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建在正明宫的中轴线上,三宫九殿五门,巍峨堂皇。门内中轴线上又建有太极、两仪两宫,前者为定期视事的日朝,后者为日常视事的常朝。外国来朝,冬至设宴、颁布政令、大赦天下等均在此举行。
我们的车马肩銮依次穿过两仪门、朱明门、太极门、嘉德门、承天门,这才来到承天门正殿前。
皇后身边的四品大太监夏长喜早已在此等候,见我们渐至,忙上前吩咐跟随的人道:“快引宝婕妤娘娘的车马去文德殿。”
我在里面听见他的声音,撩起帘子问道:“怎么又要去文德殿呢?”
夏长喜见我发问,忙小跑过来回道:“给婕妤娘娘请安!皇上有旨,四皇子与永定公主的满月宴改设在文德殿!”
嫣寻奇道:“太后懿旨不是说在承天门正殿么?”
夏长喜觑一眼左右,凑近低声道:“可不是么,太后喜欢极了四皇子,下旨在承天门操办满月宴,但太皇太后说历来祖宗家法就没有这么办事的,皇子皇孙再尊贵,满月也不能在承天门设宴。为了这,两位圣人还争了几句,最后还是皇上出来调停,挪了地方。好嘛,太皇太后今日推说身子不适,干脆不来了!”
锦心见夏长喜亲厚,直白道:“夏大人在皇后身边当差,也不知道珍淑媛有没有因为这个缘故去找皇后闹别扭的?”
夏长喜闻言讪笑起来,只顾左右而言他。
承天门洞开,凌厉的北风呼啸着在轿身周围打旋儿,乳娘小心的裹紧了玉真的抱袄,我扬眉道:“问那么多干什么,既然是皇上的旨意,小心遵从便是了。”
锦心忙应了是,嫣寻放下帘子,一行人又朝文德殿转去。
文德殿位于承天门之西,其后又有垂拱殿,正门以砖石甃砌,另开有五门。两侧设御廊,以杈子和水渠将路面隔成三股道,中间为皇帝所用御道,旁人则须从两侧通行。整宫金钉朱漆,雕刻龙凤飞云,屋顶都覆以琉璃瓦,华美非常。
下了车马又进肩銮,直到进入内殿花厅,宫人们才放下銮轿,嫣寻上前打起帘子,我略低了头出去,嫣寻又接过玉真,乳娘这才出来。
席上人多,后宫约六成妃嫔都来了,筵席按着位份高低直摆到了花厅里去。云意与我入殿,里面早已是莺歌燕舞花团锦簇,珍馐美酒逐一呈列,舞姬乐师极尽所能,旋舞高歌,当真酒池肉林不过如此。
萧琮和太后皇后还没有到,刘娉和我既为皇儿的母亲,自然各据一方首案。我与各妃见礼罢,抱着玉真落座,斜视对面空旷一片,也不知道刘娉要收拾打扮成何等美艳才来
宁妃笑着逗弄玉真对福康道:“你看妹妹多可爱,以后你再耍性子,你皇父可就光疼妹妹不疼你了。”
福康撅了嘴依偎在我腿旁,黑亮的大眼睛转也不转的注视玉真,半晌抬头问我道:“宝母妃,妹妹怎么不对我笑一笑?”
我腾出一只手给她拿酥果子吃,一边笑道:“妹妹还小呢,还不懂得怎样是笑。”
裕妃凑近看我和福康,噗嗤笑道:“本宫看着这股亲热劲儿,福康倒像是宝妹妹你生的,和宁妃没什么瓜葛似的。”
我深知福康是宁妃的心头肉,裕妃说话口无遮拦,生怕让宁妃多心,正要分辨,却听宁妃和婉道:“宝妹妹这样疼惜福康,是福康的福气。姐姐如果也肯这样疼她,妹妹倒是求之不得。”
裕妃道:“哟哟,又把本宫套进来。你生的这样的伶俐鬼,还让我们都疼着她,分明是要她把天翻过来了!”
众人闻言俱忍俊不禁,我于人群中一眼看见媜儿,忙唤她过来。
媜儿扭捏着走进,脸上也说不出是喜欢还是惆然,明艳的脸颊上笼着一层淡淡的霜,好似一个傀儡般的偶人,即便随着众人欢歌笑语,却显得那么不真实。
裕妃曾与媜儿有罅隙,此刻见我唤她,旋身便回到自己的坐席。
我知她是直脾气的人,也不在意,只示意媜儿坐下。
媜儿屈膝谢过,斜斜的在我旁边虚坐半席。福康瞥她一眼道:“她是谁?长的倒是和宝母妃有点像。”
媜儿略扬了下颚回道:“嫔妾是飞寰殿充衣裴氏。”
福康小孩子心性,随口一问,也没想要媜儿作答。当下置若罔闻,只扭股糖似的在我身上磨蹭,哀哀闹着要抱一抱玉真。
我担心媜儿难堪,又操心福康太小抱不稳玉真,正犹豫着,却听殿外隆重而盛大的礼乐响起,伴随着一声接一声的“皇上驾到,太后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跪拜礼成,我站的略前,起身瞬间,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刘娉抱着襁褓站在皇后身侧,分明穿着韩昭仪曾经的五翚三凤绛红正装裙裾,朝云近香髻上插着四尾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意气风发,美艳绝伦。每走近一步,那红色翡翠的光华就盈盈一烁,像要刺瞎人眼一样。她居然敢在这种场合僭越至此!
