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继残烛,雪落满庭闹春恩。
古人制定节气之时真是有趣,按说年三十该是承前启后的一天,为何这立春又偏偏立在年三十之前呢?
旁人若要问状元郎:你家夫人要生孩子了,你想这屁事干啥。
陈恒大概只能回答一句:自己紧张。
他是真紧张,大年初六,还是寒冬腊月。他的手心、后背都在透着汗。
黛玉入产房已有半个时辰,回过神来的紫鹃和晴雯,早在顾氏和产婆的安排下,跟晴雯一起忙的团团转。
这个时候忙还好,忙就不会胡思乱想。哪像陈恒、林珏这般,站在门口手足无措,连自己该站该坐,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好心的紫鹃,看出老爷的无所适从,拿着产婆的话,打发起陈恒:“老爷先去堂上等着,夫人头胎生产,说不好就要三五个时辰。你们这般等着,夫人在里头辛苦,大家还要惦记你们。”
小瞧人是不?我小时候在村里杀鸡,那是抓着它,脖子一按,小刀一划,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主。
陈恒正欲辩言,小舅子林珏已经在旁小声道:“紫鹃姐姐只管忙自己的,我们不累。回头雪要是大了,我们再回里头等着。”
说得好啊,我孩子的娘舅。陈恒在心中为林珏疯狂叫好。真让他这般回大堂干等,怕是更加难受。
紫鹃奈何不住几个老少爷们,只好随他们去。黛玉这边,还要紧着她伺候呢。
见对方这般来去匆匆,陈恒刚要称赞林珏一句机敏如自己,瞧着对方那张尚算年轻的稚气脸庞。他突然福至心灵道:“珏弟。”
“咋地啦,姐夫。”见陈恒喊得认真,林珏忙回道。
拼命抓住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惊鸿,陈恒猛然道:“去,马上去城里,找几个懂生产的大夫,先请到咱们家里候着。”
听出自家姐夫的急切,林珏忙打了个激灵,马上道:“我这就去……”
一旁的陈清岳见此,亦是追上林珏的脚步,同时问道:“大哥,咱家要请几个?”
“有空闲的,都请过来。”陈恒连连挥手,这都什么时候了,哪里还用空管那么多。
等着俩小子跑出门,陈恒站在檐下,只盼着自己的无心之举,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黛玉和林珏的身子,虽在小时候受过大师调养。可生孩子,到底是凶险事。林家人向来身子单薄,又有早逝的毛病。
想着林家宗祠那一面面牌位,陈恒只盼着自己一切都是自己多心。
……
……
林珏和陈清岳不清楚陈恒的担心,又怕自己两人找起来费时费劲,忙去外头找了大表哥陈信达一起帮忙。
后者一听,马上安排好妥当人手,跟着两人一道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之际,数位大夫已经被请到陈家。
此时,黛玉已经进入生产的准备。发妻的阵阵惨叫,已经传至屋外。陈恒听的忧心不已,又不得不定下心神,把自己的顾虑、以及娘子的情况告诉几位大夫。
几位大夫听完陈恒的讲述,亦是道了声知晓,又叫府内下人准备好各种应急药物。
他们在外头忙了一个多时辰,突然看到紫鹃急急的闯进来,连声道:“老爷,快去请个大夫,夫人、夫人痛晕过去了……”
众人顿时慌乱做一团,幸好此刻陈恒脑中一片清明。他对着几位大夫恳求道:“请诸位老先生高抬贵手,搭救我家夫人一命。”
几位大夫一听,便知道紧急时刻,自己该如何处置。亦是出声回道:“陈大人放心,老朽定当竭尽全力。”
“状元公万勿担心,如此折腾人,必然是个大胖小子。”
还有个老大夫,尚有安慰陈恒的淡定心思。得了他这么一句话,陈恒心中的慌乱,总算消退一些。又在心中乞求着老天爷,保个母子平安。
等紫鹃领着几个大夫走入产房,堂内只剩下陈恒等人。突然碰到此等凶险的遭遇,缓过神来的林珏竟开始不住垂泪。
陈恒亦是忐忑万分,顾不得林珏的慌乱。只让信达、清岳等人来哄他,自己沉着脸回到产房外,只望离玉儿能近一些,好让对方能感觉到。
听着心上人在屋内若有似无的喘气声,陈恒真叫一个心急如焚,又不知里面的情况,只好在外头不住喊道:“玉儿,你别怕。我就在外头陪着你。玉儿……”
也不知是不是他这么一喊起了作用,只听里头的产婆继续道:“老爷继续喊,大声喊。”
我还能派上用场啊?陈恒顾不得多想,忙接着大喊大叫。等到林珏他们缓神过来,见到自家姐夫这模样,亦是拿起自家的瓶瓶罐罐,在外头砸个不停。
如此闹上两个多时辰,陈恒的喉咙都喊出火星子,终于听到屋内传出嘹亮的哭声。
随即就是产婆的惊喜声响起:“生了,生了。”
听到这话,陈恒心中才像是重锤落地,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
……
“尊夫人先天有损,虽有名医调养。此等生产之事,还是太过凶险。大人……”
