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6年,德国的GDP为23060亿欧元,居欧洲第一位,世界第三位。2005年进出口贸易总额达17282.4亿美元,其中出口9634.8亿美元。从2003年起连续四年保持世界头号出口大国地位。今天的德国是世界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国,在国际舞台上发挥着重要作用。
然而,历史上的德国却是一个分崩离析、长期处于任人宰割地位的国家。从10世纪后期开始,它曾经连续分裂长达900余年时间,沦为欧洲列强纵横驰骋的狩猎场。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后的德意志境内,共有360个独立的邦国和1500个半独立的领地。绝大部分邦国版图都很小,在威斯特伐利亚地区,每个邦国的面积平均只有50多平方公里。即便如此,这些邦国的君主却都很自负,无论其邦土大小都一样建立起自己整套的国家制度,拥有健全的统治机构,也拥有军队,其中最小的一支国家军队只有12个士兵。教皇也不甘寂寞,教廷直接控制德国教会,让德意志诸邦成了“教皇的奶牛”。直到19世纪50年代,德国分裂疲弱的状态依旧。德国的韦尔比勋爵在1914年回忆说:“他们记得在19世纪50年代时,德国是一群由无足轻重的王室成员统治下的无足轻重的邦。”
后来统一德意志诸邦的普鲁士王国开始只是个家底薄弱的小国,被列强戏称为“铁罐堆中的一只陶罐”,随时都面临着国破家亡的危险。在普鲁士最危险的1756-1763年“七年战争”期间,只有600万人口的普鲁士同时对付法国、奥地利和俄罗斯三个人口超过2000万的大国,几乎惨遭灭顶之灾。普鲁士最终顶住了三个大国的围攻,并迫使奥地利在1762年签订和约,承认普鲁士对西里西亚的主权。而在拿破仑军队1806年的入侵中,普鲁士遭遇惨败,被迫割让了本来就不多的国土中的一半,支付1.5亿法郎战争赔款。历史上的德意志,说它是一盘散沙一点都不为过。分裂和外来压迫,让德意志民族饱偿了痛苦。历史上的德国人,曾经在很长时间内为自己的民族和国家感到自卑。即便对于自己的语言,18世纪末的普鲁士王子查尔斯都认为,德语只适合说给马听。
在当今世界大国中,德意志的分裂时间之长、分裂程度之散,可谓绝无仅有。然而,当这个国家从分裂和痛苦中苏醒过来后,它崛起之速、影响之广,震撼了整个世界,甚或可以说,让当时的世界感到颤栗。
从1864年的普丹战争开始,到1871年威廉一世在巴黎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的短短7年时间内,德国奇迹般地结束了长达919年的分裂,作为一个大国雄踞欧洲的中心。几百年分裂和痛苦积蓄的能量在统一后火山喷发似的爆发出来,此后,在几乎短短30年间,德国迅速完成了英美等国200年的发展历程,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军事大国,走出了一条被历史学家称为“德国特有道路”的发展道路,或者也可以称为“普鲁士道路”。不少后发国家,如19世纪末的日本、20世纪30年代的南京国民政府,都一度奉后起的德国为榜样。
德国诗人海涅曾经说:“德意志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民族,当他一旦走上任何一条道路,那么它就会坚韧不拔地把这条路走到底。”自统一以后,一盘散沙的德意志诸邦再也难以将它永久分开。统一后的德国,历经两次世界大战的冲击和战后长达半个世纪的分裂,历经血与火的考验、伤与痛的分裂,国家疆域数度变更。历史上的德国三次被打倒,又三度重新崛起。德国奇迹般的三落三起,不断吸引后人去探询德意志民族崛起的原因。
