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Memory
“你怎么可以现在就走?!”
一阵大惊小怪的叫声在豪华的女宾梳妆室中响起。
方莹莹猛烈地摇着脑袋,以至于好不容易才精心梳好的卷发都快散落下来了。
“不行!我绝对不允许你这么做!”她瞪大了小眼睛,“想想看,晚会还没怎么开始就离开,你这样也太不给主人面子了?”
拜托,这里的主人跟她非亲非故的,本来就没什么交情,况且,只要她能够不引起注意地悄悄溜走,就应该不会发生所谓的“面子”问题?
只可惜,康宛泠的这些话根本来不及说出口,便一如既往地被莹莹给堵了回去。
“再说了,你也现实一点好不好?这里荒郊野外的,你以为你能找到回去的车啊?难道你就想穿成这样,在零下两的夜晚一路走回学校宿舍吗?”
这倒也是。康宛泠皱起双眉——她是坐季昱成的车来的,如果她想独自离开的话,回去的交通工具就成问题了。
“可是……”
方莹莹不耐烦地挥挥手,再打断了她。
“最最最关键的是,这个晚上的精彩节目都还没有上演呢!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孟家会在今晚宣布一个把所有人都震住的重大决定——对这个压轴好戏,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我……”
“就算你不好奇,我可是好奇得要命呢!毕竟,今晚是关系到我职业生涯的重大契机,我绝对不能放弃每一个爆料独家新闻的机会。阿泠!”莹莹把自己粗壮的胳膊挤进康宛泠的手臂中,“算我求你啦,陪我一起留在这里好不好?幸亏你来了,否则,我一个人在这个晚会上晃来晃去,真的很没劲啦!再说了,看看你,”她把康宛泠的脸转向梳妆台前的大镜子,“你今晚真的很漂亮诶!费列罗和季昱成这两个死小子一定是瞎了眼,才会扔下你跟别的女生混在一起……”
在被灯光照亮的镜子中,康宛泠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神情孤单的女孩。虽然化了淡妆,穿上了最好的礼服,可是,在这个女孩的眉宇间却依然有一抹化不开的轻愁。
这个女孩……是她吗?往日那个开朗、快乐,充满梦想的康宛泠去哪里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思绪中竟然渐渐多了烦恼和忧伤?
“算了!不提他们了!”耳边,莹莹仍在滔滔不绝,“今晚反正多的是帅哥,以你的姿色,我就不信吊不到凯子!反正都已经来了,不如我们索性就痛痛快快大玩一场,怎么样?让那两个该死的家伙好好看看,他们今晚到底错过了些什么!”
虽然知道莹莹是在为自己打气,可是,在她激烈的语气下,康宛泠还是不由自主地振作起了精神。
没错。她不该这样的。她不该像个胆小鬼那样,稍微受挫就拔腿想逃;她也不该一味地沉浸在自怜自艾的情绪里——有谁会喜欢一个敏感、忧郁的苦瓜脸女生?再说了,自信、快乐和坚强才是属于康宛泠的style——从这一刻起,她要做回自己。抛开那些烦恼和不快,让自信回来,看到喜欢的就去努力争取过来,看到讨厌的就干净利索地一脚踹开……这样的人生,是不是就会简单快乐许多?
“阿泠,你是怎么想的?”莹莹急切地推着她的胳膊,“你倒是说话呀!”
“你能帮我补妆吗?”
“什么?”
“我是说,”康宛泠对着镜子慢慢绽放出笑容,“我要再回到晚会上去。就像你说的,”她朝莹莹眨了眨眼睛,“既然都已经来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玩个痛快呢?”
