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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李茱萸发现新柱有点反常,具体则表现在新柱对待崔启平的态度上,那是一种毫无来由的厌恶感。平时偶尔撞见崔启平,新柱扭头便走,即使是工作需要必须面对面时,新柱也是心不在焉,敷衍冷淡。这种对立的情绪绝不是由童铁山和崔启平的纷争引起的,看得出来,新柱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李茱萸同样也不喜欢崔启平那副嘴脸,但他还是觉得新柱的做法有些过头。
又一次迎面碰到崔启平,崔启平非常热情地跟新柱打招呼,而新柱像是没听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李茱萸看在眼里,忍不住说话了。
“新柱,你这是咋了,人家跟你说话呢。”
“懒得搭理他。”新柱不屑一顾。
“你就看他那么不顺眼?”
新柱鼻子一哼,“官大了不起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茱萸听着新柱的回答带有明显的指向性,难道那件事是真的?最近队里都在传,说崔启平看上了周新衣,有事没事都往卫生队跑,描述的有鼻子有眼。李茱萸却基本上没当回事,就算那些闲话都是真的又能怎样,她周新衣一个漂亮姑娘没有人喜欢才不正常,咱看不上眼,不答应就是了。
“你是为那事生气吗?要我说你不用瞎操心,你姐是个明白人,心里头有数。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管事。”
“是啊,可有些人就是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还有个拍马屁的,跟在后面瞎起哄,没脸没皮的东西!”
“有这事?”李茱萸这才吃了一惊。
还真有这事,说的就是刘玉霞。这是个跟屁虫一样的女人,她坚定地认为紧跟崔书记就是紧跟党中央,为此,崔启平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密切关注之下,最让她操心的就是书记的终身大事。
崔启平有过一次婚姻,妻子比他年长几岁,是他的老师,更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抗战爆发之前,崔启平的妻子被捕遇害,而崔启平侥幸脱逃,从此正式告别地工生涯,开始担任地方领导职务,八年来一直过着单身生活。刘玉霞是崔启平一手培养和提拔起来的,作为崔启平的工作搭档和老下级,她对崔启平的理论水平和工作能力是极为敬佩的,再加上长期在战争的风风雨雨中结下的深厚情谊,对于书记的个人问题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几年里,刘玉霞看见合适的姑娘,没少向崔启平介绍过,只是崔启平一个也看不上。
凡事都有例外,根据形势需要,为了便于随时迎接抗战胜利,及时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县委将和县大队合在一处,共同行动。短短数日,刘玉霞就发现了崔启平的异样,不用说,崔启平肯定是喜欢上了卫生队那个周新衣。起初刘玉霞并不知道谁叫周新衣,都是听人说的,但领导好不容易动了心,刘玉霞自然要上上心,于是,她抽空亲自去了一趟卫生队。刘玉霞当然不会傻到立刻在周新衣面前把话挑明,她必须进行一番近距离的观察,以便替领导把好关。
说到底,刘玉霞去卫生队的理由还有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那就是出于好奇。虽说刘玉霞是有丈夫的,但她始终像关注偶像一样关注着崔启平,这才几天的功夫,一向眼界颇高的老领导居然那么快就有了心仪的女人,刘玉霞的这种好奇心几乎是油然而生的。
不用别人介绍,刘玉霞一眼就找到了周新衣,看过之后,不禁在心里暗自赞叹,这姑娘不仅漂亮,而且毫无娇柔扭捏之态。
起初的几次,刘玉霞的目的就是暗自观察,看似在卫生所各处转转,很随意地停下来跟某个医生或护士交谈一番,即使跟周新衣的话说得多一些,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没有想的是,新柱却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一会儿是姓崔的,一会儿又是这个姓刘的,他们的心思,新柱明白了八九分。
客观地说,这姑娘的确不错,对工作认真负责,绝不马虎,为人则一贯是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不会让你觉得冷淡,又不会让你觉得过于热情,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感再配上好看的脸蛋,对任何男人都具有极大地杀伤力。
刘玉霞非常佩服老领导的眼光,可不知怎么,心里却同时掠过一种酸酸的感觉,而且很快,这种酸酸的感觉又变成了失落。
这天,刘玉霞再次出现在卫生所。跟之前的几次一样,其他人都礼貌热情地跟刘玉霞打着招呼,卫生队的队长更是一路陪同,就是这个周新衣竟然完全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头都懒得抬一下。刘玉霞很尴尬,但已经习惯了,她甚至觉得在这个姑娘面前,她总有些气短。
周新衣忙完了,队长走过来对她耳语了一番,周新衣很意外,连忙往外走。刘玉霞站在屋外,见到周新衣,笑容可掬地伸出手。
“小周同志,你好啊!”
