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几绕,山几重,小舟过桥东。望月白如玉,几番流离,星火如雨。
窗内,甄姑娘看着窗外燃放的烟火,一时想不到什么句子表达此刻的心情。
徐麻子自己都大字不识一个,更不可能给她看书的机会。
从被拐那日起,她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饭,等着被卖一个好价钱。
也亏得她自己越长越出挑,等大点后,徐麻子就没怎么动手打人了。
只是会终日把她锁在房间里,不许外出。
一个人贩子想要养大一个小孩,总是要吃些苦头。
这些年,甄姑娘不是在东躲西藏。就是呆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内,等着徐麻子带着哭泣的孩子回来。
这些孩子一般都呆不久,快的也许头几天就卖了,慢的也就半个月。
像自己这样的,反而是少数。她能做的不多,除了安抚好每个哭泣的孩子外,就是尽力记住他们的名字。
也许有一天,自己能脱困了?到时候就能带人来救他们了。
甄姑娘心中这样想着,又忍不住把那一串名字念出来,“刘大牛,黄丽,徐宗礼,王月,龙儿……”
她背的很慢,却没有停顿。声音虽然很轻,又带着某种透着傻气的执着。
明明门外,就是各种寻欢作乐的声音,她依然背的投入。就好像世界就只有这么大,就只有自己。
直到最后一个音节消失,甄姑娘静静的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的热闹,也看着天上的盛景。
突然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原来,月亮这么美的吗?
还有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
“要是烟花,能放久一点就好了。”
她这样乞求着。
向着天边的满月,许下自己的心愿。
……
……
头顶的烟花,还在一束一束绽放。
“大哥哥,大哥哥,晚上我们的烟花会放多久啊。”
“一整晚。”陈恒竖起一根指头,对着跑上来的孩子,信誓旦旦道:“小虎,只要你们乖乖的,不惹你爹娘生气,我就给你们放一整晚。”
结果这个叫小虎的男孩也是好玩,听到此话非但不开心,反而撇嘴道:“大哥哥,你长大了。”
“啊?!”陈恒愣了愣,大概是没料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回话。
“你跟大人一样,学会哄小孩了。”
小虎嘀咕一句,就朝远处的同伴跑去。
“哈哈哈哈。”
站在一旁的信达,实在是憋不住。见到兄长投来无可奈何的眼神,这小子才后知后觉的捂住嘴。
陈恒拿开腿上的毯子,让这孩子一打岔,他人也给气精神了,索性准备起来走走。
营地的热闹自然不必多说,除了中间露出一条宽阔的过道外,四周都挤满了人。府衙为了维护安全,特意又加派了两百人,算上现场的学生,还能维持好大家的秩序。
烟花燃放的地方在粥铺的位置,那个位置靠近城墙,正好能跟城内的烟火一起连上,叫人看的更加过瘾些。
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陈恒带着信达从人群中走过时,就碰上不少跟他打招呼的人。这些流民未必是认出他来,只是今夜的心情实在不错,又见陈恒是书生打扮,态度又亲切上几分。
这段时间里,学子们的努力,流民们都是看在眼里。不管是他们的衣食住行,还是牢骚生病,路边抓住一个读书人,只要跟他说上几句,总能找到解决此事的人。
人心都是肉长的,极少有人能心安理得的接受旁人的善意。
流民也是人,对于这份纯真的善意,他们能回报的也就只有善意和理解。
“恒弟,恒弟,我们在这。”江元白从人群中发现了陈恒,正冲着他不停挥手。
江元白本就是个人来疯,今夜的热闹可算是合了心思。陈恒见对方身边还跟着几个小孩,只笑着点点头,冲他嚷嚷过一声‘小心’。
他带着信达继续朝着人群后面渡步,直到发现披甲握刀的辛素昭,正站在背对烟花的位置,维持流民间的秩序。
“今晚都还好吧。”陈恒来到好友的身边,“累不累,要不我替你看会,你去歇歇?”