德国哲学家赫尔德说,每一个道德和政治文化的背后各有一个精神。一个民族有没有健康向上的精神,是决定这个民族能否崛起的关键。德意志民族的长期分裂和迅速崛起,形成德意志民族风格独特的民族性格,孕育了德国积极向上的民族精神。一代代德意志人,在民族精神的感召下,为了国家的强大,前赴后继,刻苦精进,终于实现了德意志的千年强国之梦。这种精神是德国崛起的根本动力。
德意志民族是一个顽强精进的民族。处于落后状态的赶超型后发国家,非有顽强之精神致力于国家的伟大不足以自立于强国之林。在欧洲王室奢靡之风盛行之时,几代普鲁士统治者为了国家的强大,过着近乎自虐的清教徒式的生活。威廉一世在位时,王室成员饮食烹调之拙劣,饭菜之简单菲薄,几乎到了食不果腹的程度。由于节俭已到了悭吝的地步,以致于人们在背后叫威廉一世为“乞丐国王”。他的后继者弗里德里希二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他号召国民勤俭节约并以身作则,绝对禁止宫廷的奢华排场。他本人平时只穿士兵服,毕生只有一件礼服。奢华的生活对弗里德里希二世来说有如粪土,他要的是国家的强大。在弗里德里希逝世20年后,拿破仑来到弗里德里希的墓前,用马鞭指着墓碑对手下的将领们说:“要是他还活着,我们今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了。”
德意志民族是一个忠诚团结的民族。费希特曾经说:“一个德意志人希望活着并永远是一个德意志人。”俾斯麦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德国吗?可惜呀,德国……”二战后联邦德国首任总理阿登纳说:“为德国人民贡献出我的力量,直至最后一息。”在美国打球的德国NBA巨星诺维斯基在别人问到有没有考虑过加入美国国籍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考虑,脱口而出说道:“当然不会,德国永远是我的德国。”在他们心目中,德国是高于个人的,爱国是不言而喻的。长期分裂的痛苦和统一迅速崛起激发的自豪感,造就了德国少有的向心力和爱国热情。历史上,多少称雄于世的强国在一次猛烈的打击面前就一蹶不振、灰飞烟灭,而德国却能三次从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中崛起,这个民族该有着何等的凝聚力!
德意志民族是一个严谨有序的民族。曾经有这样一个故事给不少国人以震撼: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德国的一对父子在去医院挂急诊的路上遇到红灯,尽管没有人,也没有车,父子俩还是在雨中等了很久。后来,儿子实在忍不住了,便想穿过马路,遭到患病的父亲严厉训斥。最后,又等了很久后,他们才发现,原来是交通指示灯出了故障,红灯亮而绿灯不亮。人们在嘲笑这对“傻父子”时,在收敛起笑容的刹那,一定能感受到这股“傻劲”背后的纪律与秩序隐含的力量!一个中国人在柏林旅游花7马克买了一块巴掌大的柏林墙砖,当他带回国给朋友看时,几乎所有朋友都问同一个问题:这花了近40块人民币从德国买来的水泥块,真的是柏林墙上的砖头吗?会不会是假的?这位对德国颇为了解的中国人感到悲哀,悲哀的是只有自己的同胞才会异口同声地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知道,在德国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可要想买假的东西却很难、很难!