康宛泠和方莹莹一回到晚会大厅,他就注意到了。
倒不是说他有多留心她们的去向,只是……费烈的目光心不在焉地越过正在交谈的来宾,停留在了站在大厅侧边廊柱旁的康宛泠身上——他忽然发现,此刻的她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之前,当方莹莹在门口大呼小叫地发现她的时候,他注意到她脸上低落寂寞的神情,此外,她的样子也像是想要提前退场。可是现在……
费烈眯起眼,看着她渐渐被一些男生所包围——此刻的她不再忧郁孤单,相反,在大厅里那群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的衬托下,因为兴致高昂而容光焕发的她,更显得清新脱俗、明艳动人。
“知道吗?我曾经在孟先生的推荐下买过你的一幅画。他说你虽然还是学生,却已经是是国内最有前途的年轻画家了……”
对面的长者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他礼貌地点头,客气地陪笑,可是,他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渐渐飘远,飘到某个仿佛很久很久之前的清晨……
那个清晨有温柔的晨风,淡淡的薄雾,有阳光穿透树叶时的碧绿和金黄,和远处隐隐传来的海浪涛声。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片灿烂的油菜花田,在那片田野里,有个穿着红格短裙的女孩不断地摆出各种姿势,在银铃般的笑声中问道:“这个造型怎么样?我该摆什么样的姿势呢?……”
他曾经以为,只要用笔把这幅景致记录下来,这个画面就能很快地从自己的心里消失;可事实上,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身处何方,在他的耳边,那个清脆的笑声总是挥之不去。而他为她所作的那幅名为《海边的少女》的油画,尽管已经有人出到六位数的高价,他也依然坚持不卖——也许,这已经是他和她之间,仅有的回忆了……
一阵笑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康宛泠和她新认识的朋友们不知在聊些什么,那些男生们开怀大笑的声音使得更多的男孩向她的身边聚拢过去。
费烈皱起浓眉,转过头来。收回目光的同时,他却在无意间瞥到一张冰冷不悦的脸庞。
那是季昱成的脸。
他站在大厅的另一侧,如同吸铁石般不断吸引各种年龄各种类型的女生涌向他的身边。虽然他似乎在专心听着周围女孩们夸张无聊的谈话,看上去也似乎根本不受对面康宛泠所引起的笑声的干扰,可是尽管这样,费烈还是能感觉到,他已经越来越不耐烦,而在他的眉头,也已经开始堆积起了越来越旺的怒火。
——不知为什么,“影帝”生气了。
按照一般的标准,这个晚上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开心而又成功的。
只不过短短的一个小时,康宛泠便已经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不乏方莹莹所谓的“名流贵公子”。这些男生中,有不少也是S大的学生,当他们得知她就是《海边》的编剧时,谈话的内容便由原先的天气、运动等等,一路转移到了她所喜欢的文学和戏剧上去了。而有关于这些话题的讨论,又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毕竟,这原本就是一个艺术界人士云集的晚会,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想显示一下自己在文学与艺术方面的修养。
她从不曾同时交到这么多的朋友,她也从不曾和那么多有志一同的人一起讨论文学,而且,据方莹莹说,她已经成为这个晚会上,除了“小成成”和孟黎娜之外的,“第三号引人注目人物”了——
“甚至比费列罗那家伙还要出风头哦!”莹莹这样幸灾乐祸地评论道。
照道理,拥有这么一个大获成功的晚上,她应该觉得很快乐很满足才对,可是……
虽然并没有听清某位男生对于莎士比亚的评价,康宛泠还是向他微微一笑表示认同。
可是……尽管如此,为什么在她心底深处,却还是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寞呢?
“这么说,你也同意我刚才说的,莎士比亚只是一个又庸俗又商业的蹩脚作者的观点了?”那个戴着啤酒瓶底眼镜的男生热切地追问道。
“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莎士比亚是个骗子,他除了有些哗众取宠的本事外,充斥在他剧本中的,就只有无聊的废话了。”这个男生大声议论道,显然因为自己有些与众不同的理论而沾沾自喜。
康宛泠皱起了双眉。
“我倒是觉得他那些‘废话’很有趣呢!而且,”她尽量让自己不要显得太尖刻,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嘲讽两句,“‘哗众取宠’也是一门学问呢。毕竟,有太多人想要与众不同、哗众取宠,到最后却只落得适得其反、饴笑大方的下场。”
在周围众人的轻笑声中,那个出身文学评论世家的眼镜男生涨红了脸。
“你……”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如果你想继续戏剧这条路的话,我觉得你最好……”
“快看!”方莹莹的尖叫及时阻止了这一场辩论,“他们在乐队那里架起了麦克风!”