“不用,目前来看没什么大事。”辛素昭笑着摆摆手,他这恒弟不知道,今日城里调来的士兵都是听他的调度,轻易不好离开此处,免得别人找不到他。
不过辛素昭也没给陈恒解释此事,陈恒特意瞧了瞧好友的神色,见他的神态还算轻松,就笑着点头道:“那就再撑一撑,等到烟火结束了,我去把二叔的酒拿过来给你喝。”
辛素昭一听,双眼猛地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你二叔带酒来了?”
“我白天亲眼看到的。”陈恒得意的昂起脖子,朝着好友一阵挤眉弄眼,“就是可惜,不能给你整些下酒菜。”
“这有啥可惜的,真要说可惜……”辛素昭侧过头,目光落在人前重重叠叠的人影,突然感慨道,“就是恒弟你不喝酒,让我少了个酒伴。”
“这话说的,以后总有机会的嘛。”陈恒随意的笑笑,青褐色的大地突然被天上的蓝光照亮。
“恒弟,等过了年……”辛素昭正说着话。
“大人!!!”突然一个小卒飞奔而来,脚步还没站稳,已经急切道,“有户人家的孩子,走丢了!”
“什么?”辛素昭当即皱眉,他看了看四周的热闹的人群,有些迟疑道,“有没有仔细问过,是不是跟玩伴躲那玩去了?”
“素昭兄,你先继续守在这,我替你去看看。”陈恒心中却是一惊,不等两人继续交谈,已经推着士兵让他带路。
辛素昭虽然焦急,见此也就先点点头,只叮嘱道:“情况不对,就派人回来跟我说。”
他们一行人赶到事发地时,就注意到几个大人身边围着一群小孩,更外围还站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让一让,让一让。”
陈恒好不容易挤到人群中,就被丢失孩子的父母拉住。
“小兄弟,小兄弟。我家的妞妞不见了。”
见这位母亲已经哭的泣不成声,陈恒赶忙拍拍她拽进自己衣服的手,冲着情绪还算镇定的丈夫问道:“大哥,能跟我说说你家孩子的情况吗?”
“我今晚答应妞妞,让她出去跟他们玩……”孩子她爹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小孩,一边搀扶着女人,一边焦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他们跑来跟我说妞妞被拐了。”
陈恒低头一看,觉得这群孩子有些眼熟,刚好一束烟火在空中绽放,耀眼的光线闪过之后,他一下就认出眼前的人来,“李逍,赵靖,怎么是你们?”
“大哥哥,大哥哥,我们看到妞妞被人带走了。”
“是个穿灰衣服的男人。”
“他把妞妞一抱,妞妞就睡着了。”
“王小虎去追他们了。”
这几个小孩见到总算有人搭理他们,可算是开了话茬子,七嘴八舌一通说,要不是陈恒反应快,还真没听清楚。
当听到小虎追着人贩子出去时,陈恒真是气的跺脚,怎么还有这么傻的孩子,就不知道回来跟大人说吗。
“你们看清那个人长相没有?”
i听到陈恒的问题,几个小孩对视一眼,开始各说各的话。一会说脸上有痣,一会说他长得很凶,也有人说他眼睛很小。
最后他们一致同意,这人脸上长着麻子。
陈恒记住了穿灰衣跟麻子的特点,正欲起身离去,辛素昭却已经骑着马赶到他面前,还不等陈恒回话,他已经急道:“恒弟,上马,又有小孩被拐了。”
陈恒没有犹豫,直接握住素昭的手,一股巨力轻易将他拉上马背。
“信达,你去找杜云京他们,让他们先在营地里开始找,速度快。”
人群中,有条官兵拦出的过道,虽然还是会有些人站在路边。好在辛素昭骑术精湛,又有陈恒在马上帮着大喝,索性一路上没有撞到人。
两人一路奔到城门口,在跟城墙上的卫兵沟通后,才知道刚刚没有可疑人员经过。
既然最近的城门口没有,想必其他的地方也不会有太大可能。但现在不是讲逻辑的时候,一点可能找到的机会都不能放过。
陈恒从马背上跳下,一边交代辛素昭去通知各处城门,自己则返身跑向粥铺。
一夜之间,这么多小孩被拐,明显是团队作案。他边跑边想,想要带着孩子躲在营地里,绝对不可能。
大家的名字都登记在册,谁家多出几个人一目了然。
那他们必然会入城,除了扬州城,四周又是平原,又有这么多流民看着,寒冬腊月里,绝对没地方给他们躲。
可要入城,就一定瞒不过守卫的眼睛。
除非,这些人贩子知道什么小路,可以偷偷入城?
