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殿位于拥月殿西侧,格局相仿,亭台楼阁一样不差,整体却小了许多。
郭鸢好强自私,自己占了拥月殿,独独将小一号的摘星殿留给了自己的亲妹子。好在郭芸不计较,又娇憨单纯,两姊妹才得以相安无事。
踏进庭院,我蓦地瞥见康延年半躬着身子在里间伺候,他既然在这里,萧琮必定也在。
我下意识的想要避讳,刚扭过身要走就听见后面有人请安。康延年在里面听见了,也三步并两步出来问安。
这下是走不了了,我略滞了滞脚步,少不得转身带笑:“康公公也在。”康延年一脸的笑:“皇上来探望郭贵人,奴才随驾伺候,不敢远离。”
我点了点头,既然他说了,我此时若不给萧琮请安万福,断然不能私下离开。
内殿一片静谧,两旁伺候的宫人见我进来也只是忙忙的问双安做万福,连请安几个字也都从腔子里憋出来似的小声。
我不知所以,却放缓了脚步,极慢极慢的走到纱橱后边,正待伸手撩开垂落两旁的珠珞帘子,却一眼瞥见萧琮侧坐在沉香木大**,正对着**的人软语说话。
郭芸单薄的身形在华衾堆叠中显得格外瑟缩,她半坐半歪着靠在萧琮身上,身子蜷缩成虾米的姿势,一双细幼的手臂紧紧抓着萧琮的手,肤色如玉,搭在湖蓝色叠丝薄衾上越发显得白皙柔弱。
“你静心养着……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萧琮的声音那么温和宁静,侧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关爱之情。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被钢针快速的扎了一下,生生的疼起来。
郭贵人悲戚道:“皇上,兔死狐悲,家姊她……”她言语间哽咽难平,萧琮环了她的身子许以安慰:“放心,横竖与你不相干,朕知道你和郭鸢不同,朕对你的心意也不同。”
郭芸听到这句话,不禁仰起脸来,愁眉深锁的荷瓣小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感动与爱慕,和郭鸢一模一样娇媚的脸上焕发了异样的光芒,我看着萧琮揽紧了她的肩,眼睁睁看着他在她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啄。
四肢酸酸涩涩,尤觉得手心发凉,我这个局外人挺着肚子滑稽的站在一对璧人背后,看不下去。心底骤然惊觉,自己居然连多看他们一眼都觉得要窒息!
嫣寻诧异的望向我,小声道:“娘娘,您哭了?”
我不解回望她,我何曾哭过?可是伸手在眼角一抹,手指上显出湿漉漉的模样。
我顿时慌乱起来,这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悄无声息的流泪?
手忙脚乱的擦拭着眼泪,不意间手肘撞到珠帘上,窸窸窣窣的玉石相撞之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那么突兀,惊醒了里面缠绵依偎的两个人。萧琮并未回头,带了愠色道:“朕不是说了郭贵人要静养着吗,耳朵都聋了?”
我乍听这话,喉头微微上下滚动,将一口悲怨之气硬生生压了下去,也不辩解,隔着帘子慢慢跪倒:“嫔妾惊了圣驾,请皇上息怒。”
萧琮听见是我的声音,骤然回头,脸色略有些尴尬。他扶正了郭贵人,起身便朝我伸出一只手,我心中酸痛难言,越性装作没看见,撑着不起来,口中说道:“嫔妾不知道郭贵人身子抱恙,贸贸然闯进来惊了圣驾,请皇上治嫔妾的罪!”
他见我没有搭着手起来,越发急了:“朕以为是她手底下的宫人没个规矩,说话才重了些,又不是存心委屈你,还不起来!”一手便将我提溜了起来。即便我身怀六甲身子笨重,于他而言仍然像提一只小猫般轻而易举。
我半垂着眼帘不言不语,萧琮温声道:“你身子不便,怎么过来了?”
