭救,养育了一个考中状元的儿子。
这个故事看上去普通,只是架不住黛玉优秀的文风,读起来倒让人朗朗上口。何况看黛玉在文末的注释,应该只是初稿,还未彻底定型。
“兄长,我不便去水姨的灵堂,只能麻烦你替我把这份稿件烧给水姨。妹妹曾跟水姨说过,写出来的话本,第一个要让她看到。”
是这样啊,陈恒心中已有数,他之前就猜测这个话本的原型是水姨。只是以他阅书多年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还少些起承转合。
不过作为黛玉的出道作,已经十分优秀。而且时下的文坛,肯以女性为主要角色展开的话本。除了他的那本《蜀山群侠传》,真的只有黛玉这本作品,算是一片空白区域。
加之,又有黛玉的文学底子摆在这里,陈恒还是很看好这本话本的前景。
他放下话本,又拆开妹妹写的信。只见上面写着一篇短文,用潇湘子的名义,写了一个在京师受尽压迫的女人,如何一路逃难到扬州,最终病死的文章。
光看文风与遣词,这篇短文比起话本,倒是朴实犀利许多。
陈恒光看这个写法就猜到,黛玉是想将它发到报铺上。
往后一看,果然如此。
“此文,还请兄长帮妹妹发到报铺去。”
陈恒又将文章翻到前夜,只盯着黛玉最后一句总结短句:“生命如花凋落,飘落在纸上变成文章。”
如此偏白话的语句,像极了陈恒的文风。
他们两人一起读书长大,林黛玉在写文章时,其风格也跟陈恒极为相近。
关于这一点的利弊,陈恒当初跟她讨论过。
“报纸上的文,终究是要让普通人看的。读书人爱的文风,种田的百姓可就未必喜欢。”
“我认为话本是话本,报纸是报纸。前者可以肆意行文,后者倒是朴实些为好。让更多的人看到、看懂,才是我们办报纸的意义。”
这段话,是陈恒在探讨报纸的意义时,跟林妹妹说的。没想到,对方竟然有听进去。并在其上,又加以改进文风。
这是妹妹第一次在报纸上独立发文。文章质量又是上乘,在写实的基础上兼顾了优美的遣词。
寥寥几百个字,就将一个苦难女人的一生写在纸上。让人看完,也不禁为文中人的遭遇抱腕叹息。
陈恒想了想,直接提笔在纸上补充道:“文词之美,有秦汉乐府之风。立意之远,有唐宋大家之气。”
署名,自然是元和先生。
他要替自己这个妹妹助拳呢。
等到信达端着茶走进屋内,看到陈恒在桌上埋头忙碌,连忙惊道:“二哥,你怎么不把窗户关上再办事。”
陈恒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之前出门时,信达把窗户打开给房间换空气。
“哈哈,没注意。”陈恒笑了笑,继续低头抄东西。
信达关上窗后,才走到哥哥身边,见到对方在抄林姑娘的东西,不禁好奇,“哥哥这是要干什么。”
“抄着完。”陈恒不好解释,只能敷衍一句。
这是他自己的私心。
妹妹这本话本颇具纪念意义,陈恒准备珍藏起来,等到她以后写出更好的故事,再把这本原本拿出来给对方看,让她能回望自己的成长。
至于烧给水姨的那份,只好陈恒自己代写手抄了。
“哦。”信达也不好多问,自己从书架上找下一本书,端着凳子坐在哥哥身边。
……
……
此时的黛玉,也在拆着兄长的信件。官船在运河上行驶的很稳,放出笼子的狸花猫,正好奇的打量着新世界,以及新主人。
雪雁十分喜欢这个小玩意儿,趁着小姐在忙事,已经抱着小猫玩耍起来。
黛玉看雪雁一眼,就打开陈恒写的育猫手册。上面的东西,依照分条记述。将陈恒前世的养猫知识,记录的很是详细,又着重说了些狸花猫的性情。
将手册看完后,黛玉就把它交给雪雁,让对方也跟着一起学习。自己则继续打开书袋,里面是陈恒专门为她写的文书。
第一篇文章写的是明代女医谈允贤的生平故事,陈恒最近在读明史,刚巧注意到这位医中君子。
要说这位女医,也是颇具传奇色彩。陈恒从对方波澜的生活中,取其不折不挠、视烽烟为良辰的精神为骨,将谈允贤的情怀和志向,揉碎了讲给妹妹听。
“人生翻覆似波澜,我自扬帆济沧海。”
这半句不着调的诗,是陈恒在城外救济流民时所写。
当时面对着混乱不安的局面,陈恒心中只有一心报公的念头。他到不是希望妹妹学他的法子去做,只期望对方不要因为水姨的事哀思过重。
生死之事,本就自有天数。余人,且做个不负此生的行路人就好。
“妹妹,另外一个信封里的话,我常常将其引做志向,放在桌前告诫自己。希望你我共勉。”
林黛玉拆开最后一个纸袋,取出宣纸摊开一开。只见一行龙飞凤舞的字,带着扑面而来的蓬勃朝气,跃然纸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兄长这般苦心劝解,黛玉又怎么不了解对方的心思。
陈恒是担心她陷入自怨自艾的心态,以为世间的事情都如水姨一般残酷。
这才又想出以狸猫为伴,借前人和自己为例的劝诫办法。
感受着对方浓浓的关切之意,哪怕已经离扬州有半日的路程,黛玉心中还是被温暖的关怀包围。
当着雪雁的面,她宝贝似的把宣纸捧在怀中,痴痴道:“到叫人开始想念了。”
……
……
林家所乘坐的官船本就显目,船头又打着‘扬州知府’‘荣国府’等木牌,沿途的商船、客船见之无不避让三分。
贾琏的房间在船头,推开门就是一处平台。摆上一张铺着软塌的长椅,既能一览江上群船躲避的场景,又能欣赏乘风破浪的快意。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李白的诗句,果然读起来叫人爽快。”
他心中不免升起几分得意,今日成功请回姑姑一家,等回到家中不知会收到老太太几分称赞。
随侍的下人,看出二爷的心情颇佳,赶紧说着些场面话。所言无非是“果然还是要二爷出马”等等。
有个更加机灵的下人,突然指着远处造型相近的船只道:“二爷,你看。那船上的标牌,好像是咱们家的亲戚。”
贾琏从躺椅上撑起身子,他手中拿着一个西洋送上来的千里目,刚好适合察看。在圆形的孔洞中,只见远处破浪前行的官船上,立着‘金陵薛家’的字样。
金陵还能有几个薛家,能用得上这么大的官船。贾琏心中一想,就同意下人的判断。
“竟然是他们?!”
贾琏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他家跟薛家的关系太杂。但左右都绕不过个王家,只是这辈分,要跟夫人算?还是跟二伯母算起呢?
左右思考,贾琏突然晒笑一声。他犯什么愁啊,船上不还有个长辈在嘛。
此事,交给姑姑决断正合适。
贾琏带着路遇薛家的事情,欢天喜地的跑向贾氏的房间。
本以为是天作的巧遇缘分,叫人他乡遇故知。
那想到笑脸盈盈的贾氏,才听贾琏说完,就不软不硬道:“江上行船,还须注意安全,等到京师再说吧。”
好端端碰了一鼻子灰,贾琏也只好泱泱离去。我的好姑姑啊,我们怎么知道这薛家人是在何处下船。
他无可奈何摇摇头,可也听出来贾氏是不愿跟薛家人接触,只好作罢。
可有些事,就是这般巧。七、八日后,等他们的船只抵达京师码头。
薛家的船,竟然也在此处停靠。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