送走几位大夫之际,听到对方如此叮嘱自己。陈恒岂能不明了对方的隐喻,自家这位玉儿,怕是不好再冒险了。
“有劳大夫救我妻儿性命,在下绝不忘诸位大恩大德。”
此时此刻,陈恒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真叫玉儿再遭一回罪,他内心都是舍不得。
妥当的送走医者,陈恒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快步来到产房内。先在屏风外,用暖炉去一去身上的寒气,这才小步走至床前。
经过短暂的休息,黛玉的精神头才刚刚缓过来,眼下正躺在**,枕边就放着一个襁褓中的男婴。
见着爱妻的憔悴模样,陈恒当下就流出眼泪,心痛的坐到床边,握住黛玉伸出的手,不住道:“辛苦你了,玉儿,真是辛苦你了。”
黛玉尚是虚弱,可偏偏一双眼睛都落在孩子身上。见相公进来后,都没顾上看宝宝,忍不住道:“相公别就知道盯着我看,快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陈恒低下头去,水纹色的襁褓里,一个皱巴巴的男婴,正在其中酣睡。
见到儿子这副模样,他这当爹的,心中亦是来气,放声道:“就是他把你折腾这么辛苦,等他长大些,我再跟他算这笔帐。”
黛玉听的想笑,忙道:“你要是收拾他,我就收拾你。”
陈恒有意逗乐自家夫人,亦是作声回道:“夫人必然舍不得。”
随即,便在黛玉期盼的目光中,陈恒伸手将孩子轻轻抱起。
说来也怪,这孩子明明哭累了,正自顾自睡得香甜。可陈恒往孩子脸上一看,又觉得那张泥猴子一样的小脸,好像在对自己笑。
一股别样的血脉连接,就在掌尖的触碰下发生,无形中拉近着彼此的关系。
陈恒初为人父,还不知道小孩子的生长情况,忙担心道:“怎么他的脸还是这般红,为何不消下去?”
“娘说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
自家的孩子,无论怎么样,都是极好的。
看出陈恒还有几分不信,黛玉直接放声取笑道:“娘说相公刚出生时也是这般模样。”
这下,不由得陈恒不信了。他放眼在孩子身上猛瞧,甚是惋惜道:“怪我,怪我。怎么孩子就没像你一样白白净净。”
这对小夫妻还在拿儿子寻开心,正赶上顾氏替儿媳端来洗漱的东西。
这老妇人一听儿子对孙子的奚落,忙道:“胡说什么,我孙子可比你那会儿白着呢。”
想到此话有些厚此薄彼,顾氏又好笑的解释道:“恒儿小时候也不黑,就是这些年东奔西跑晒黑的。”
顾氏担心儿媳的精气神还未足,先上来抱过大孙子,免得吵到黛玉休息。
本是要等紫鹃过来替娘子擦拭身体,正巧陈恒觉得一身力气无处施展,忙自己做主接下此事。
难得温情时刻,黛玉红着脸享受起相公的服侍,又躲在被窝里乖巧道:“相公,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
“翻身。”陈恒轻拍着妻子的背,亦是回道,“依我看,就叫陈晟吧。”
大年初六,一年之始,正是万物兴盛的时候。
晟字,寓意兴盛也。
陈恒又把自己对孩子的期望道出,只盼着他平平安安长大。
“那小名就叫平安了?”
背对着自家夫君,感受着陈恒温暖的手,划过自己的后背。黛玉像是个孩童般笑出声。
“那可不成。”专心致志干活的陈恒,突然挑了挑眉。
他可不想看到一个叫‘陈平安’的孩子,整日开口喊自己一声爹,那场面实在太过喜庆。
“他是大年初六生的,小名要不就叫小六吧。”陈恒颇为坏心思道。
哪有这样当爹的。回过神的黛玉,没好气的看向陈恒,“哪有这样的叫法。让外人听到,还以为他上头有五个兄弟呢。”
“哈哈哈哈。”陈恒失笑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我们慢慢想。”
等到擦洗完毕,又替黛玉重新盖好被子。忙出一头汗的陈恒,坐在床边继续陪着夫人闲聊。
瞧见心上人擦着额头的汗,黛玉突然神秘兮兮道:“相公,我之前疼晕过去时,迷迷糊糊间,还做了个梦。”
“是什么梦?”陈恒心情颇好的追问着。
黛玉正严严实实的裹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在外头。
如此乖巧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的喜欢。可她嘴边说的话,却叫陈恒听的心惊不已。
“我梦到自己一个人住在外祖母家,没有爹没有娘,也没有你、没有晟儿。就只有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哭。
外祖母过来问我:玉儿,你哭什么。我说我想家了。迷迷糊糊间,还听到有人喊我:姑苏故人可在。”
此话听的陈恒着实心疼,忙安慰道:“难怪世人都说:梦是相反的。那你后来是怎么醒的?”