德国是一个重视教育、智慧深沉的国家。当德国还处于贫弱状态的时候,弗里德里希二世坚决贯彻义务教育的基本国策,于1763年8月12日亲自签署了世界上第一部《普通义务教育法》。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说:“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过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对教育的重视,孕育了智慧的德意志民族,重教本身也成为德国精神的重要成分。近代以来,德国大地上升起一颗颗璀璨巨匠,黑格尔、康德、马克思、恩格斯、歌德、席勒、巴赫、贝多芬、洪堡、爱因斯坦、普朗克等前后相继的人类杰出的思想、科学和文艺巨擎,曾经照亮了人类文明的大半个星空。自从诺贝尔奖颁发以来,授予德国人的诺贝尔奖至少有76位,在全世界独领**。德国拥有的专利数量长期在欧洲占据第一位,占到全世界总量的18%。
这就是积极的德国精神,这就是德国崛起的动力。
二
美国各地有不少黑人贫民窟,这些地方居住着美国社会最下层的民众,贫穷、混乱和暴力是它们固有的标签,不少美国人对黑人贫民窟很是不屑,不同人群的态度又有所不同。曾经有美国人做过一项调查,在美国社会各人群中,对黑人贫民窟最鄙夷的,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白人,而恰恰是那些原来居住在贫民窟,后来通过努力改变自身状况,搬出贫民窟的黑人。这一结果让不少人感到困惑。但细细一想,这样的结果又不难理解——那些出身贫民窟,曾经备受社会歧视的黑人,在自己的奋斗过程中,要经历比别人更多的艰辛,对过去悲惨境遇的记忆和对现状的某种不安,使得他们害怕将自己的现在和过去的悲惨联系在一起,他们想要割裂自己心酸的过去,所以就变本加厉地鄙视,甚至是憎恨曾经带给他们痛苦的贫民窟。所以,那些从困苦中走出来的人们,要时时砥砺自己保有博大宽容的心胸,不然过去的艰辛和现实的差距有可能毁灭自己。
人是如此,作为人的集合的国家同样如此。一些历史上饱受别国**的国家,一旦自己强大以后,就变得比那些曾经**自己的国家更加残暴。现代的德国,便经历了这样一个典型的转变。
与英美等国国家和社会缓慢地自然成长起来不同的是,德国是以国家意志为主导飞速走完现代化之路的。对于英美这些自然发展起来的国家,如亚当·斯密所说的那样,这些国家“为了把一个国家从最低级的野蛮状态发展到最大限度的繁盛,除了和平、轻税和宽容公正的政府以外,就不再需要什么了……”而对于后发国家,赶超发展和国家的集权似乎无法分离,国家意志既是后发国家发展的推动力,又会给后发国家带来潜在的风险。与德国崛起中快速发展相伴随的,是国家的高度和军事化。从1701年王国建国伊始,普鲁士历代统治者都把强化军队作为自己生存发展的主要手段。1740年腓特烈二世即位,在他20多年的铁腕统治下,普军人数由原先的7万人激增至20万,占全国人口9.4%,军费开支占政府全部预算的80%。当时的普鲁士面积在欧洲仅居第十位,人口居第十三位,但它的军队数量却名列第四。所以,“对其他国家来说,是国家拥有一个军队;对普鲁士而言,则是军队拥有一个国家”。军队化的国家的生活是而压抑的。普鲁士诗人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写道:“这个国家一定是由于自然界的某种错误,在海水退潮后留下的,在这里适合生存的是鲸鱼而不是人类。”在对国家强大的孜孜以求中,统一后的德国圆了德意志民族追求了近千年的强国梦。
英国作家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大悲剧。一是失去梦想,一是梦想实现。”对德国强大的追求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造就了一个强大的德国,但另一方面形成德国的内在隐忧。德国的强大在俾斯麦的“铁血政策”下终于实现,曾经苦苦追寻强国梦的德意志民族,当国家强大的梦想突然成为现实的时候,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快速膨胀的德意志帝国忘记了历史的悲惨,国家转型中积累下的重重矛盾,在国家内部造成极大张力。这种张力一旦释放出来,就变成可怕的破坏性力量。暴发起来的德意志第二帝国比其他老牌列强更为飞扬跋扈,更富有侵略性。俾斯麦的后继者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德国要做欧洲外交的铁锤,而非处处挨打的铁砧”。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末代皇帝威廉二世在一战前说:“一切都应当被淹没在火焰和血泊之中;必须把男女老幼都杀死;一所房子、一棵树都不能留下。……运用这种战争手段,战争不到两个月就会结束;而假如我以人道主义为怀的话,战争必将延续好几年。”