我咬了咬牙回道:“郭充衣的事,嫔妾是罪人……嫔妾特来看看郭贵人。”
提起郭鸢,郭芸的眼里闪过难以抑制的悲伤,她哽咽着要下床问安,萧琮忙舍了我一把按住她道:“今儿晨起才退了烧,这样折腾做什么?她原不在乎这些虚礼,快躺下!”
我冷眼看着他安抚郭芸,心底掠过一阵苍冷而落寞的叹息。不过如此,我以为我会不一样,其实在他心里,又有谁会不一样?昔日那些温暖的话语,保不齐也曾对别人说过千次万次。专一?对于帝王来讲,何为专一,何为一心一意,只怕从诞生之时便没有这样的理念吧。
我不过是进宫晚些,勉强算得上和他有故交,加之现在怀了孩子,因此才会处处享受他的温存体贴,看到他关爱郭贵人,我居然开始有了怅然若失的感觉。难不成这样便真的昏了头以为自己是他一生所属一生所牵?最是无情帝王家,一早便知道如此,我又何必自欺欺人的以为他会高看我一眼?
萧琮凝视我,我垂下头,收敛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惆怅失落,再抬头时已经落落大方:“郭贵人有皇上如此关爱,嫔妾真为郭贵人开怀。”
郭芸泪眼婆娑:“嫔妾得蒙皇上垂怜,何等有幸!”
萧琮不答,玩味的看我。我淡笑屈膝道:“既然妹妹有皇上照顾,想必也无大碍,嫔妾就不在这里惊扰皇上了,先行告退。”
郭芸因郭鸢的事气急攻心病了一夜,此时怯怯弱弱,也只在**道了福。我不知道萧琮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我走,也并未说一句别话。
我直着腰杆,努力保持仪态万千的端庄步态,如此这般,即便萧琮注视着我的背影,也看不出我的脆弱与难堪。
踏出摘星殿,浸浴在明亮的光线中,脸上热热湿湿,那是眼泪,我很清楚。
借着看景的理由偏头拭净了泪痕,我不由苦笑,之前都无所谓的事情,现在却觉得不能接受似的,果然孕妇是最容易东想西想的。
嫣寻小心的觑着我的脸色,低声道:“娘娘脸色不太好,还要逛吗?”我尽力咧开嘴挤出一丝笑容:“是吗?许是今日走的久了。也罢,回宫吧。”
嫣寻得了这一声,催促李顺去备肩銮,我和她一前一后挨着慢慢的走,不时说笑几句。
空气虽然渐渐清冷,但日光如轻纱覆盖在身上,亦有暖暖的触感。
绕过紫薇园,略走出几步,嫣寻忽然顿住了脚步,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却是刘娉和贴身宫人佩鸳在八角亭下坐着晒太阳,远远地站着几个乐成殿的宫人内监。
她向来警觉,此时听见脚步声,早扭了头看过来。总之是避不过,我索性迎面上去,微微笑道:“珍淑媛倒是会享福。”
刘娉懒洋洋扫了我一眼,也不请安,也不生气,只道:“宝婕妤何尝不会享福呢?”
我笑一笑,也不在意,侧身准备绕过去。却不防刘娉道:“宝婕妤且等一等,嫔妾有事想请教几句。”
我“哦”一声,宁和道:“不知道我有什么能为珍淑媛排解的?”
刘娉微努了努嘴,示意佩鸳退下去。看一看我道:“宝婕妤可是从拥月殿过来?”
我道:“拥月殿?珍淑媛怕是弄错了,拥月殿现时已经空置,一座空宫,本婕妤去那里做什么。”
刘娉用丝帕掩口笑道:“婕妤娘娘说的是,嫔妾居然忘了,这郭充衣不是被娘娘法办了嘛,女人新丧,戾气未散,娘娘自然是不敢去拥月殿的。”
我瞥一眼她,冷寂了神情道:“淑媛向来知分寸进退,怎么今日信口开河起来?”