“哦,刘书记,你找我有事吗。”周新衣也是刚知道这个女人的身份。
“也没什么,来,咱们边走边聊,随便唠唠家常。”
东拉西扯一大堆,刘玉霞对周家的情况有了初步了解,家庭出身是可靠的。
“小周同志,你还不是党员吧?”
周新衣很不好意思,“不是不是,我刚参加革命没多久,还差得远呢。”
“你有这个认识就很好,那就更应该想办法提高业务水平和思想认识,只要你不断进步,组织的大门随时可以为你敞开。”
难道要发展我入党?周新衣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些可笑。
“刘书记,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刘玉霞脸色变了变,“搞错了?成为一名共产党员,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是每一个革命战士的崇高追求,难道你不想吗?”
“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么多,我只想做好工作,为抗日尽一份力。”
“小周同志,你这样说就太狭隘了,你应该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
“刘书记,是不是我的工作做得不好,你说说看,我可以改。”
“你的工作还是不错的,但这不矛盾呀,你可以通过政治上的努力,为党的事业、为抗日发挥更大的作用。”
周新衣不明白眼下还有什么事情比抗日打鬼子更重要的,即使是有,也不会引起她的兴趣。
“刘书记,千万别这样,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兵,你们怕是要失望了。”
女人间的妒忌让刘玉霞刚犯了冒进的错误,使她见到周新衣之后就急于打开一个不恰当的话题。当时她头脑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一个政治麻木,不要求进步的姑娘,即使貌似天仙也配不上县委书记。因此,她必须搞清楚周新衣的政治觉悟,这一点她是责无旁贷的,是出于对领导的保护。没想到,谈话中周新衣油盐不进的思想和不冷不热的态度,使刘玉霞发现了周新衣政治上的幼稚,也伤了自己面子。于是,她逐渐失去了冷静,她想****周新衣,逼她就范。
“你知道吗,你现在已经不是普通的女兵了。”
周新衣不解,但没有说话,她觉得很无聊。
刘玉霞握住周新衣的两只手,放低姿态,“你也知道,崔书记是很欣赏你的,对你的前途也非常看重,你不会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对不对?”
两个女人在沉默中对视,周新衣面色如常,根本看不出对刘玉霞所说的话有任何反映。几秒钟后,刘玉霞终于承认谈话失败,并为自己的不谨慎的言行懊恼不已。那是因为,那该死的漂亮姑娘竟然毫无来由地“扑哧”笑了!
周新衣实在忍不住了,她笑个不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刘玉霞感到了羞辱,她的权威在这个姑娘面前就如同空气一样根本就不存在,你如果稍加显示,只会得到无情的嘲笑。
“你为什么笑,我说的话很好笑吗?”