一战战败后,德国并没有进行认真反思,反而变本加厉地燃起复仇的烈焰。1919年6月28日的《德意志报》在头版写道:“复仇!德意志民族!……不要忘记这件事情!在1871年,德意志帝国荣耀无比地在凡尔赛宫诞生了,今天,就在这里,德国的荣耀被送进坟墓。不要忘记这件事!德国人民将以不懈的劳动,奋勇前进,重新夺得其在国际上应享有的地位。到那时,洗刷1919年的耻辱的时候就到了。”纳粹正是利用这种极端的仇恨心理上台,个人被国家完全吞噬。纳粹宣称:“你不算什么,你的民族才是一切!”希特勒儿童团的成员经常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唱这样一首歌:“我们愿意战死,——为我们的国家撑起一片天空。一个民族有一百次收获,就要一百次地奉献给这个国家。德国,看着我们,为你献身我们无所畏惧,加入我们的行列,我们将造就伟大的国家。”后来德国的悲剧告诉人们,国家的崛起需要国民的付出,但决不能仅仅将人当作国家强大的工具,否则,后果会很严重。
仇恨中的德国最终走向二战。纳粹发动的这场战争以惊人的破坏力,既伤害了世界,也几乎毁灭了德国。纳粹虽被彻底打败,但这场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灾难造成的损失却已经永远无法弥补了——在这场决定人类命运的生死大搏斗中,先后有60多个国家和地区参战,波及20亿人口(占当时世界人口的80%),战火燃及欧、亚、非、大洋洲和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作战区域面积为2200万平方公里,交战双方动员兵力达1.1亿人,因战争死亡的军人和平民超过5500万,直接军费开支总计约1.3万亿美元,占交战国国民总收入的60%-70%,参战国物资总损失价值达4万亿美元。
曾经带给德国崛起的“德国特有道路”也开始被人们视为“德国灾祸”的渊薮。英国首相丘吉尔说:“我想强调,普鲁士是万恶之源。”如果再联系同样是后发国家的日本,在自己强大后立即走上对外扩张之路的历史,我们有必要记住的一点是:快速发展起来的后发型国家,在崛起过程中要提防历史的伤痛和地位急剧改变造成的骄横的双重刺激,导致国家发展走向历史的反面。“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历史上后发国家快速发展中矛盾积聚的教训,当为今日之后发国家吸取。
在此笔者想赘述的一点是,同样是后发国家,今天的中国正在快速发展,恰恰在这个问题上,中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与历史上的德国勾连在一起。某些西方人士煞有介事地警告:今天的中国正变得越来越像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德国!冷静地看,近代以来中国的遭遇之悲惨,在世界各国中是少有的,在主要大国中更是绝无仅有,而今日中国崛起之神速,亦为举世无双。面对快速崛起的中国,某些人感到不安了,“中国威胁论”由是生焉。其实,我们大可不必太在意那些别有用心的言论,致力于世界和平与未来的中国,当有足够的气魄应对前进中的种种杂音。但以史无前例的高速发展的中国,在内部同样可能积累起矛盾和张力。我们真正需要警惕的,是中国内部可能出现的偏离国家正义的某些极端言论和倾向,决不能让这种思潮主导了国人的头脑。中国的崛起一方面要克服外在环境的困难和自身发展中不断遇到的挑战,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我们要超越自己的受害者的敏感心态。我们可以相信,在这个历史悠久的奉行“和为贵”的伟大国度,我们能够避免历史的悲剧,为国际社会开创一条前所未有的和平崛起之路。
尽管曾经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当德意志民族从毁灭性的灾难中清醒过来后,它立即坚定地从过去的错误中纠正过来。纳粹驻波兰总督佛朗克在纽伦堡就刑前忏悔道:“千年易过,德国的罪孽难消。”德国战后第一任总理阿登纳认为:“在今日的欧洲,世仇完全不合时宜了。”而德国前总理勃兰特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前的一跪,成就了欧洲“一千年来最强烈的谢罪”,为德国赢得了世界的谅解,德意志民族的伟大再次得到彰显。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德国的三落三起固然伟大,闻道而能幡然悔悟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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