刘娉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嘲笑,作势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嫔妾该死,居然又忘了,郭充衣可不就是因为不会说话顶撞了婕妤才赐死的吗?嫔妾怎么也晕了头,该死该死……”
我忍一忍道:“既然没有别的事,珍淑媛便好好晒太阳吧。”
举步欲走时,衣袖却被刘娉拉住。我转过脸正迎上她艳丽魅惑的面孔:“婕妤这就走了?难道婕妤没有话要对嫔妾说吗?”
我甩不开她的手,语气便凝重起来:“我唯有一句话对淑媛说,若是淑媛以为今日还可以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就会错了主意。宫廷里推来搡去的把戏已经够多了,淑媛就算拽着我倒明日去只怕也无济于事!”
刘娉松开了手,不齿道:“婕妤费心了,你这一招苦肉计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嫔妾还不至于念念不忘。”
我莞尔道:“是呢,不过嫔妾心中本就没什么算计,只有将就珍淑媛以前的把戏新壶装旧酒,谁知道竟然有用呢。”
“呵呵”,刘娉冷笑出声,“原来如此,婕妤娘娘居然记恨良久,到如今才发作,是嫔妾小看了你!”
我低眉笑道:“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我何须如此费神。”
耳畔环佩叮当,刘娉已起身走近,我量她也不敢对我怎样,依旧镇定看她。刘娉将我上下左右仔细打量,忽然卸下一身精明,怅然叹息道:“你并没有我美,为何他如此宠爱你?为何他视你与我不同?——若不是他处处维护包庇,凭你入宫这些风波,即便你有十个脑袋,只怕也掉的差不多了。”
虽左右无人,却难保她没有设下别的局。
我并不正面回应,只道:“嫔妾确实没有出色之处,只不过皇上恩泽六宫同享,并未厚此薄彼。淑媛如今身怀六甲,何须自怨自艾。”
刘娉似乎没有听见,怔怔道:“我这一胎如何能和你比得?你肚子的孩子是活凤凰生金龙,我肚子的就只是个普通孩子!我知道他是想着你的,有一日临幸他居然叫着你的名字!那么清冷的人却对你爱若珍宝,六宫众人谁不恨你?”
她怨毒的看了我一眼,怨声道:“皇上以前对我是极好的,他总夸我貌美,又难得淑良,你看他赐予我的封号便知道他有多么疼我,可是为何又冒出一个你来,我不甘心,为何我是珍,偏你是宝?”
我无言以对,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何时发芽,何时升腾,何时覆灭,原本就是千变万化无法揣度的。情不起所起,一往而深。我何曾料想过萧琮对我会有这番情意,便如我同样料想不到我对少庭是何时动心何时深陷。
我只沉默不语,嫣寻又在一旁候着,远远的李顺也同人拿了肩銮来。
许是不愿让人看见软弱之处,刘娉收敛了怅惘的神色,复又沉稳道:“婕妤别会错了意,嫔妾并非向宝婕妤诉苦。嫔妾今日既然见到婕妤娘娘,便顺便说一句话:即便婕妤走得再快,嫔妾不才,将来的深宫之路必定陪伴婕妤左右。婕妤可要走踏实了,别爬的太高,跌的太急。”
我收敛心神毫不畏惧,盈盈浅笑道:“好,有珍淑媛相伴,本婕妤也不至于寂寞。人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我会尽力走好每一步,而珍淑媛你,自然也要小心着些。”
刘娉冷哼一声,微屈了膝福身离去。
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蹒跚身形,禁不住叹息:以她的美貌聪慧,若是嫁个官宦人家,或是皇亲国戚,何尝不能成就一段佳话?偏偏她的丈夫是一国之君,一颗心应对着三千佳丽,如何分的过来?她亦不过是一个渴望夫君疼爱的普通女子,却因为这份过于执着的渴求和希冀,焕发出刀锋一样逼人凛冽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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