但我终究还是没瞎,又见着萧琮着赤色九龙袍,戴通天冠;皇后戴金累丝嵌珠宝九凤钿,大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拖曳于地,二人执手而上,倒显出万分恩爱。
平日里感情淡的好似清水一样的帝后,今日却在众妃嫔面前现出鹣鲽情深和鸣铿锵的姿态。执手相看,这样的温存,不光是我,众妃嫔都有些面上讪讪。
心里刹那闪过千百种滋味,今日也是他演给太后看的一场戏?不,我在心中断然否决,这恩爱浓浓的样子是装不出来的。又或者,是我看错了?他和少庭一样,虽然日日在我身边流连,心却在另一个人身畔缠绕,他隐藏着自己真实的情感,只将一切转嫁到和薛凌云相似的我的身上,难道他对薛凌云居然深情款款如斯?
微怔之下,便有无数愁思蜂拥而来。好在云意轻咳一声,我蓦然醒转,意识到在这种场合悲春伤秋是多么不合时宜的事情,立时收敛了心神,勉力支撑着抱玉真上前谢恩。
刘娉与我同级而立,却用居高临下的目光怜悯的注视着我,我只做不见。
一时祝词说罢,席开宴盛,太后于觥筹交错间道:“珍淑媛与宝婕妤二人均为皇家绵延下了子嗣,开枝散叶,各自有功。”
我与刘娉均谦称不敢,太后目光在我身上一扫道:“自霜儿过世,昭仪之位空悬已久。九嫔岂能无首?还是要另立昭仪才是。”
众人皆诺诺,萧琮彼时正在皇后耳畔轻语,太后见无反对之声,又道:“三妃之下,唯有宝婕妤和珍淑媛位份高些,又都出身大家,知书达理,偏巧又都为皇上诞下麟儿……”
和妃笑道:“正是呢,别的姐妹到底还是缺了些历练,从‘珍、宝’二位妹妹中择选出昭仪来最合适不过。”
太后和缓微笑:“哀家的意思,珍淑媛收放自如,该温敦的时候绝不泼辣,该果决的时候绝不怯懦,哀家倒是喜欢的很。宝婕妤性子恬静,凡事明哲保身,若为昭仪,并不能帮到皇后三妃什么。况且她到底年轻了些,未免失于浮躁孟浪,哀家不是很看得来女子柔弱清高的样子……”
我遥遥瞥见萧琮脸色一僵,自己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奈何不能发作,忍了忍道:“太后圣明,嫔妾资质浅薄,自知不能与珍淑媛媲美……”
“如何不能?”萧琮离座道,他长身玉立,眉眼间俱是朗朗清辉:“你谦恭忍让,既不邀宠媚上,更不欺凌弱小;你聪颖决断,几句话替朕解开乱麻迷雾,让朕平息了天王案;你替朕生儿育女,替朕在太皇太后面前尽孝,便连玉真满月,你都替朕着想!”
他说话间已然到了我的身侧,一手扶我起来,对太后道:“母后,宝婕妤曾说过,要将玉真的满月所得赏赐全数捐为军饷,若儿臣答应,她一应将公主满月筵席都要折为银钱!这样的女子,不计较得失,心怀朕的天下黎民,难道还当不起‘昭其仪,以示尊之’的名号吗?”
我不意他在众人面前如此维护,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太后沉了脸道:“如此牝鸡司晨,更加不可以擢位加封了!”
萧琮见她胡搅蛮缠,沉痛道:“母后!”
皇后见势头不对,起身打圆场道:“两位妹妹各有千秋,都是皇上身边的如花美眷。若是皇上喜欢,封两位妹妹同为昭仪便是了。”
太后“啪”一声将银筷拍到案上:“胡说!依你这样,皇上若喜欢,同封两位皇后也可以了?”
宴饮之乐戛然而止,众人噤若寒蝉。
昭仪不过是妃嫔之位,人数多少,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喜好,西汉时汉元帝曾将冯婕妤与傅婕妤同封为昭仪。而皇后则不同,自古以来母仪天下者只得一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太后如此说,明是故意刁难了。
薛凌云微抬了头瞥一眼太后,也不争辩,仍柔声道:“儿臣不会说话,都是儿臣不好,母后何必如此气恼?今日是您两位孙儿满月,母后应该高兴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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