“我在梦里正慌得不行。恰好你在外头不住喊我。我隐约听出是你的声音,就朝着你的方向不停跑。一直跑,一直跑。我就看到你抱着孩子在冲我笑。”
黛玉亦如小时候恶作剧后,露出的窃笑般,下意识往被窝里缩了缩脖子,红着脸继续道,“我上来抱着你们,自己就醒了。”
“你瞧,关键时刻还得看为夫的本事。”陈恒开始自卖自夸,得意洋洋道,“娘还不准我陪在你身边,说不好有我在,你还能多些力气,生这个大胖小子。”
“就知道胡说。”黛玉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又自己笑出声。
半响后,才借着婆婆不在的功夫,略带愁容道,“生孩子这么辛苦,往后我可不愿再生了。”
“好好好,不生了,不生了。咱们俩啊,有晟儿一个足以。”陈恒岂有不答应之理,忙点头同意道,“福不可享全,咱们一家知足常乐就好。”
黛玉自己却急了,问道:“这话不可乱说,要让娘听到,她会不高兴的。”
“你放心,娘那边有我呢。再说咱们娘最是通情达理,她绝不会反对。”
陈恒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脯,看到黛玉露出些许困意,陈恒连忙哄她睡去。
又在床头陪伴片刻,才留下紫鹃在此看顾,陈恒先去处理外事。
……
……
临到外头,借着片刻独处的空隙。陈恒将顾氏拉到隐蔽处,将大夫的叮嘱先给娘亲一一禀报。
顾氏也没想到会有这情况,听完后,仍是心有余悸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都是菩萨保佑,好在玉儿没事,好在母子平安。”
见顾氏丝毫没在意黛玉不能生产之事,陈恒心中窃喜之余,又忍不住问起缘由。
谁知顾氏却呛声道:“你这傻孩子,别觉得咱们乡下人读书少,见识就浅薄。”
又道:“你这辈子读书读到这份上,又是中状元,又是做官。娘当年嫁给你爹,都没想明白咱们家会有今日。
咱们村里人都说是咱们家风水好,娘却觉得天下之事,有得必有失。
现在家门兴旺,是祖上几代人勤俭吃饭,乐善好施积下的阴德。
咱们不能只想着自己,也得留下福德给后人。
只要晟儿好好长大,能孝敬你们,能自己成家立业,就比什么都强。”
如此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看上去好像说不通,又确实是当下乡人的善恶观念。
陈恒庆幸之余,连声道:“娘说的在理。”
“说的合你心意,就是在理。说的不对,你可是要跟娘引经据典?”
顾氏的粗眉一阵飞舞,亦是取笑起傻儿子,“我没时间跟你废话,等晟儿洗三过后,娘就准备去庙里找菩萨还愿,你到时跟我一起去。”
“是是是!”
陈恒连连点头。
……
……
约是在元宵节的前后,自家亲朋不论远近,都知道陈恒当爹,母子平安的喜讯。
孩子的满月酒,要等扬州的家人过来时再操办。各家准备的礼物,倒是在洗三礼上就已经送达。
远在京师的林如海,最近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模样。连带韦应宏,也是借着机会,对其打趣道:“好事啊,如海。一转眼,你也当外公了。”
“同喜同喜,也要恭贺韦兄。”林如海亦是恭贺道。
老杜的孩子,还要比陈恒家的早几个月出生。韦琦君生的极为顺利,是个宝贝闺女。
韦应宏有意卖乖,直接透了个底,道:“再过上两个月,你又得恭贺我一次。”
“是你家的姝丫头?”林如海忍不住奇道。
韦应宏大笑着点头,可不就是这孙女嘛。借着等候李贽召见的闲暇,两个男人凑在一处,讨论起今日的朝事。
“你家女婿的折子,你可曾看过?他可有跟你通过气?”
你是内阁首辅,有翻阅折子的名头。我上哪去知晓这事?林如海摊着手摇摇头。
韦应宏正欲攀谈几句,恰逢夏守忠出来传旨,一伙人这才依序走进临敬殿。
今日的殿上实在热闹,不止内阁在,亦有都察院、户部、兵部、五军都督府在场。
除了韦应宏、曹廷受、林如海、温时谦、王子腾这样的老面孔,亦有新任兵部尚书郭邦宪这样的新面孔在。
这个时节,地方官还在享受节日的余味,京师却要开始讨论新一年的财政规划。
李贽特意召集这么多大臣,却是因为陈恒去年的奏折。
此间事,遵循大事小议,小事大议的习惯。赶在知会满朝百官前,六部的主官都要做到心里有数。真到议无可议的僵持局面,才会拿到朝会上,供大家辩驳好坏。
李贽今日特意带了李贤来,才坐上御座,就已经打趣道:“来,都先看看林爱卿女婿的折子。”
韦应宏先行接过,心中已然有数的他,佯装察看一番,又递给身侧的曹廷受。
这位是次辅,职权跟韦应宏亦是不差。陈恒的折子,早在上呈前,就已经过了一次他的手。
曹廷受向来以博闻强记出名,接过折子后都没动,就直接递给身后的林如海。
左都御史这才有机会看到陈恒的奏折,展开一瞧。只见他的好女婿,在其上写了两件事。
其一是兴备海师,其二是重启宝钞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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