得找到,有可能知道这条路的人。
陈恒一路跑到二叔面前,气喘吁吁的将他拉出人群。
“恒儿,你咋回事,跑成这样。”
顾不上喘气,陈恒三言两语将事情讲明白,就急切的冲陈淮津问道,“二叔,你知道这样的路不?或是你能想得到,谁可能知道?”
此时已经有不少得到讯息的学子,开始自发的组织起来在人群里搜索。杜云京难得的跟崔游道凑到一处,两个人讨论来讨论去,也不知道说着什么。
看出二叔在慢慢思索,陈恒知道眼下也急不得,只按下性子,告诉自己要冷静,同时出声引导道,“二叔,不急,你慢慢想。你想想之前,在茶铺这里时,是不是有人提过什么小路,或者那条路有问题。”
让自家侄儿这么一说,苦思半天的陈淮津突然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恒儿,还真有这么一件事。之前给府衙修水路的时候,有个工友说,城东有处木栏年久失修,已经好久没人换过了。”
“我记得他们说,那条路,稍微瘦点的人,就能游过去。”陈淮津越说越自信,语气也开始高昂,“不过那条路知道的人很少,当时就几个人在茶铺。”
陈恒闻言大喜,哪里顾得上几个,当即道:“二叔,你快带我去。”
等他们一路赶到此处,只见漆黑的水面上什么都没有。陈恒不敢放过这个机会,一边命人四处搜索,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东西。自己则带着赶来的辛素昭跟信达,举着火把朝前探路。
他们俩人一口气走到拐角处,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辛素昭见再往里就只能游泳了,正想脱了衣服下水。陈恒突然指着远处破掉的木栏,急道:“火把,把火把给我。”
从信达手中拿过火把,陈恒朝前一探,他目力极好,当场就看到木栏上有半块破布。
……
……
“大哥,干嘛要连夜走啊。这来来回回的,真是要冻死人。”
“好弟弟,怪我怪我。也不知道今日走了什么霉运,做什么都点背。今天出来干一票,让个小孩给瞧见了。”
“哈,大哥,我看你是三天不干手生。”
“放屁,我干这行的时候,你毛都没长呢。等这次出去,我就找个关老爷的庙拜拜,去去晦气。”
“行,都听你的,大哥。”
他们这伙人,正是刚刚从营地拐完孩子回来的徐麻子。他们这次出去,一共拐了五个孩子。本以为就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一般的官府要处理此事,怎么也得等到明天开衙门。
结果没想到自家的大哥,被个七、八小孩跟在屁股上了。这也说不上是好事、坏事,虽然白得一个毛孩子,可徐麻子坐在满春院里,总觉得莫名心慌,这才带着一帮兄弟准备马上出城。
“大家都忍一忍,只要出了城,我们找个荒郊野外一躲。等明天早上,我们就去金陵。到时候,想怎么玩都行。”徐麻子怕这帮兄弟们有怨言,极力许诺着未来的美好日子。
“放心吧,大哥,咱们兄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就是,去哪里,干什么,还不是大哥你一句话的事情。兄弟,就是认你这个人。”
徐麻子听的也是受用,只抬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些赶路。
如今城内虽然放着烟花,街上到处都在热闹。可他们的打扮是在奇怪,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不说,手中还牵着一个女人。
是的,一个脖子上套着绳索的女人。
大庭广众下,徐麻子这帮人要是敢这样上街,扬州人可不得把他们生吞了不可。所以这帮人,只能尽走些小巷小道,一路摸索着前进。
好不容易来到巷子口,再往前就要涉水了。徐麻子谨慎的探出头,瞧了瞧四周没有人后,才缩回头跟兄弟们商议谁先过去探探路。
“多大点事,大哥,让我来。”
有名兄弟自告奋勇,几个箭步来到河边,用手扒拉着岸,一点点将身子融进水里。
岸上的几个人紧张的看着他一直往前游,直到他顺利通过木栏,众人才总算放下担心。
徐麻子当即招呼兄弟们赶紧跟上。
“大哥,这女人会不会游泳啊?”手中握着绳子的男人,冲着大哥发问。
徐麻子想了想,翻身从巷子里拿出半人高的木板,“给她用手抱着木板游,王老三,你可得把绳子牵紧了。”
“放心,几千两的东西,我丢了,她都丢不了。”那人露出自得的笑容。
一行七八人,相互用手打过招呼,各自悄悄潜入水,又一起朝着远处游去。
眼见,终点越来越近,徐麻子心里还没来得及兴奋,两岸突然传来凌厉的沙沙声。
火光,突然大作。
“几位,天寒水冷,不如上岸来聊聊吧?”