康宛泠向乐队的方向看去,果然,两支麦克风已经架了起来。孟氏夫妇站在话筒的不远处,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今晚这个生日派对的主角——孟黎娜。虽然站在人群的最前沿,黎娜却一直回过头来,在人群中着什么。片刻之后,她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笑意,双眸也亮了起来。
“看样子,可能是孟家想要宣布什么事情?”人群中有人说道。
顺着孟黎娜的目光,康宛泠的视线停留在了人群中一个修长的,穿了黑色礼服的熟悉身影上。那个人有着挺拔的身材,漆黑的眼眸,和深深铭刻在她心底的微笑……而现在,他的笑容为了别人而闪现。
费烈摆脱开身边的宾客,微笑着举步向黎娜走去。
“我早说了,今晚会有个大‘惊喜’。”方莹莹的声音在康宛泠的耳边响起,同她一样,她也正眯着眼看着费烈和他父母向孟家人走去的情形,“看来,这个晚会的(禁止)就快到了。”
乐队停止了轻柔的爵士风格的演奏。
随着音乐声的消失,晚会大厅内的宾客交谈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巨大的意大利水晶吊灯灯光稍暗,与此同时,两束明亮的射灯照在了乐队前的麦克风上。
今晚晚会的主人,孟卉勇,以其一贯的翩翩风走到了麦克风前。
“亲爱的各位来宾,”他低沉洪亮的声音在话筒中响起,“今晚我们齐聚一堂,一起庆祝小女孟黎娜的二十岁生日。在此,我代表我们全家,感谢各位的光临,也谢谢你们对黎娜一直以来的关爱和支持,谢谢各位!”
他顿了片刻,等待掌声停歇。
“今晚,除了为小女庆生以外,事实上,我们还有一个更大、更重要的喜讯要与各位亲朋好友们分享……”
几百平方米的大厅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息以待。
不知为什么,康宛泠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也渐渐急促——可能是因为悬念已经延宕得太久,也可能是因为所谓的第六感在作祟,她的心渐渐被越来越浓的不安所笼罩。
“相信大家一直都知道,我与费洛达先生是多年的好友,”麦克风中,孟卉勇的声音还在继续,“而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在不久的未来,我和洛达将不仅仅是朋友,我们更是亲人了!”
亲人?!
什么意思?
瞪视着话筒前红光满面的孟卉勇,康宛泠恍然不觉自己的脸色已经渐渐变白——他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这位孟大叔突然发现他和费烈的父亲有血缘关系?他们是表表表表……表兄弟,还是家族中的某位前辈曾经有过一个不知名的私生子,又或者……
话筒中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一厢情愿的胡思乱想。
“这就是我要向大家宣布的喜讯!”孟卉勇铿镪有力地说道,唇边绽开喜悦慈爱的笑容,“小女孟黎娜与费洛达先生的儿子——国内最具才华、最有前途的年轻画家——费烈将在今晚正式订婚!等到他们各自完成学业后,我们两家将会举办一个盛大的婚礼仪式!”
惊呼、笑声和掌声爆发出来。如同空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一般,整个晚会大厅瞬间沸腾了起来。
在人们的起哄和欢呼声中,孟黎娜与费烈相继走到话筒前。
站在远远的角落,康宛泠看着灯光下那对神采飞扬、如同一对璧人一般的男孩女孩携手相视而笑。
他们说了些什么,可她一句都没有听清;他们也交换了礼物,可是,对那对订婚戒指她也视而不见……在这片刻之间,她仿佛忽然有了第二个自己——这个自己远离在喧嚣与热闹之外,就像在看一出悲伤的舞台剧一般,静静地冷眼旁观着台上男女主角的笑颜,和角落处那个孤单女孩的苍白面容。
也在这同一瞬间,她心底的某扇门悄悄合了起来——曾经有过的那些争吵的对白,孩子气的恶作剧,心跳不已的邂逅,和那些欢笑、流泪、感动与期待都被牢牢地关在了门内。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胸口不会再痛,当心不会再受伤的时候,她会打开这扇门,让尘封的回忆再弥漫出年少时分的欢乐与酸楚。
记得有人曾经说过——人生如电易耗,而回忆就是电池。
可是现在……
让自己躲在大厅的廊柱后面,康宛泠闭上眼。泪水终于顺着面颊滑下。
她必须把她的电池牢牢地锁起来了。
她一定是得了自虐狂了,才会对季昱成的消失觉得有些失落。
没有了这个家伙姐姐长、姐姐短的穿耳魔音,她应该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不是吗?而且,再怎么说他也曾经整得她蛮惨的,少了这只为祸人间的死(又鸟),天下也应该会太平一些了,不是吗?
可是……
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圣诞夜的《海边》演出后,他在舞台上对她伸出手来的模样;为什么只要一想起孟家晚会那夜,他微笑着陪她一起走过飘雪的庭院长廊的时候,她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微微颤抖起来呢?
那天晚上晚会结束后,季昱成的加长轿车一直把她送到了学校。
和去时的兴奋截然相反,回来的时候,车里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与前面司机隔开的密闭空间里,她把自己封闭了起来,一径侧着脸,看向窗外细雪纷飞的无边夜色。偶尔,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总会看到季昱成始终盯着前方的路面,那张轮廓鲜明而又坚定的侧面几乎是莫测高深的。
莫测高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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