“对不起刘书记,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周新衣意识到非常失礼,她强忍着笑,语气诚恳,却还是无法掩饰满脸的笑意,“刘书记,你可能误会了,谢谢领导的好意,可我就愿意当一个普通的女兵。”
刘玉霞很沮丧,强烈的挫败感让她无言以对。
“刘书记,我还有工作,再见。”
刘玉霞机械地点着头,目送周新衣离去。
还没有完全离开刘玉霞的视线,周新衣就再次笑了出来。她的脑海里出现一个短粗身材的男人,讲起话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张红光满面的圆脸上蕴藏着丰富夸张的表情。对这个男人她其实并不是很反感,只是感觉她跟自己、新柱、李茱萸还有童铁山根本不是一类人,他的脚没有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他的思想使他终日漂浮在云端,那是她们这些普通人难以理解的。笑过之后,周新衣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一个她必须面对的现实问题,想了片刻,她恨恨地咬咬牙,决定晚饭后去一趟大队部。
童铁山没事就喜欢研究地图,地图挂在墙上,他看得入迷,端在手里的饭菜都忘了吃,直到屋子里突然变得亮堂起来,这才扭头发现了举着油灯的周新衣。他刚要说话,却被周新衣拉到桌边,摁在长凳上。
“先把饭吃了。”
童铁山看看周新衣,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吃了起来。
“有事啊?”童铁山知道,此刻正有一双温暖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他不敢抬头,边吃边问了一句。
周新衣正沉浸在短暂的幸福感之中,她很喜欢现在的情景,跟她想象中过日子的画面非常相似。童铁山的问话把她从另一个世界拉了回来,要不是童铁山低着头,一定会发现她的脸已经变得绯红。
“嗯……那个你的身体好了吗?”
“全好了。”童铁山吃饭的速度极快,他放下筷子,抬起头,“就这事?”
周新衣有些慌乱,她站起身,躲开童铁山的视线,缓缓走了几步,犹犹豫豫地问道,“是不是必须入党?”
童铁山没想到周新衣会说这个问题,“入党?谁呀?”
“还能有谁?”周新衣低下头。
“你?那好啊!你可以先写申请书,支部会根据你的表现集体讨论。”
“要是不入呢?”
童铁山很意外,看看周新衣,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
“入不入党不强迫,这是双方的事情,你有自愿选择的权利,组织上也有考察和决定的权利。”童铁山回答完又觉得不对,“你把我弄糊涂了,说来说去,你到底是入还是不入啊?”
“如果不入党,是不是不让……”
“不让啥?”
“不让……成家?”
“这是哪听来的,把共产党说的,不入党还不让过日子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问问……打个比方吧,首长和领导的女人……她们都是党员吧?”
“没有啊!部队上是有些规定,这男人结婚有军龄和级别的规定,也没说必须是党员,对女人的要求就更少了。”
周新衣心里一阵轻松,暗自偷笑,却依然有些气不过,脱口而出,“真是不明白她在想什么?”
“咋了?”童铁山知道周新衣不会平白无故问起这些,“是不是有啥事?”
“没啥。”周新衣起初不想说,但转念一想,改了主意,“刚才那个女书记找我谈话了,她让我政治上要求进步。”
“啊!她才认识你几天?”童铁山觉得奇怪,但也替周新衣高兴,“刘书记看重你,说明你的工作表现好。”
“她看重我?哼!”
周新衣心里说,那个姓崔的没事就到卫生队转一圈,难道你童铁山不知道?她很不满意童铁山的反应,索性再把话说开一点。
“她说了,是那个姓崔的看重我,要我追求进步。”
周新衣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童铁山,她就是要彻底看看他的态度和反应,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童铁山听了一愣,心中五味杂陈,随后低下头嘿嘿一乐,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周新衣有些失望,她看不大懂童铁山的表情,她很不甘心,于是继续观察,样子执拗、全神贯注。
童铁山无意中看到了周新衣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我这心里别扭得很,有啥可笑的?”
她这一说,童铁山笑得更厉害了,那情形跟不久前站在刘玉霞面前的周新衣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流出了眼泪。
周新衣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她恨恨地说,“笑吧,你自己笑个够,我走了!”
周新衣说到做到,转身拉开门就往外走,头也不回。童铁山有些后悔,心中不忍,他站起身,追到门外想喊住周新衣,却始终无力张口。在门口站了许久,这才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屋内,泥塑般坐在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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