一阵从未听过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惊慌失措之下抬头扫视,就看到四周立着数十名手持弓箭、刀剑、火把的士兵。
陈恒瞧着这群畏畏缩缩的人,见他们没有上岸的意思,给了辛素昭一个眼神。后者当即松开弓弦,飞驰的箭矢当即命中一个人的胳膊。
最开始游到外围的人,见到大家中了埋伏,哪里还顾得上落难的兄弟。当即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想要从水下潜出去。
早就注意到他的陈恒哪里肯给他机会,他对着辛素昭道:“能射死吗?”
辛素昭很是意外,可又很高兴道:“我以为你会劝我手下留情呢。”他一边这样说着,手中的箭矢已经搭在弦上。
跟人贩子有什么好讲道理的,不过是一个探路的马前卒罢了。陈恒气的直咬牙,为了这几颗老鼠屎,流民里的气氛也不知道会被破坏成什么样。
真要说,给他一箭倒是便宜那个死鬼了。
辛素昭瞄上半天,趁着那人浮出水面换气时,飞驰的箭羽一下就扎入对方的身上。许是担心一箭不够,辛素昭又连射两箭出去。
这可把水里的六人给吓傻了,是,他们是干了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可阎王杀人也要说清罪名啊。
“别杀我,别说我,孩子还在,孩子们都还在。”
“我上岸我上岸,我马上就上来,官兵大哥们,手下留情。”
见这些人贩子终于露出怯意,陈恒当即大喝,“都上来,最后一个,罪加一等。”
几十双眼睛盯着,这群人上岸后到没乱来,只哆哆嗦嗦的蹲坐在地上。辛素昭倒是想让这些人反抗一二,今晚出这么大乱子,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怎么给他爹奚落,他的心里也憋着火。
陈恒瞧见其中一个人手中一直牵着一个女人,忍不住叫信达上前将女孩喊来。
这姑娘站在他面前时,浑身湿漉漉的,有大半乌黑的头发贴着脸上,让人瞧不出年纪几何。
“你是他们……被拐的人?”陈恒有些拿不准情况,“可有看到被他们拐来的孩子。”
“知道的,我都记得……”姑娘点点头,“刘大牛,黄丽,徐宗礼,王月,龙儿……”
刚开始陈恒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这姑娘可能长期收到虐待,精神收到创伤。可看她背的异常坚定,突然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些都是人贩子拐过的孩子名字。
当最后背完妞妞,王小虎的名字后。这姑娘突然抬起头,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许久。
“烟花没了。”
她突然这样说道。
“还会有的,明天晚上也会有。”陈恒脱下自己的衣袍,交给信达示意给对方披上。
自己则来到人贩子面前,这不看倒好,一看到叫他认出其中的熟人。
“徐麻子?!”
徐麻子到没记住他,黑灯瞎火之下,他还在懊恼后悔,此刻突然被人喊出名字,像只老鼠般警觉起来。
“你是谁?”
陈恒冷笑一声,也没回话,冲着官兵们说道,“问出孩子们的情况,全部送至府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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